现在终于有机会嘚瑟她的新衣裳,沈如意怎么可能不高兴。
    沈怜雪捏了捏她的小肉手,无奈道:“原来你的目的是这个,每天穿一次还不够,还得穿去大集显摆。”
    沈怜雪惯女儿,在甜水巷是出了名的。
    就沈如意这么能折腾,沈如意每日打扮的漂漂亮亮,她是费了十足心思,无论女儿想要什么都尽力满足她。
    这会儿即便已经傍晚时分,女儿说想去大集,她也没怎么反对。
    一行人迅速回家换了衣裳,沈怜雪给女儿戴好风帽斗篷,自己也披上新买的斗篷,这才出了门。
    李丽颜是个喜欢新鲜颜色的,她选了一身紫罗兰的袄裙,外面加了一件绣着牵牛花的褙子,显得人又高又瘦,修长健美。
    而兰娘就穿的灰扑扑的,并不怎么打眼。
    她如同过去的沈怜雪一般,并不喜欢打扮自己,甚至不喜欢身上有多余的颜色,无论沈怜雪如何问她,她都只要青灰色的衣裳。
    暗淡、无光、没有生气。
    她坚持,沈怜雪也不好硬要给她买鲜艳衣裳,值得由着她去。
    三大一小在走廊里相视一笑,沈如意指着御街的方向,神气昂然地说:“出发!”
    ————
    乐台坊,中书省。
    裴明昉刚踏出门槛,抬头便看到正要上马的高大身影。
    御街照耀过来的斑斓灯光映红了他的脸,让那人剑眉星目的眉眼全部隐藏在柔光之下。
    但他那张过分深邃的面容,却全无柔和之意,看人的时候只有满目冰冷。
    裴明昉的冷只是冻结了的寒冰,而赵衸的冷,却满含血腥杀意。
    他又不是没杀过人。
    裴明昉略微一顿,见对方亲随已经瞧见自己,这才上前拱手:“靖王安。”
    赵衸听到这把清冷嗓子,转过头来,凌厉地冲他面上看来。
    “裴相公,”赵衸嗓子低沉,似氤氲着百年不化的水汽,“你可真是劳苦功高,这会儿……都不归家?”
    他如此说着,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满汴京的文武百官都知道,这么多宗室皇亲,只有一个人不好惹。
    即便是官家也从来和和气气,唯独这个暂代开封府的靖王殿下,总是满脸阴霾,一说话就要阴阳怪气。
    他旧日经历众人皆知,他的出身也无人不晓,便就是因此,他才有这一身让人心寒的戾气。
    裴明昉同贤王是同窗,跟和和气气的贤王关系尚可,同靖王天然便关系冷硬。
    不过,汴京之中也无人同他关系好。
    除了官家。
    官家最是悲天怜人,总觉得自己的幼弟生来困苦,且因无母族,妻族又不丰,是以官家对他多有器重。
    靖王似乎也很承情,汴京之中谁都敢惹的他,在官家面前乖顺得如同顺了毛的猫儿一般,非常乖觉地收起锋利的爪子。
    裴明昉同赵衸如此不对付,见了面也不能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走。
    所以裴明昉打了招呼,换来的就是赵衸阴阳怪气。
    但裴明昉却似乎没听出他的嘲讽,只微微一挑眉,淡淡道:“听闻靖王家里最近不太平啊,可是……”
    裴明昉顿了顿,这才道:“可是王妃病了?”
    王妃两个字说出口,赵衸脸色骤变。
    他一向喜怒形于色,只要有人让他不痛快,他立即要十倍奉还。
    如此睚眦必报的个性,满汴京的贵女们竟对其异常眷恋,人人都想做他的侧王妃。
    当然,裴明昉根本不知这些琐事,他只是听闻最近闹得很大,这才有此一问。
    赵衸脸色难看,他眉峰紧皱,那双深棕色的眸子死死盯着裴明昉:“裴相公,不该你管的事,还是别打听了。”
    裴明昉平淡直视他:“靖王殿下,巡检司为国之司务,非某些人的私兵,代管开封府只是代管,手还是不要伸得那么长。”
    公器私用,以权谋私,这明晃晃的八个字,狠狠砸着赵衸脸上。
    即便是皇亲国戚,是官家最宠爱的弟弟,他也不能肆意妄为。
    裴明昉看着赵衸阴晴不定的脸:“我奉劝靖王一句,弹劾你的奏疏已经压了一摞,只是几位同僚忧官家御体,才未上表而已。”
    他这话看似是好意,实际却是威胁。
    如今官家重病,晋王监国,朝政上下虽未动乱,有的人却已心思浮动。
    毕竟,从龙之功的诱惑,不是人人都可以抵抗的。
    晋王年不过十八,实在是年轻了些。他是官家唯一的儿子,在官家重病之后临时被封为晋王兼开封府尹,因此对政事异常生疏,这一两年来都只能勉励维系。1
    储君这个模样,无论谁心里都会犯嘀咕。
    虽晋王年少便被封王,又兼开封府尹,但官家一直未封他为太子,便是因其资质平庸,并非果断之辈。
    无奈官家身体孱弱,只这一个儿子长大成人,便只得如此。
    朝堂之上,在官家连续的重病中,心思浮动者众。
    早年太宗不也是兄终弟及,平和过度,到了景祐一朝,为何不行?
    除去并非太宗嫡支的贤王赵祈,官家一脉不还有个靖王赵衸吗?
    这些议论和人心,裴明昉早就知道。
    他一直没有同赵衸对上,是因为此事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即便晋王殿下并非明君之相,难道跋扈嚣张,暴虐无情的赵衸便有?
    可笑,实在可笑。
    然而事实并未以他所思所想发展,而是以一个诡异的令人不解的态势,猖狂地蔓延开来。
    朝堂之上,支持赵衸的大臣越来越多,多到裴明昉都感觉到事态严重起来。
    然而政事堂中,几位宰执却整日里都是绝口不提,那一摞摞的请愿和弹劾奏折,仿佛压在官家心口上的大石,最终如何落下,无人可解。
    直到今日,晋王监国却由靖王暂代开封府尹,裴明昉心里的警觉便陡然攀升。
    他不知官家到底是病糊涂了还是受人蛊惑,如此安排,实在不妥。
    加之赵衸越发过分。
    大宋皇室并非先朝那般嚣张跋扈,就连官家也并非都是肆意妄为者,赵衸敢动用巡检司给他办私事,寻找一名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的妾室,已经越界。
    裴明昉今日出言,就是告诉赵衸他太嚣张了。
    但赵衸却有恃无恐。
    赵衸似乎安静地听完了裴明昉的话,待到裴明昉话音落下,他才嘲讽似地开口:“裴相公,说完了?”
    他如此说着,似笑非笑地探过身去,在裴明昉耳边冷冰冰低语:“裴相公,你就是因为太过正直……”
    他低低的笑起来:“才会几年找不到人。”
    “内心煎熬的滋味,不好受吧?可是啊,可是你不可能寻到她的。”赵衸说完,转身上马。
    他低下头,嘲讽地笑了:“没有人知道,当日那人是谁,那可真是机缘巧合的意外。”
    “就连你的好同窗,你那些好同僚,甚至是安排了一切的幕后之人,也不知为何会出那么一个意外。”
    “但我这个人就喜欢看热闹,”赵衸笑得肆意又猖狂,“看你不好过,我就高兴了。”
    赵衸话锋一转道:“裴相公放心,本王言而有信,可不会随意外传。”
    “祝你能早日寻到人。”赵衸说完,骑马扬长而去。
    留下裴明昉立在中书省大门外,多彩的宫灯把御街照耀得灯火通明,五彩斑斓的光映射进街巷里,落在裴明昉身侧。
    他站在阴影里,并未低着头,但灯光依旧照耀不到他的脸。
    他就这么沉默着,片刻之后,他突然轻声笑了。
    “原来如此。”
    裴安牵了马来,道:“大人,可要直接归家?”
    裴明昉抬起头,遥遥看向人声鼎沸的御街:“去看看吧,兴许有什么时兴玩意,买来给母亲把玩。”
    状元巷就在御街左近,他住了那么多年,整日里除了忙政事就是读书,从来不说要去御街走访瞧看。
    今日不知怎么的,竟是起了悠闲的心思。
    裴安伺候他多年,听他这话,自是高兴极了。
    “公主殿下最是喜欢这些,大人孝心可嘉。”
    裴明昉只让他牵着马跟在身后,自己从容地穿出巷陌,从黑暗中一步步缓慢行入光明。
    今日的御街确实热闹非凡。
    从宣德门一直到州桥,皆是张灯结彩,铺席林立,百姓拖家带口,摩踵擦肩,比之前几日的浴佛节还要欢喜。
    从冬至至元月,整整两个月,都是大宋的年节。
    裴明昉一路在人群里慢悠悠地走,他偶尔停下来,看一看街边的铺席在卖什么,偶尔又驻足,聆听百姓的交谈声。
    “阿娘,给我买串珠花吧,好好看。”
    “阿爹,我带妹妹去买,再给娘也买一串。”
    随之而来的是父母透着笑意的无奈:“好好好,别乱跑,看好你妹妹。”
    这是一年一度的阖家团圆,也是一年一度的良宵美景。
    铺席之间,婀娜多姿的撒佛花无香绽放,娘子囡囡们手捧着各色鲜花,在人群中穿行。
    今日不是浴佛节,却也有大相国寺的僧人立于街头,给百姓们送七宝、五味粥。
    香浓的米粥吸引了百姓们的目光,他们结伴排队,待排到自己时,就把手中的鲜花赠给僧人。
    七宝粥是素粥,五味粥是肉粥,风味不同,却都好吃。
    那是浓浓的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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