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泪流满面,窘迫地挤出一个字:“是。”
    周知府沉默了,良久,忽然道:“其实,本府也有一问题想要问你,在同福客栈中,那缢死女鬼是如何诱人自杀的?”
    夏芩:“利用人的心魔,在绳套中显出幻境,待人靠近时,再突然套在人的脖子上。”
    周知府斜斜抬眼,细长的眉眼中竟有三分魅色:“那你的心魔是什么?”
    ☆、第37章 男娇娥(1)
    第37章
    没有任何意外,夏芩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周知府请她留下的建议,而原由,正如江含征说的那样。
    周知府淡淡地望着她,手指虚虚地搭在椅子扶手上,姿态放松,而出口的话却别有深意:“你要想好,你在这里,由府衙供养,生活只会更好,而且,远比你在松山寺自由,你甚至可以像普通姑娘那样生活,本府想,这或许可以解除你的心魔。”
    这话让夏芩很是不解。
    按理说,知府大人态度和蔼,言语随和,因为年纪稍长的缘故,性情也比江知县更加温厚圆融,她应该很放松才是,然而不,她仍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压抑,一种隐藏在他轻轻淡淡的目光后无法形容的压迫感。
    她低下头,凝眉沉思,如实答道:“谢谢大人的好意,慧清不能离开松山寺,原因正如方才所说。大人一直提到心魔的问题,其实那天慧清看到的就是一副仙境图。”
    并不完全属实的话却仿佛流转了千万次的心声,自然而然地从肺腑间流出:“不是亭台楼阁,金碧辉煌那样的仙境,而是没有鬼影,没有纷争,没有阴谋污秽的仙境。
    慧清自知与别人看到的东西不同,所以做梦都想着有一天睁开眼看到的是一方清净的世界,没有那么多无法超度的冤魂,没有那么多各怀心思的人,没有那么多离奇复杂的案子……
    当然,这只是妄想,或许,是因为慧清修行不够,才无法对这些泰然处之……
    慧清一心想回松山寺,除了因为师傅年长需要人照顾,还因为,慧清希望可以从此静心修行,不奢望能够普度众生,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身处浊浊尘世却能修得一颗澄明自在之心,望大人明察。”
    身处浊浊尘世却能修得一颗澄明自在之心……
    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却能说出这样的言语……
    意外,惊奇,激赏,抑或还有某些不为人知的敬意和怜惜?
    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心若暮鼓晨钟般震荡不已,那些许不可言说的旖旎心思瞬间涤荡一空,周知府望着面前垂眉敛目的女子,深深地动容了,他不自觉地坐直身体,神情变得平稳庄重:“慧清师傅的话本府明白了,本府会派人把你送回,并尽快答复你之前询问的问题。”
    夏芩低头合十诚恳致谢。
    出了知府书房,夏芩便去了东跨院向知府夫人告别。
    四个围绕在知府夫人身边的黄娃已经不见,知府夫人的气色也比先时看前来平和明朗了许多,可是想到她腹中孩儿将来十有□□的命运,夏芩便有点不能安坐,匆匆说了两句话后,告辞出来。
    本想着回槐荫静舍收拾东西,谁想到一开门便看到有不速之客大刺刺地坐在那里,那自来熟的模样让夏芩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她眨了眨眼,一时愣住。
    画中君就坐在江含征对面,手握一本书卷,旁边一杯香茶,看到她,闲适地一笑:“小伙子看起来不错。”
    夏芩:“……”
    忽然有一种自己很多余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江含征貌似一本正经开口:“本县想了想,只凭一次输赢就你断不能取得度牒似乎有失公允,所以本县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点了点对面的椅子,“过来,下棋。”
    夏芩:“……”
    画中君慢悠悠地站起身,捧着香茶,慢条斯理地说道:“唔,不错,那吾观战。”
    夏芩急递眼色向他恳求:先生帮我!
    画中君不疾不徐地说道:“至于输赢,何足挂心?既然他给小芩公允,小芩也不能落后于他,自然会光明正大地与他对决,是吧小芩?”
    夏芩:“……”
    所谓学生请老师帮忙作弊,结果大抵如此。
    夏芩心如死灰,上去执棋便战,出手很是精准,招招臭棋,救都没法救。
    “……”画中君实在看不下去了,捧着茶慢悠悠地溜达出门。
    江含征为让她活棋想辙想得脑汁绞尽,最后终于耐心告罄,一招必杀,结束了这场让人筋疲力尽的苟延残喘。
    变相君无声无息地现身,在旁凉凉道:“如果你求我帮你,也不至于输得这么惨。”
    夏芩一记凉飕飕的眼刀杀过去,变相君瞥她一眼,傲然隐匿。
    江含征一边收拾棋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今天去见周兄,都说了些什么?”
    夏芩恹恹道:“向知府大人请辞,明天回家。”
    江含征手一顿,淡淡地“哦”了一声,语不惊尘:“请辞请了这么久,这个辞可真够长的……”
    夏芩领悟不出这番话中的阴阳怪气,直接道:“除了请辞,还向知府大人报告了两件事,”简单地叙述了一下鬼女绣的事,说道,“知府大人说不记得这件案子,还要再查,也不知道要查到什么时候?”
    说完,很是忧愁地叹了口气。
    江含征:“就这些?”
    夏芩瞄他一眼,觉得知县大人这般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有点奇怪,但也没有多想,一股脑儿地交代了行踪:“还报告了知府夫人的事,知府大人想让我留下,我没答应,然后就向知府夫人告别,嗯,就这些。”
    江含征指尖收紧,面色紧绷:“不是告诉过没事不要去打扰周兄?如果你之前就告诉我你要走,事情会拖到今天?只怕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
    恕她脑拙,实在理解不了知县大人这番话中的逻辑,这前前后后的,有半文钱的关系么?
    知县大人面色不虞拂袖便走,像谁得罪了他似的,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对她冷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在这里生根么?”
    夏芩:“……”
    摔!是谁耽误了她收拾东西的?这一个个的,都什么毛病,无缘无故地甩脸子,寡人不伺候了!
    结果当晚,她便被人告知,明天就可以上路了。
    夏芩在松一口的同时,也不得不勉强承认,知县大人甩脸有理。
    次日,晨雾朦胧,冬日的离亭边,寒风萧瑟,岸柳空垂。
    夏芩窝在宽敞的马车里,无聊地等着知府大人和知县大人话别,略带疑惑地问道:“你说,他们是不是在吟诗?这么冷的天儿,流着鼻涕吟两句诗,摘一条没有叶子的空柳枝,不觉得煞风景么?”
    画中君忍不住笑嗔:“淘气,这事也能拿来开玩笑?”
    夏芩还未答话,便觉车子微微一震,江含征掀帘进来。
    画中君朝她微微点头:“车子略挤,我先出去一下。”
    而后走到门口,穿帘而去。
    夏芩其实很想问一问为什么不是两辆车,但想到自己不是出钱的那个人,车子又已启动,也就罢了。
    画中君刚去,车中迫不及待地又浮现两个身影,一个飘在车顶,一个贴在车壁。
    把她的视野空间撑得满满当当的,几乎没有一丝呼吸的余隙。
    夏芩无力扶额,对江含征道:“不知道大人的官威能不能够驱逐鬼神,大人知道,现在的鬼都特没风度,从来不知道*为何物,总是堂而皇之地听壁角。”
    知县大人凤眼微挑:“指望鬼有风度,好比指望苹苹长慧心,确实挺难,不过,你我之间有*可言、壁角可听么?”
    夏芩:“……”
    什么意思,他这话什么意思?
    果然不知“风度”为何物的鬼女绣仍是大刺刺地横卧头顶,听壁角听得津津有味,而旁边的变相君却默默地反省一番,默默地隐身而去。
    夏芩转移话题:“关于宋绣绣的事,不知知府大人是如何回复的,还望县令大人告知。”
    鬼女绣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盯着江含征。
    江含征道:“周兄说,没有查到名叫宋绣绣的女子,却查到一个名叫宋绣绣的男子。”
    “……”夏芩嘴巴半张,无法反应。
    江含征:“案中记载,此男容貌美妍,艳丽过好女,幼年时父母双亡,被同村的宋寡妇当女孩收养,梳鬓鬟,着女装,学女红,改名宋绣绣。”
    夏芩的脖子仿佛被锈住了,一节一节极缓极缓地转向鬼女绣,面上的表情非惊天霹雳不足以形容。
    江含征继续道:“宋绣绣长到十八岁时,宋寡妇去世,此时他已经习惯了女子的身份和作业,没办法改过来。他依靠教人刺绣维持生计,长期流窜于闺阁间,自然就做了一些……嗯,不好的事。”
    他说得隐晦,夏芩未必明白,但鬼女绣却一清二楚,他直直地盯着江含征,比夏芩还要震惊,还要茫然,美丽的眼睛大大地睁着,诱人的红唇颤颤翕合:“男人……”
    江含征:“后来,有一个布肆商人看上了他,百般追求,重金相聘,硬是让宋绣绣嫁给了他。
    两人聚少离多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年,倒也相安无事,后来宋绣绣在布商的帮助下开了自己的绣坊,惯常与女子打交道。
    有一个番役垂涎他的美色,借故把他引入家中,意图不轨。宋绣绣猝不及防,被他发现了身份。宋绣绣求他不要告诉别人,并答应给他一笔重金相酬,番役表面答应,收了银子后却转身把他举报给了官府,说,这里的人非亲即故,如果容他留在这里,这里的女子将没有一个完整的了。
    县令以奸·淫罪判宋绣绣流放三千里,送到知府那里审查时,知府以妖人惑人罪,问拟斩首,即行正法。
    布商则流放极北苦寒地。
    此宋绣绣姓名籍贯与你说的人相符,且妖人……也多指阴阳不分祸乱众人的人,想来就是你说的那个人没错。”
    “……”夏芩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只觉得此生荒诞,莫过于此。
    鬼女绣呆呆的,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哭是笑,是喜是悲,颤声问她:“我是男人?”
    ☆、第38章 男娇娥(2)
    第42章
    他看向她,几乎是乞求一般地,颤声问道:“我是男人?”
    “……”对此,夏芩真是无言以对。
    鬼女绣的喉中突然发出一声悲鸣,如茫茫旷野中受伤的野兽,绝望,悲凉,催人泪下。倏忽一阵风过,她的身影消失于眼前。
    夏芩急急地掀帘望去,冬日苍茫的郊野内,一弯惨淡的弦月如一张俯瞰的人脸,沉默地俯视着下面那个又哭又笑,发足狂奔,泪流满面的女子……或者是男子……
    夏芩静静地望着,心中涌起一股泪意。
    江含征问道:“看什么呢,风都进来了,这么冷的天。”
    夏芩把窗帘掩上,静声道:“没……受刺激了……”
    江含征以为她说的是她自己,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她:“周兄看过这件案子后,也不知该如何措辞,便给了我一张盖有知府印章的白纸,是我连夜拟词誊抄,写了这篇判文,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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