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头没脑的话一说完,傅丞相坐上牛车,仆从放下帘子,天色尚早玄武街上门可罗雀,牛车晃悠悠的远去,稍冷的秋风卷起残叶,被车轱辘碾的粉碎。
    安乐王手上的玉扳指咔吧一声落了地,骨碌碌滚远了,身边的仆从见状忙追了上去捡起玉扳指用里衣擦拭干净,双手奉上。
    小三那边大夫怎么说?
    仆从很诧异,王爷怎么的忽然想起自己这个不受重视的庶子,如实说:听大夫说三公子日后恐面上有碍,但性命无忧。
    毁容了,死不了。
    可我瞧着像是不大好,我可怜的三儿,才这么大点年岁。安乐王幽幽开口。
    王爷,大夫说是修养个半月三公子就能恢复,您不用多
    话说到一半,仆从像是忘记了尊卑一般猛的抬头看向安乐王,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面跳跃着让人胆寒的火焰。
    仆从刹那间明白了,他重新低下头,举着玉扳指的双手微不可查的颤抖着,王爷节哀,三公子怕是不大好了。
    安乐王点点头,也不拿回玉扳指长嘘短叹的走了。
    手上举着重若千钧的玉扳指,直到王爷的背影看不见,仆从才收回酸麻的手臂将玉扳指拢进袖中。
    袖子里还放了块品质上佳的玉佩,二者相碰发出声轻响,仆从想起了昨晚三公子生母带着这块玉佩来寻他,希望他在王爷面前提上几句,好让王爷记得他还有个受伤的儿子。
    仆从将玉佩从衣袖里拿出查看,发现不知何时上面多了几道裂缝,自语道:碎了也好,碎了也好,拿着烫手啊。
    第16章 尊师与重道
    宋家的皇帝历来就是子孙缘浅薄的,到了昌同帝这代更加惨淡,膝下只得个病怏怏的大皇子,大皇子生下来就体弱多病,这些年更甚平,常年在皇子府闭门修养,民间都快忘了还有位大皇子,朝臣们都怕说不准哪天这大皇子转脸就去了。
    自然太子也是没有的,总不能立个活的可能还没皇帝久的太子吧,国不可无太子,太子是关乎社稷的大事。
    曾有几个不怕死的言官曾提议让昌同帝在宋氏一族过继几个嗣子,昌同帝勃然大怒,将几个言官各打了三十大板,将官职一撸到底,永不录用。
    他自己又不是没有儿子,为何要过继别人家的,虽说都是姓宋,但这差别太可大了。
    朝堂上一直存在过继嗣子的声音,但昌同帝态度强硬。
    难道陛下这是要松口了吗?
    安乐王在自己院子里来回踱步,说到当嗣子没人比安乐王更有话语权,他爹就是靠当嗣子发家的。
    绕了两个来回,他急切的对小厮说:去寻计先生来,就说有要事相商。
    算了,你回来,本王亲自去。
    计先生原是江湖上有名的神算子,有一步算百步的美称,前几年被安乐王聘回王府做谋士,安乐王深知自己要文没文要武没武,能在上京混了场滔天富贵,全靠投了个好胎,因此凡有大事都必先寻计先生商议。
    这计先生也真是个有本事的,数次安乐王都靠着他化险为夷。
    计先生,依照那傅御所说,陛下要在宗族里选嗣子的事,你如何看?
    计先生年岁在五十上下,蓄着把凌乱的山羊胡垂到胸口,道冠,道袍,作道人打扮。
    闻言计先生摸着胡子答道:傅丞相没有把握绝不会将这事说出口,依贫道看来十有八九为真。
    安乐王大喜,宋氏一族历来子嗣单薄,兴许是宋太祖当初杀伐太重,族内每家府上多的三四个孩子少的只有可怜一根独苗。
    偏安乐王天赋异禀,特别能生,膝下儿子足有二十余,若真要选嗣子,人数优势再加上傅丞相在文官中的地位,那么嗣子人选很有可能就会出在安乐王府,若不是自己年纪太大了,那安乐王也不介意去给昌同帝当一把老儿子。
    安乐王越想越激动,他已经看见自己儿子将来呼风唤雨的样子了。
    王爷,那傅丞相可有说条件。
    安乐王被泼了盆冷水,怏怏的开口,傅御想让我做那鸡蛋和罗青山那块茅坑里的臭石头碰上一碰。
    这也是他担忧的,罗青山是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镇国将军,皇帝跟前的第一红人,就他这点胳膊腿真碰上了免不了一个头破血流。
    人没有不敢做的事,只要利息和诱惑足够大,安乐王咬咬牙问:先生可有什么妙招?
    计先生眯起眼睛,王爷那登闻鼓许久没响了。
    安乐王大惊失色,失声道:先生真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登闻鼓设在今午门边上,有冤难申者可敲之,挨过一百杖后可直达圣听。
    已有近百年无人敲响。
    傅丞相要的是一件足以震动上京的大事,不然他为何要冒着偌大风险告知王爷陛下即将挑选嗣子?又为何帮王爷?王爷,不付出足够的代价成不了大事。计先生正色道。
    烛台上的火烛燃了一半,蜡油顺着烛身流下,凝固在烛台上,像混浊的琥珀,一只蜘蛛被困在琥珀中,动弹不得。
    外头天色大亮,安乐王一咬牙,那就让傅御看看我的诚意!
    小君子宋凌有桩烦心事,他不知道该如何与自己新鲜出炉的先生相处,或者说突然改变的关系让他手足无措,从需要警惕防备只做做面子功夫的名义上母亲直接到了需要真心爱戴的先生,这跨度实在有些太大了。
    宋凌觉得自己在祠堂里定是被下了降头,跪的那般干脆,如今那股子劲儿过了,自然坐立不安,他偷偷看了眼正在绣帕子的饺子,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饺子,你可知道夫人她喜欢什么?
    饺子手上动作一顿,她收起绣帕看向宋凌问道:二少爷是要给哪位夫人送礼吗?
    宋凌对田氏恭敬有余完全没有亲近的意思,每日里除了请安,连落霞院里出来的狗都要绕着走,饺子根本没往田氏身上想。
    大夫人喜经文,四夫人喜金银,五夫人喜医书,饺子默默回想着。
    三夫人。
    三夫人,三夫人喜欢什么来着,等等三夫人?
    饺子月初大小的眼睛瞬间到了十五,一时失语,半晌才说道:奴也不太清楚三夫人喜好。
    宋凌给田氏做了学生这事在府里没几人知道,田氏不说,宋凌也没有逢人就提的爱好。
    宋凌点点头,也不管还在失神的饺子去了书房,书房里古董名画随处可见,宋凌环视一圈叹了口气,这些东西都是罗家的,不止这,除了宋凌这个人,他穿的戴的都是罗家的。
    他穿着粗布麻衣来到罗府,换上了不属于自己的绫罗绸缎,别人家的衣服远不如粗布麻衣舒服。宋凌心里头有本账,待他高中状元后定要将罗府花在他身上的一针一线成百上千的还回去。
    要是让罗家的各位长辈知道了他这般想法非得吐血三升,他们宝贝着的二少爷还把他们当外人呢。
    翌日。
    宋凌走在去落霞院的路上,身后饺子化为实质的目光差点把他厚厚的披风烧出个洞来,他转身无奈的说道:饺子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饺子两眼放光,二少爷为何想给夫人送礼物呀?
    宋凌早猜到了她想问什么,斟酌再三答道:近日得夫人关照,想送礼物答谢夫人。
    饺子眼里包上了两嘬泪花子,哽咽道:少爷,夫人是最良善的人,对奴婢们也宽容,夫人她只是一时间接受不了,少爷的至纯至孝奴都看在眼里,总有一天夫人会接纳少爷的。
    宋凌见饺子会错了意,刚想解释,目之所及却是那两包泪花子,默默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总不好打断别人的自我感动。
    快到落霞院时宋凌吩咐饺子先回去,在饺子鼓励的目光下叩响了落霞院紧闭的大门。
    落霞院里下人很少,连个看门子的都没,宋凌叩了门等在门口。
    不一会儿门内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紫苏推开门,先抬着手往门外远处张望,目光没个焦距,过了会儿才低下头,好似才看见门口站了偌大个人,既不问好也不见礼,嘴角往下一撇翻了个白眼,敷衍道,进来吧。不像是见着府里少爷,倒像是遇见路边乞丐。
    宋凌打小就性子敏感又最要脸子,紫苏这般作派深深刺痛了宋凌还没碗口大的心,他惯会忍,心下有多羞恼面上就有多文雅,劳烦紫苏姐姐了。
    紫苏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让开进门的路,待宋凌经时,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泥腿子真会装样子。
    宋凌涵养功夫没他想的到位,回道:紫苏姐姐眼白看着比常人多些,莫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说完也不看紫苏反应,自己往里去了。
    田氏端坐在正屋椅子上,外头的丫鬟进屋说了声,夫人,二公子来了。
    田氏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让他进来。
    丫鬟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
    宋凌背着个比他人还高的柱形物体,外头用锦布裹着,他在屋内站定垂着头行弟子礼,田先生,学生宋凌有礼。
    田氏被这一声先生叫的一个激灵,她有很多身份,在家中做女儿时父兄唤婉娘,嫁人后丈夫唤大娘子,生了孩子儿子唤娘,这是第一次有人唤先生。
    田氏觉得肩上重了两分,坐直了身子答道:你先起来。
    宋凌取下挂在肩上的长条捧在手上,先生,这是学生的拜师礼,学生身无长物只能作画一幅,画技拙劣,望先生勿怪。话是这样说,宋凌其实对这幅花了一整夜画的牡丹图十分得意,拜师礼他花了百分百的心思。
    宋凌藏在长长睫毛掩盖下的是自傲,他等着田氏的称赞,看吧,他宋凌比草包罗锦年强上千百倍。
    田氏身边站着的丫鬟往前走了两步,想将画接过来,她抬手制止,站起身走到宋凌面前亲手将长条接过,取出,展开。
    田氏生在权贵家长在富贵窝,见过的珍奇数不胜数,眼睛也被养刁了,只粗粗一扫她就能看出这副牡丹图数个问题,构图青涩,笔触稚嫩,难以入眼。
    确实是拙作。
    顿了顿田氏补充道:不过在你这个年纪已经算不错了。毕竟是自己学生,总还是要鼓励的。
    拙作这两个字在宋凌耳边不断回响,像一月的冷霜将宋凌这朵喇叭花打的蔫啦吧唧的,他僵硬的开口,承蒙先生不弃。
    田氏将画卷吧卷吧递给身边候着的侍女,宋凌你的画我收下了,作为回礼给你立第一个规矩,在我跟前别整咬文嚼字那套,先生听着烦,也别给我端样子,有啥说啥,人那肚子里千百个心思,我哪有空去猜。
    宋凌愣了,书本上写着,为师者需端方持重有教无类,做学生的需敬重师长,没见过这种路数的。
    先生,学生不敢不敬。
    田氏最烦他这一套,柳眉倒竖,说道:宋凌教你读书的是哪家的酸儒,人都给读迂了去。
    酸儒,宋凌眼皮子跳了跳,这不是什么好词,他的启蒙恩师石先生虽说是个不着调的,但宋凌却不能接受别人对他的诋毁,即使也是先生。
    他暗自握了握拳头,头一回不那么尊师重道的阴阳怪气道:学生启蒙恩师是不值一提的酸儒,不像田先生这般心胸开阔,对底下的婢女也礼遇有加,不似婢女倒像个主子。
    田氏听了这话一乐,凑近宋凌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笑道:宋凌,我还当你有多能忍。
    她冲身后候着的侍女吩咐道:告诉紫苏,在门口跪上,问她错哪了,什么时候知道错哪了什么时候让她起来。
    说完她弯腰重重拍了下宋凌肩膀,拍的他一个趔趄,紫苏冒犯了你直接告诉我,你是我的学生是她的主子,别这样拐弯抹角,我见不得假人,你坏了规矩,罚你去后头扎半个时辰马步。
    若是换了其他有经验的师长,对学生应该是循循善诱,偏宋凌遇上的是头一回当先生的愣头青,觉得你迂,头一天就要生生给你掰直喽。
    第17章 罗锦年说那是宋凌第一次低头
    落霞院后头有处宽广的马场,足有三十丈方圆,场子角落修了座小亭子,桌面上放了盅热茶,田氏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的看向场中。
    扎半个时辰马步,换了罗锦年这样的皮实人来,说不得要对田氏感恩戴德,谢谢自家严母大发慈悲,但宋凌不紧貌比西子,连这体力也是不相上下。
    宋凌面前插了柱香此时堪堪燃到一半,他体弱少有出汗的时候,但此刻整个人却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汗水顺着鬓角汨汨流下,眼前火辣辣一片,背后满是滑腻,不用脱下衣服,宋凌就知道肯定湿透了。双腿像两节朽木使不上半点力气,还不争气的来回颤动。
    面前的半柱香越燃越慢,宋凌恨不得平地起一阵大风将这恼人的香整个刮走才好。
    他眼前发黑,只有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这柱香上才能勉强维持平衡,偏越注意这柱香它燃的就愈慢,小小半柱香有要燃出千年万年的架势。
    宋凌从没扎过马步,扎马步的姿势还是田氏现教的,他过目不忘的本领起了作用,田氏的扎马步的角度,姿势,他都一丝不苟的刻在脑袋里,指使着自己刚安装完的四肢像描摹一副大字,将田氏的姿势学了足有个八成像。
    身上软的不行,让他轻松的法子有不少,手稍微往下,腿稍微往上,只需要调整一点点弧度,偏宋凌是个轴人。
    他模仿着田氏,一丝一毫的偷懒都不肯有。
    在香快燃尽的时候,有阵脚步声传来。
    罗锦年穿着身透红的练功服,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有一两缕不听话的短发不听话的翘着,身后足足跟了有四五个貌美丫鬟,都是一水儿的红色,有的捧着茶点,有的端着金盆,有的拿着锦帕,远远望去像片移动的火烧云,惹眼得很,他一马当先的走在前头,漂亮的眉眼耷拉着,显得无精打采。
    他带着阔绰的排场一进马场就看见了扎马步的宋凌,只有两种人能让罗锦年注意到,一是美人,二是仇人,恰宋凌两样占了个齐全,在罗少爷眼里就像黑夜里的火炬,属于万千人中一眼就能看见他的瞩目。
    罗锦年漂亮的眉眼像三月里的桃花舒展开,连坐在亭子中的田氏也顾不上,撒开蹄子就往马场中间冲,活似见着肉骨头的野狗。
    田氏将茶盅在石桌上轻磕一声。
    拉住了野狗的缰绳。
    罗锦年一步三回头的转身进了亭子,注意力还一直放在宋凌身上,亲昵的挨坐在田氏身边雀跃的问:娘你把他喊到这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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