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此处宋凌顿了顿,讥讽轻笑,原以为世上没人能得宋娘子青眼,现下看来也不尽然。这位惜弱,怕不是宋娘子的软肋,哪怕如此境况,也不肯在笔触间怠慢于她。
    接着往下看。
    纳兰惜弱认为自己得天赐机缘,正该造福天下人。她离开了南疆的天然屏障,瞒着神医谷所有人来到中原修习医术。
    正是中原之行,才让辟恶广为人知。
    贪婪啊!
    文到此处终于带上情绪,宋凌仿佛看见宋娘子倚窗而靠愁容寂寥,一叹一录。
    有缠绵病榻多年之人,经纳兰救治重获新生,有卧榻轮椅之人经救治双腿焕发活力。人向来擅长得寸进尺,步步索取。他们从求小病,到求大病,最后妄求长生。
    惜弱被险恶人心所困,不得解脱。这时突然出现一人,救她于水火。此人自称南山君,他救下惜弱后百般照料,温柔小意。惜弱涉世未深,对所谓的南山君萌生情愫。
    二人遂结为夫妻,初时甜蜜恩爱。半载后南山君忽呕心头血,且足下不便。惜弱坐立难安,多番追问下方知,南山君有娘胎里带来的恶疾。
    但辟恶唯独医不了娘胎里的恶疾,这是诅咒。
    南疆有训,辟恶体有一桩万万不可透露,一旦被外人所知必招致灭族之祸。
    惜弱虽爱南山君,却未敢忘训。
    纳兰一脉不出南疆,所诞皆为女婴。在婴儿足月分娩那一刻,母体辟恶传至女婴,因此代代辟恶体不过十数。而纳兰一脉若出南疆,便能诞下男婴。男婴可继辟恶,不可传。且男婴为变数,有异。这便是神医蛊纳兰一脉代代守护的隐秘。
    男婴所承辟恶不可传,但能被剥夺。只要生父与传承血脉的男婴换血,便可获得辟恶,换血后男婴必死无疑。
    一得辟恶百难自消,身为辟恶拥有者连诅咒都不能扰其身。
    惜弱守住了心门,然随她从南疆入世的婢女却被浮华世界乱心乱眼,面对南山君花言巧语的哄骗将南疆代代训诫抛之脑后,把南疆隐秘如实相告。
    自此南山君终于暴露本性,子为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他真名为宋允礼,正是当今天子。
    宋凌眼皮子突突的跳,一波接一波的惊涛骇浪将他湮没,宋允礼?反复提及的纳兰惜弱?能消百病的辟恶?
    颗颗珠子串联,在脑海中哐啷作响,他有一个猜想,莫非他其实也并非宋娘子亲生,而是纳兰惜弱和宋允礼所生,作为血脉之子出生?他摇摇头否定了这个可怕的猜想,血脉之子换血即死,他现下活蹦乱跳证明根本没被换血,但如果他有辟恶体,为何也患上了溶骨症?
    宋凌苦思不得其解,举起壁石高对月光,目光往下。
    宋允礼惜弱囚禁于宫室,四肢覆银链,处处接耳目,独有一宫女照顾起居。
    婢女带着宋允礼与大军直入神医谷,谷主得到消息后告知纳兰一脉十二余人,均自戕而亡。
    宋允礼将神医谷千余人屠戮殆尽。
    纳兰惜弱不久后怀上一子,宋允礼欣喜若狂,对纳兰惜弱看管日深。但婢女所知并非所有,最后的秘密只在纳兰氏口口相传。
    唯有足月婴儿,方能承袭辟恶。
    纳兰惜弱以秘法催产,八月产子,此后血崩而忘。
    取名,宋凌。
    意为,天地飘伶,不得善始,不得善终。
    壁石从指尖滑落,铛一声崩飞进草丛。宋凌惨然一笑,仰头望月自语:我的出生源于阴谋算计,源于叵测人心。药人,昌同帝的药人。
    他终于明了,宋娘子对他的恨意何来,又为何说他是比私生子更不堪的怪物。
    神医谷千人血祭,换来他这药人,承袭宋氏王朝肮脏血脉的怪物。
    宋允礼对他的关切,紧张,盖因宋允礼以为他承袭了辟恶体,只等发病时杀子换血。
    可他这等肮脏人,哪有资格去袭圣女家的高洁血脉,圣女哪怕血崩而亡也不屑与他这怪物为伍。
    幼时他也曾想过,宋娘子对他那般不好,很有可能并非他生母。也曾幻想过,如果他生母另有其人,那会不会怜爱他,护他,哄他入睡,陪他嬉戏。
    梦成真了,成了一半。他生母果真不是宋娘子,是更恨他,恨不得他死,百世千世不得超生的纳兰惜弱。
    分路进草丛拾起壁石,尾部一行小字在月照下熠熠生辉。
    宋凌,你是怪物。
    作者有话说:
    匪事卷是锦年主场,以上。
    第136章 锁秋(一)
    又一年晚秋,冷宫里住进位娘娘。那日秋风飒飒卷落残叶满天,原是好景致我心情却不大美妙,冷宫西苑这一大片地都归我扫整。深宫老嬷最会磋磨人,叶多叶少,前夜是否落雨,她一概不管。
    每日里提着竹条巡视,我狗一样跟在她身后摇尾。凡有叶片出现在她视线里,手中竹条全不留情,往面颊上,背上招呼。
    齐官勾手硬拉着我猫进香棘丛,兴冲冲念叨:锁秋姐,今儿要来往娘娘,就住你们西苑,你要有主子了!
    我抬手拧住他耳朵狠狠一转,这小子幸灾乐祸乐到苦主跟前来了!循着他视线穿过香棘往前看,黄叶铺地,恍惚间瞧见片碧青色裙角,云雾般眨眼消散了。我心想这大概就是娘娘,日后西苑的主子。
    啧,狗屁娘娘,又来个讨命的!
    我腿一蹬躺在草皮上,被新来的娘娘勾起旧忆,久违的想起当年。谁家祖上还没阔过?我家祖上也曾出过上三品的大官,只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是前朝的大官。
    朝廷换了天,依附鸟雀的翎羽也落了地,官帽一摘,从此再不是士族,成了农户。当然祖辈嘴硬也好面,总犟说家中是半耕半读的清流,阔气得很。
    但祖辈们怎么也没料到,清流的竹林里生出根歹笋我爹。他早将文人傲骨忘了干净,一门心思谄媚贵人,终日里不着家。家中全靠我与母亲操持,上有二老卧床行动不便,下有幼弟嗷嗷待哺。
    母亲是个鬼精的窝里横,出门在外大气不敢喘,常常热心帮人浆洗衣物,打整院子。回了家中满腔的怨气全往我身上撒,非打即骂。
    父母都是一等一的混账,我又怎会是受气包?我自有拈掇,却一直狠不下心。直到某日夜里听墙角发现这俩夫妻,打算一吊钱把我卖给村口的傻子做媳妇。
    我怒不可遏,隔夜就偷拿了我爹藏在老鼠洞里的铜板准备逃去城里。岂料这两口子对我早有防备,人赃俱获抓了正着。
    好一番厮打,人人挂彩。
    此事本没法作罢,不是我被他们捆了送到傻子家,就是老子娘被我这不孝女打个偏瘫。我们一家鸡飞狗跳,傻子家也不得消停,那傻子去河里踩水淹死了,婚事自然也告吹。
    我爹大骂我赔钱货,搜罗出家中仅身剩的几枚铜板进城去了。没过几日他又跑了回来,眉梢都透着喜色,给我买了爱吃的糖丸,做足了慈父样。
    原是京中开选秀女,我爹常年谄媚还真起了作用,有位贵人念他狗腿的到位,想提拔他一把,给了我家参选的机会。此处还要感谢先辈,若不是先辈争气挣下清流名头,怎么算也轮不到我家。
    我爹这二流子小混混,从来都是靠卖先辈的脸面过活,死在地下也不得安宁,总被儿孙刨出土来丢人。
    过惯了穷日子的人,发现有机会脱能离这泥潭怎能不死死捉住?哪怕很有可能是黄粱一梦,我也愿飞蛾扑火试上一试。
    面朝黄土背朝天干一辈子?临了被父母卖个几吊钱去别人家继续做地里老黄牛,我可不愿意。
    分别前夜,娘拉着我絮絮叨叨说了车轱辘话,如何如何对不住我,让我进了宫保重身体好好照顾自己。可我漫不经心的听者,只有一句话她说得真心实意,日后发达了莫忘老子娘。
    我心想,待我日后发达了,定不回头。
    进宫不止是爹娘的美梦,也是我的。
    梦碎只在一瞬息,我们又何曾知晓,想见皇帝要过九九八十一难?第一难验身就将我斩落马下。
    秀女要求体如珠玉,无痕无瑕。我从小在农田长大,身上大伤叠小伤,像张破皮烂褥子。验身姑姑见我就皱眉,甚至没和其他人一样褪衣,她觑着眼从我老树皮一样的手上一扫而过,摆手让我退下。
    悬着的心落了地,忽生解脱之感,短短几日皇庭之行,仅够我窥见只鳞片爪,管窥蠡测以的金砖玉瓦,已让人心惊胆战。
    我已是怕了,家中好歹阔过有那两本闲书,无事乱翻曾见过一句,心比天高
    命比纸薄。
    悚然一惊,我环视青瓦红墙,终于听见了万万人无声呐喊
    快逃。
    我倒是想逃,但皇庭进来不容易,想出去更是难如登天,我命如草芥又何德何能让正午门为我而开?
    落选之人被分做宫女进修,我学了两年规矩被分给了当时的陈贵人做三等宫女。每日做些洒扫活记,月钱不多,但攒个几年也够我出宫过日子。
    早没了凡鸟变凤的可笑野心,一心只数着日子,待十年期满出宫,或嫁为人妇,或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若真能这样顺利也好,但宫女的命不是自己的,从被分给各自主子那一刻起,命再不握在自己手里,不,应该从青皮车驶进皇庭起,我的命便如当风秉烛,不得自己。
    任我多步步小心,伏低做小,主子娘娘一犯事谁也跑不了。陈贵人久久不孕,竟起了歪心,与侍卫私通混淆皇族血脉,此乃诛九族的大罪。
    陈贵人全家遭殃,我们这些下人也没讨得了好,贴身侍候的几位大宫女尽数杖毙。其余人等一律三十杖刑,或发配浣衣局,或发去冷宫。
    冷宫日子难熬,吃不饱穿不暖,做的活比谁都多,夜里我躺在硬床板上,腐朽霉味儿直刺口鼻。身上伤口火烧一样疼,奇异的在酷暑寒冬品出点暖。伤口疼痛难耐,只能趴着扎陈贵人小人。
    难熬的日里,全靠扎陈贵人小人才撑过来。
    冷宫唯独有一桩好,头上再没了娘娘,我的命勉强能握在自己手中。
    现在可好,从天而将一位主子娘娘,前一位娘娘要了我半条命,现在这位呢?
    虽还未见过这位娘娘,但因对前位主子的不满,已让我先存了两分怨怼。这时齐官突的俯身扯了扯我袖口,眼神急切又慌张,我以为他又要说些风凉话,两手枕在脑后吊儿郎当道:管他是哪门子娘娘,到了我的地盘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不然
    忽然一道清冷女声从头顶传来,那日后就叨扰姑姑了。
    我心一跳,慢悠悠从地上起身,天边碧云不知何时飘到了香棘丛边,方才大逆不道德狂悖之言,大抵全被主子娘娘听了去。我屈膝行礼,头垂得低低的,奴婢不敢,娘娘恕罪。
    冷宫的主子委实没什么好怕的,皇庭宫苑深深,克死数不清的女人。而阴气最重的莫过于冷宫,每年不知多少贵极一时的娘娘,草席一裹再无人知晓。
    新主子轻笑一声,嗓音压得低低的,似古拙琴弦一声响,本无意打搅姑姑清闲,只我愚笨,不慎失路,不知姑姑可知晓翠微园在何处?
    姑姑?我忍不住嗤笑出声,我居然也能混上姑姑?笑罢暗自不屑,又一个自作聪明的。往日送来的女人里也有和她一般,初时装样子拿乔,不肯坏了自家风仪,可惜都装不出半月。知晓再也无法走出冷宫一步后,都露出疯狂底色。
    但更多的都是来了冷宫依然放不下主子款,处处颐指气使挑三拣四,没多久就得罪了各路地头蛇,被整得生不如死叫苦不迭。还有些宛如行尸走肉,终日垂泪,仿佛死了亲爹亲娘。
    我对她存了恶感,横竖都看不顺眼。
    忽的一道莹润白光映入眼帘,抬眼一看居然是块硕大羊脂玉悬在眼前。
    乖乖,我瞳孔收缩,抖着手指尖轻点玉面,温润滑腻透掌而来。老天爷!我紧紧攥着手指,又惊呼一声。身侧齐官呼吸声越来越粗重,若不是知道是齐官,我还以为是只水牛。
    奇了,平日里最会装样子的狗腿子怎么愣了半天没反应,我暗生疑,齐官这小子莫不是疯了?
    齐官不作声我却忍不住了,非得看看这位腰上别着羊脂玉的阔主,究竟是哪路妖魔鬼怪。
    视线从腰间羊脂玉不断上移,碧色褙子,葱绿窄袖,最后是一对笑眼。
    我忽感头晕目眩,一阵接一阵的眼晕,回神与痴愣愣的齐官对视,成了对只会喘气的大水牛。
    生得好看,我识得几个字,念过几本书,比只会鼻翼剧烈收缩的齐官强上不少,起码能说上几句,到底是何处好看。
    她生了对剪水秋瞳,水光潋滟,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眉修目远,锁尽三千清秋三千雪。
    本是清冷至极的相貌,但她眼里总带笑,似张古拙长琴,温和又厚重。
    古琴又说话了,哦不,是娘娘,见姑姑似中意这玉佩,今日初见此物便做见面之礼赠与姑姑罢,万望姑姑不弃。
    这这这我惊得不会说话,这半晌这不出下文,心跳如擂鼓,脑海中被那句赠与姑姑刷得一片空白。
    齐官这会儿子反应过来了,红着眼想去接玉佩。我一脚踹了他个马趴,劈手夺过羊脂玉生怕土财主反悔。我没啥大见识,何德何能与这等奇物亲密接触?当下将土财主忘了干净,捧着玉佩痴笑,齐官揉着腰起身,沾住的草屑也顾不上,与我攒着脑袋一道看。
    时不时惊呼。
    娘娘一直等着,从无半分不耐。
    看完,我拍掉齐官猪蹄,小心翼翼将玉佩收好,珍而重之的放在贴身衣物的夹层里。在齐官幽怨的注视下带娘娘往翠微园去。
    拿人手短,我收了天大的好处,一路上态度可谓是谄媚至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娘娘有些奇怪,吃穿用度一概不问,独对土感兴趣,在我诡异目光注视下,娘娘羞赧一笑,解释道:我原是种地的,看此处地广人稀,土地多有荒废,想种些花草。
    同人不同命啊!我家也是种地的,为何人家能做娘娘,我只能给主子端茶递水。思及此处又埋怨起死鬼爹娘,没再把我生好看些。实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家再如何生,也生不出娘娘那般的女儿。
    到了翠微园,已是破败不堪,蛛网遍布,只得我二人收拾里外。我做惯了农活,手脚麻利,收了羊脂玉干活更是卖力,没两天就收拾大半,勉强能住进人。
    令人惊奇的是娘娘,她出乎意料的也干活爽利,从不摆主子款,能做的便自己做,不能做的就给我递家伙什。
    我们搬进了翠微园,我原另有住处,但想来想去,与我同住的刻薄精哪有娘娘好相处,我不得看着娘娘免得她的钱财被人哄得一干二净!
    事实证明,以往的女人在冷宫过成鬼样,全因没银子,只要有钱何处都能过得好。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自然也能让采买太监大开方便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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