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推着走,她身不由己上了一辆不知目的地,方向未知的战车,一路轰隆隆碾过岁月的沟壑,奔往无法控制的前方。
    每天睁开眼,她就必须强行打起精神去面对各种问题,维克特的伤势需要人照料,国内导师催她回去完成课题报告,还有依然未能理清的血缘真相缠在心头。
    忙碌的好处便是可以塞满整个大脑,很少会有机会去想起感情方面的纠葛。
    从那天以后,黎幽真的再也没能看到过那个黑发青年……轩辕狄就像是从世界上蒸发了,没有留下任何足迹,黎幽忙得头昏脑涨的空隙,忍不住怀疑,其实无论是轩辕狄还是翟原,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这一切都是她产生的幻觉?
    只是偶尔黎幽在忙碌中会觉得空落落的,一颗心无处着落。陌生的国家,陌生的语言,陌生的面孔,无论走到哪里,黎幽都觉得格格不入。从未有过的孤独失意伺机而动,黎幽必须挺直了脊背,越是难过的时候,越是被人同情,她越是要扬起下巴,镇定自若地面对一切。
    维克特昏迷了一个礼拜,醒来后也很少有恢复意识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
    医生解释说这是正常的情况,车祸造成的轻微脑震荡令他身体开启自我保护机制,利用睡眠缓慢恢复。
    医院这头黎幽走不开,自己亲力亲为,与雇来的男性护工一起照料维克特。导师不断催她回国,下个季度要结题的基金项目已经到了关键收尾阶段,然而黎幽这一去不回,实验进度整个停滞不前,饶是导师平时一贯和气,也在电话那头发了火,拍着桌子吹胡子瞪眼。
    搓了一把脸,黎幽为难地望着病床上那个苍白憔悴的男人,看着他眼角细微的纹路,看着他温和稍显平淡的眉目。
    如果她离开,维克特要怎么办?要通知莉娜……通知应当是她母亲的那个人吗?
    念头不过一闪而逝,黎幽藏好眼中的迷茫。二十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依靠自己,无论是幼年住在村子里,还是长大后独自出外求学,她都只有自个儿,靠山山倒,靠树树倒,靠人人跑的道理,黎幽比谁都更明白。
    遇到事情,哭泣没有用,没有时间给她沉浸悲伤,她必须抹去眼泪,裹着一身伤口继续前进,她不能被打倒,她无法停下脚步。
    与其花时间感春悲秋,不如想办法将问题解决。黎幽认真考虑是不是要与导师商量,在美国内华达州附近找一个关系不错的大学,借用他们实验室,自己在这边将实验继续做下去……可是这样又面临专利与成果会泄密的可能……
    难道必须抛下亲人回国吗?
    接到轩辕圻通讯的时候,黎幽只觉仿若隔世,明明只不过前后小半月,怎么就感觉过了一辈子似的?
    “……小幽姐,实验的事情你远程指挥我吧,我从……那里听说了一些,知道你现在走不开。你别心急,我可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师弟,绝对不会堕了师门名声!”
    想象着大男孩顽皮而飞扬的笑容,黎幽很是感动,呐呐着一个劲儿道谢。
    “嗳,小幽姐你别这么见外!怎么说咱们是同门……而且还有……算了算了,我不应该说的,他不许我插手你们之间的事儿,只是小幽姐,其实原哥他是有苦衷的,你别生他的气好不好?”挥了挥手,轩辕圻得意地搓搓人中,想了想,他犹犹豫豫地小心开口。一边是他很喜欢的师姐,一边是他从小仰望的堂哥……
    黎幽沉默了:“……所以,小圻你一直都知道他隐姓埋名的事情?”
    轩辕圻这才发觉失言,慌张解释:“不不不,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后来……不对,其实我猜到一些,但是前几天才真的看到……啊,我晕,我到底在说什么……”
    扯动嘴角无力地笑了一下,黎幽撑着头,不欲多说:“好了好了,小圻你不用解释了,我不怪你,那么之后课题那边的事儿我们线上沟通,回头我把手头整理好的一部分资料先发给你,你记得查收邮箱。”
    切断通讯,黎幽按着胸口,熬过丝丝缕缕纠缠难分的闷痛。
    还是无法谅解啊……他为什么偏偏要踩中她的底线呢?
    没给她太多时间反复思考,黎幽这头刚结束了与国内的通讯,那头,一行人沉默而迅速地来到这间病房。
    黎幽茫然无措地看着那群人,他们进入病房后没有半分犹豫,有人开始麻利儿收拾房间,有人配合默契地为维克特先生轻轻翻身,换上干净衣物。
    “等等,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谁让你们来的?”她一跃而起,拉住一名沉默的男子。
    门扉传来敲门声,一道温和的女音响起。
    “请问,维克特……是住在这间病房吗?”
    听到那个嗓音的瞬间,黎幽僵住了。
    她眼睛都不敢眨,只感觉得到一道人影推门而入,站在病床另一侧倾身靠近躺在床上的男人,低低的啜泣中饱含了浓浓的担忧和心痛。
    “哦,我可怜的维克特,你到底怎么了……你说你只是去接一位阔别多年的故人,结果你一去不复返,我担心你是不是又拐去拉斯维加斯……正六神无主的时候,有人找上门来告诉我,说你……说你大暴雨发生车祸,住进了医院。维克特,亲爱的,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是你的莉娜……”
    望着伏在沉睡中维克特身上的黑发女子,黎幽鼻子酸酸的,眼前渐渐被一层水雾隔着,看去的所有东西都变得模糊。
    “夫……夫人,医生说过维克特会渐渐好起来……请你不要太过担心……”
    吃力地张开口,黎幽声音变得干涩无比,她结结巴巴地说完这番话,忍不住扭开头去,咬着唇压抑哭泣的冲动。
    黑发美妇好半晌才止住哭声,她眼圈通红,抬起头来半是好奇半是感激地望着黎幽侧影:“你是……维克特的朋友吗?是你救了他?”没等到黎幽回答,她已经破涕而笑,试探着伸出手想要握住黎幽手掌。
    “真是太感激了,若不是有你在,维克特会遇到怎样可怕的事情……我根本不敢想。”莉娜捂着胸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水光闪动,目光干净而真诚。
    黎幽心情复杂地抬起头,慢慢与对方目光对视。
    这……就是她的母亲。
    迎上莉娜澄澈得近乎天真的视线,黎幽心中微微一动。难怪能够让王鑫山那种永远表里不一的男人惦念数十年无法忘却!这样一双眼睛,如同被水洗过的黑葡萄,让人一颗心绵软安宁,忍不住深深溺在那样温柔包容的波光中。
    莉娜的神情发生了变化,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湖泊,带起一圈圈细碎的波纹。
    她微微眯起眼,反复打量一床之隔黑发黑眼的年轻女子。
    “抱歉,你看起来很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曾经见过面?我……应该认识你的,可是却一点都想不起来……你到底是谁呢?”
    我是你的女儿!
    我叫黎幽!
    难道你已经忘了……你曾经怀胎十月,在世间留下过一滴血脉?
    黎幽几乎控制不住情绪,她胸口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念头,有感伤,有委屈,有不甘,还有深切的渴望。
    处于某种无法言说的任性,黎幽死咬着不松口,不肯告诉对方自己的身份。
    为什么!为什么会认不出来!明明维克特先生说过她们长得很相似!就连王家人也接连误会认错……可是当她鼓起勇气飞越大半个地球,来到异国他乡寻找自己的过去,母女面对面,却更像是陌生人……
    命运对她开了怎样一个玩笑!
    几乎是粗鲁无力地扔下一屋子人,黎幽甩手就走,冲到医院中庭坐在一株亭亭如盖的树下,抱着膝盖头埋进双臂中,久久无语。
    在她身后,一道挺拔的身影沉默地站着,目光仿若实质,温柔缱绻地抚摸过她发丝,拍抚她微微颤抖的双肩与后背。
    放任自己陷入迷茫与痛苦挣扎之中不过十分钟,黎幽再次抬起头来,目光恢复了清明与坚定。她用力搓了搓脸,一双眼睛里爬满红丝,连续熬夜让她脑子有些木,反应稍微迟钝。但是这不代表她变成了傻瓜,那些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莉娜又是被谁请来的……她不做他想,直觉认定是某个说了不会再来打扰自己的男人。
    有些气恼地单手撑着树干,黎幽忿然。
    既然说了不打扰,那你说了就真的做到呀!
    避而不见,却又处处替她考虑周全,安排得妥当……让她想继续生气又站不住脚。
    那个腹黑的男人,就是仗着摸透她脾气,才这样反反复复刺探她底线,又撩拨得她不住陷入混乱。
    黎幽很不喜欢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状态。她喜欢简简单单,干干净净,好就是好,掰了就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独木桥,轩辕狄那个混账到底想干嘛!
    就连她自己也没觉察,一门心思埋怨起某人后,她对莉娜与维克特多年产生的郁结之气悄然散去淡了不少。
    ☆、第一百三十七章
    莉娜是个有点单线条的女人。
    黎幽与她短短相处一天内就多次败给了她的天然呆。
    回到病房黎幽正满腹心思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呢,莉娜唰地拉开门,脸上笑容如春日的阳光,她手里拽着先前进病房整理陪护整理的一名汉子胳膊,看见黎幽站在病房门前,莉娜双眼发光:“太好了,你回来了,这位先生是你男朋友吧?真是太感动了,你们这样悉心照顾我的维克特,我不知道应当怎样感谢你们才好……”
    黎幽嘴角抽搐:“……”
    被拽着胳膊的那个汉子也是满头大汗,看着莉娜细胳膊细腿的身段,他不敢大力挣扎,微微涨红了一张微黑的面皮,结结巴巴地解释:“不、不是的,夫人您误会了……”
    “误会?”莉娜偏头,眨巴眼睛,一脸单纯的好奇:“难道这位年轻人喜欢同性?”
    话音刚落,她扭过头去打量屋子里另外两名男性。
    屋内死一般寂静。
    黎幽几乎可以看见三位男子内心的惊恐,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对着这样的莉娜,黎幽一点气都生不出来了。毕竟……她是自己的母亲。虽然与想象中有些不太一样,但是更加可爱亲切,不是吗?
    两个女人很快气氛融洽地坐在了一起,默契分工照顾维克特,间或聊上几句。
    先前惨遭误会的那名汉子走出病房,脚步匆忙地进了安全通道,他小心地掏出通讯器放在嘴边恭敬地汇报情况。
    坐在豪华轿车后座的男人听得黎幽与生母相处甚欢,紧锁的眉头松开些许。
    “嗯,你们继续留下,照顾病人大小事宜尽量别让她们亲自动手。”
    锐利的视线只有在提及某个女人的时候才会露出柔和的一面。
    很快,他思绪被手下的另一句话打断,目光如冰寒的利刃,冷声道:“你说什么?误会?”
    下属抖若糠筛,战战兢兢地埋下头:“只、只是那位夫人一句戏言……”
    男人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半晌没说话,只听得他那头有翻阅纸张和书写的沙沙声,这种沉默让下属更是坐立难安,汗珠不住往外冒。
    “……你们记得,只用做好自己的本分,其他的好自为之……”
    嘟嘟忙音响起,下属这才回过神,抹了一把汗,往后靠着墙面拼命喘气,颇有劫后余生之感,老板压迫感太强,他一时有些腿软,歇了半晌才提步走回病房。
    偶尔在黎幽没注意到的时候,几位无名下属偷偷打量这位女子,能够让老板如此费尽心思却又不敢靠近……一定要讨好她!数人同时在心中呐喊。
    对周遭暗流涌动的异样毫无所觉,黎幽烦恼着要如何主动向莉娜表明自己的身份。
    直接说你还记得我吗我叫做黎幽是你二十多年前生下的女孩……感觉有点苦情,换!
    不然直接一点扑上去抱住她哭着喊麻麻我是你的女儿你看我一眼?……怎么觉得画风不太对的样子,真的不会吓到莉娜吗?
    越想越纠结,越想越头大,黎幽不自觉地眉毛拧得打了结,引起倚在病床旁莉娜的注意。
    她放下正织到一半的毛衣,笑得温柔,轻轻拍了拍黎幽胳膊:“嘿,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恼,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愿意听听看,或许多一个人能多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
    黎幽望进对方澄澈如洗的双眸中,突然一下子就有了倾诉的*。
    “……被您看出来了,我的确有很多无法理清的烦恼缠在心头。您说,如果有一个人,她知道一些别人以为她不知道的秘密,然后怀揣着像不安定炸弹的秘密,遇到了会被那个秘密伤害到的人……她应该如何做才好?是假装根本不知情,任由这件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揭过去,还是把秘密摊开来问个清楚明白的好?”
    莉娜眨眨眼,似乎没有听懂的样子,她勉强扯动嘴角飞快地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拖着腮:“你让我回忆一下你刚才说的话,你语速好快呀,我还没反应过来你就说完了。”
    有些无力的叹了口气,黎幽耐心给她思考的时间。
    “我大概明白了,你是说你现在知道一个秘密,又怕秘密说出去不太好,所以很为难?”
    闻言黎幽颔首,垂下眼帘望着自己指尖,抿着嘴角轻声继续说下去:“我害怕伤害别人,而别人大概以为我完全不知情……其实我倒是希望自己不知情才好,一辈子被蒙在鼓里也不是坏事。知道之后,甚至连轻松自在地与别人相处都很难做得到……”
    “明明是渴盼了十几二十年的东西,就在自己眼前,唾手可及。现在因为有那个不安分的秘密,大大咧咧挡在中间,我反倒畏首畏尾起来。您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
    莉娜脸上掠过一丝不知所措,她看见眼前年轻的东方女子,脸上的笑容苍白而空洞,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碎掉。
    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浮起了一股凄然和怜爱,莉娜用自己也没发现的关切目光柔柔地笼罩住那个忐忑又哀伤的年轻女子,握住她一只手,轻轻拍抚:“我并不知道那个秘密有多重要,但是我只注意到一件事……你看起来很伤心。为什么不选择让自己开心的方式去面对你困扰的问题?”
    “我……很伤心?”黎幽不禁讶然。
    莉娜眉眼柔和地笑开来:“是啊,看起来很哀伤,让我看了都心痛。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为什么总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呢?你还那么年轻,还有很长的未来要走,现在有什么事儿是绕不过去的?”
    黎幽一时语塞,更多的是莫名的酸楚袭上,她心潮起伏难平,痴痴地望着莉娜,嘴唇不易觉察地微微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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