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淮不过是使了些性子,并不见得是真心要同你为难,你不要……”
    他自然知道,当慕禾下定决心留在他身边之后,便绝不会做出背叛之事。他介意,是因为尉淮道,慕禾曾亲口说过喜欢他,不像是谎言。而她从不曾认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那一句陈述的过往现实,像是一根刺,狠狠扎在他的心尖之上。叫他溃不成军,理智几欲崩塌地嫉妒。所以在慕禾为尉淮开脱的时候,忍不住冷冷打断他的言语,“你不要维护他,一句都不要。”
    “我只是就事论事。”
    慕禾想要抬头看温珩,却被他一把强硬地按在怀中,“无论如何,你从前都只会站在我这边。”
    “从前怎么能同现在比?!”话语说出口,慕禾便有些悔了。
    “为何不能?”温珩接话只在她言语落下后的一刹,急切的语态同一贯的风轻云淡相悖,几乎是爆发一般,”不过是因为,你心中还有了旁人,有了旁的立场。”
    慕禾一愣,皱眉想要推开温珩,”你何必这样同我无理取闹,有不满不妨直接说出来。“然而力道上不如温珩,反倒是退后一步背抵上树干,昂起头,”你要是觉着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你要知道离别的两年间你我男未婚女未嫁,并没有丝毫的干系!梨镇的那次,事实情况如何不消我再多同你提半句,从头到尾都是你勉强的我。我在恨极了你的时候,曾喜欢尉淮一段时间也是我的不对?!”
    真实境况同言语还是有出入的,譬如她对尉淮还远不是男女之间喜欢的那一层。可尉淮公然说道再先,她那时失了解释的机会,如今单独相处时再跟温珩说不是,便又会显得欲盖弥彰,像是墙头草的轻浮。
    慕禾总以为温珩在感情一事上是彻彻底底的赢家,掏空了她的心,留下满身创伤之后离开两年,只要再勾勾手指,她竟然还是一头吊了上去,叫自己都觉着自己可悲。他这样有恃无恐,又何必再说这些话来刺激她,要求她证明,即便是在离开的时间,她也是一心一意只等着他的,是嫌她还够没尊严的么?
    “所以你同他的亲吻是甘愿的,为他跳舞也是甘愿的。”良久之后,温珩已经换上了平淡语气,只是陈述。
    慕禾也是气急,“你还想听什么样的解释?我方才说的难道不够清楚?”
    温珩几乎有些踉跄般的朝后退了步,松开慕禾,抬手揉了揉眉心,“清楚,很清楚了。”
    ☆、61|
    天边晨光初起,散落在尚未来得及关的窗台。慕禾从浅眠中醒来,望了一会床帐后起身,只着单薄的纱衣走到桌前,给自己斟上一杯凉茶。
    侍女听得屋内动静,叩门而入,小心将她壶中的凉茶以新泡的温茶替下。慕禾看侍女背后空无一人,心中暗暗一声叹息。温珩每日清晨都会过来,今个突然不在了,理由大抵就是昨夜的不欢而散。
    温珩从不曾真正跟她闹性子冷战过,一夜过后脑中清醒,慕禾再审度这境况,撑着头,着实是觉着尴尬得紧。
    “祁淮今日离开了么?”
    “似乎尚未离开。“侍女低声道着,将茶壶搁好,而后才在怀中摸索出来个丝巾包裹住东西,放置在桌面上,”温相道等庄主醒来,便将这个代交给您。”
    侍女退下,慕禾解开丝巾,心底骇然一凉。
    入目之处,只见隔着一层雪纱,九转玲珑扣支离破碎的散落在桌面,应和着她腕上完好的玉泽,冰冷如斯。九转玲珑扣变成这样,那尉淮呢?
    慕禾越想越心惊,挥袖收好桌面上的碎片,出门两步,一把扣住侍女的肩膀,“祁淮在哪?”
    温珩他该是真的疯了,不然怎么可能会丧心病狂到真对尉淮下手!
    侍女显然是不知情的,却被慕禾肃然的神情吓到了,支支吾吾,“应当,应当是在临水的那间阁楼。”
    然而等慕禾真正赶到临水阁楼,里头侍女忙着清扫的动作停滞下来,同慕禾打了个招呼,在她茫茫然问起祁淮的时候,恭恭敬敬回答,“昨夜就走了。”
    慕禾有些反应不过来,愣在原地,“走了?”一顿,”他受伤了么?可是发过一大通的脾气?”
    几位侍女面面相觑,“祁皇并不曾受伤,离开的时候亦没有在生气,瞧上去颇平静的模样,是自己要求离开的。“
    其中一位侍女打量着慕禾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便偏了头,指一指二楼,”祁皇离开的时候温相也是在的。”眼见着慕禾的面色倏尔的转变,声音徒然便小心翼翼起来,“需要为庄主引路吗?”
    慕禾仰头看见二楼窗边隐约的衣角,静默一阵,握住袖下轻颤的手,咬牙压抑下愤怒,淡淡道一句不必,转身离开。
    吵架过后的冷战,原本慕禾都是想要主动同他和好的,理智上也晓得这么僵持着其实没有意义。但人总有个脾气,尤其他还在未熄灭的灰烬中添了一把柴。
    温珩将破碎九转玲珑扣交到她手中,在她看来不仅是三分威胁,更带了刻意赌气、几分报复般想要激怒她的意味。如若不是那侍女自己弄错了,那她这么兜兜转转、大清早的在行宫里心急如焚的跑上一圈,便全是在温珩的戏耍之下的。他这番刻意的试探,在她因为担心尉淮而破绽尽出时,又恰好的出现,给她心理上压迫。这不着痕迹的教训控制,何其霸道!
    慕禾知晓,当她心底开始这么猜度温珩的时候,便有什么开始变得不一样了,愈渐背离……
    下午时分,九龄走了一趟行宫给她解闷,按着惯例带来几封栖梧山庄的信件,天色未暗之际便心不在焉,似是记挂着想要离开。
    慕禾打趣他,“果真还是那句话说得对,有了媳妇忘了娘,更何况我还只是师父,是么?”
    九龄面容上的心不在焉一顿,突然挺直了胸膛,脸上却红了,宣誓一般认真道,“不会的。”
    慕禾只是笑,漫不经心地撑着头,“好罢好罢,左右天色也晚了,你还是早些回去韶雪殿吧。”
    九龄站起身,“师父如今身体不适便还是早些睡下得好,若是觉着无聊,九龄明日会再来陪师父的。“
    慕禾摇着扇子歪头瞧着他,”为何是明日,跑来跑去不嫌麻烦?”
    九龄神情中片刻的僵硬被慕禾敏感的捕捉到,心中微微一顿,才听得他红着脸解释,“我,我晚上还要同梨清一起练剑的。”
    ”唔,果真还是为了小娘子。“
    九龄几乎是要跳起来,”师父~~!“
    慕禾被他激动的模样逗笑,连连摆手,“好好好,我不说了。”言罢伸手爱怜地摸了摸他红透的脸,轻声道,“一会天该黑了,路上不安全,你当心些。”
    九龄一怔,垂下眸不敢再看慕禾温柔笑着的模样,生怕自己就这样不想走了。良久之后才嘟囔着应一声好,磨蹭着离去。
    会让九龄听话离开她身边的,自来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了。慕禾走到阁楼窗前,其下便是万丈的瀑布,团扇轻摇带来的风都是微微湿润的,就着冷蓝的天色几分入骨的寒。
    时至今日,她就算是为了孩子,也要保证自己日日心情舒畅,不去细想太多。
    翌日一早,慕禾用过早饭后在屋内看信,整整一沓的书信叠放在那,每一份都是鼓囊囊的。慕禾撑头看过去,忽而眸中一动,从中抽取一份薄得几分反常的信封,着眼一瞧并未署名。
    慕禾心中好奇,拆开来看,果不其然呈现而出的是一派陌生的笔迹,再看落款处赫然的苏瑜二字,眯起眼竟至于微微恍惚。
    前不久慕禾才知,苏瑜就是墨清,可谓是温珩手下最得力的一把匕首。他演技超群的骗过了她的信任,不费吹灰之力得了洛城城主之位,不是温珩自己说及,她永远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如今江湖不见,慕禾以为他万万是不该再写信给他的,若是给她瞧见了可以欺瞒之语,再见后就更尴尬了。
    然而着眼不经意的一瞥之间,却不是如她想象中的欺瞒,极为简单的列数了两个事件。
    十年前,古树初遇。
    五年,承墨清之名。
    苏瑜该是知道她定不想看他信件,所以才刻意摆了这两句在信的开头,成功的激起了她的求知欲,叫她凝了凝神只得往下看去,字句透过纸张递来一派风情云淡,“隐匿身份两年一事,是我对不住你,如今你我相隔万里做不到任杀任剐,思来想去,未免你日后当真同我江湖不见,乃是前来求一个坦白从宽的。”
    看到这慕禾抿唇轻笑,终于放宽了心。
    “这世间并无‘墨清’其人,而是一个称号,谁都可以是,谁也不会是。这个称号,便是五年前温相给我的。他才是真正的”墨清“,隐在暗处,五年内稳稳掌控了北陆贸易命脉。这些事温相想必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的诚心所在,是打算用些本该烂在心中、除我之外无人知晓的秘密,再换一换你我之间的交情。”
    “世人皆不知晓,骁国战乱,温相带兵亲征,其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他曾给我留下一道命令,道等他死于战场,便要一并抹杀了曾助他弑杀先帝与前太子的权贵,捍卫祁淮皇权的同时,也卸下他所有已成势利。这便是我能看到层面中的,他为自己定下的结局。温相对我的信任一直有限,故而我也不知道他之后反转,所谓殉亡的安排,究竟是不是勒令全天下,独为你演的一场戏。我向来不怀疑温相对自己残忍的程度,你那时若不再对他存有一丝恻隐,他或许当真就如自己安排中的般殉亡于战场了。而你最终还是救了他。”
    ”温相从战场回来后,并没有对那些叛臣动手,而是卸下了对祁皇的辅佐,任祁皇落入虎狼奸佞的操控之中,心态立场已然隐隐变化。北陆皇室凋零,两年之内三度易主,岌岌可危的祁皇权政势必崩溃。北陆朝野风雨欲来,皇权架空,只等着温相一个明晰态度。只要他想,无论朝野势力还是财产皆可以轻易撼动北陆皇权命脉,再不若两年前的铤而走险。同为男子,我深知温相所为,赌赢了你的恻隐,自然还会更加的贪得无厌,再容不得他人。“
    信件内容到此戛然而止,若非瞧得见末尾的落款,慕禾都会以为内容少了几页。翻来覆去的看过几遍后,目光总会忍不住怔怔瞧着纸上”殉亡“二字,想要回想过往来找出同苏瑜言论契合的地方,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木门倏尔发出一声轻响,慕禾回神,只见温珩着一袭金丝镶边绣祥云纹的正装缓步走进,手中执着朵不知名的浅蓝花株,朝她轻轻一笑,”昨日北陆有急召须得处理,我便下山了一阵,今晨才赶回的,你身子还好么?”
    慕禾被他这想象之外的态度唬得一愣,稀里糊涂的受了他递来的花株,“恩,昨天没有难受。”
    慕禾整个人靠在椅内,两手讷讷地捧着花抬头将他仰望着,乌悠悠地眸满当当的倒映着他的影。温珩只觉心底一软,情难自控,俯身在她额角轻轻亲吻。
    并不是头一次知道,她仅仅一个不设防的表情,便可以如此轻易地松动他埋藏至深的芥蒂,长驱直入的霸占他所有的心房。却会在头一回的冷战之后明白,所有的别离都增长了他的思念,每一寸都深刻入骨。
    ☆、62|5.15
    浅吻过后,温珩从身后拥住慕禾,轻声道,”等你身子稍微好些了,我会走一趟北陆,大抵十天半月才会回来。回来之后,我们便举办婚礼罢。“歪头凝着她,“好么?”
    他忽而这么道,慕禾只觉极度的不适应。一来是在她瞧来,两人冷战的尴尬仍在,他这么毫无负累的对她搂搂抱抱实在是刷新了她认知。二来,这大抵就是温珩在同她求婚了,求得这么风轻云淡,叫她措手不及。慕禾尴尬得举着拳头在唇边咳嗽了两声,紧紧低眸瞅着受伤的浅蓝花株,“你……”一顿,“好。”
    原本说来,两人都是老夫老妻,什么世面都已然见惯。然而那一句应承顺应心声泄露出口的时候,心脏却还是会骤然紧缩,僵硬身子,悸动到叫自己都觉着笨拙。
    这世间,也唯有他能给她这样的感觉,头晕目眩,微微恍惚。
    温珩环着她的手臂一紧,眸色似是化开了暖意,刹那明媚不可方物,抑不住欢喜,吻住她的耳垂,一连两声急急的追问,“你答应了么?答应了么?”
    这般年少欢喜难以自持的模样,又有多少年不曾显与人前?慕禾偏过头,回眸望入他靡丽的眸,缀了星光,亮得惊人,灼灼一如桃花绚烂。
    “我向来不怀疑温相对自己残忍的程度,你那时若不再对他存有一丝恻隐,他或许当真就如自己安排中的般殉亡于战场了。”
    起初读到这一句的时候,是极致的寒意爬上背脊,是因为想来后怕,也是因为她好似从来不曾懂过他,不曾了解他如斯偏执到几乎疯狂的境地。可如今,慕禾望入他的眸,墨似的幽黑中蕴着从未遮掩过的眷恋与依赖,只不过从前她以为他待她,是亲情多与爱的。
    一切都是她以为。
    原来梨镇的刀剑相向,并非是他刻意的激怒,而是醋到了心坎,闹着天大的性子。可她却一掌将他重伤了,神情冷落告诉他,她恨极了他。
    思及此,慕禾只觉心中一痛,伸手将温珩搂紧,指尖轻抚上他的发,像是幼时那般给予安抚。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她自己所能给出的最大亲昵举措。
    挣扎过,彷徨过,害怕过,最后还是败在无可替代的钟情,无法再自欺欺人。即便是满盘皆输,也是心甘情愿。
    所以闭上眼,认真地轻声回应,”恩,答应了。”
    ……
    山涧之中连着几日晴光初好,行宫近水边新架起了座秋千,树影摇曳时几分趣致。
    大抵是近日来孕吐的关系,侍女时时跟在慕禾身侧寸步不离,但凡她有个大点幅度的动作,都要抽几口冷气,像是将她当做了手无缚鸡之力柔弱小姐。
    慕禾拂袖在院前乘凉用的木榻上坐下,撑着手往后微微靠着,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旁近便有人举着把扇来帮她遮阳,小心翼翼劝诫道,”庄主,今个风大,咱们坐一阵后,还是进屋歇着罢?“
    慕禾默然望了望苍天,无言以对。
    温珩是今晨离开的,走的时候对侍从们几番嘱托了照顾,于是才有了这么一番的光景。
    侍女们本是切切想要将慕禾说服,却见她她清澈的眸倒映着蔚蓝的天空,像是看得有些出神、一副不想进屋的模样。心中担忧便要再开口劝诫,殊不知那双无波淡漠、映衬着蓝天的眸忽而一颤,轻咦了声,“金雕?”
    侍女们皆是一愣,反应过来后骇然回头朝天上望去,退后的同时,手也下意识的向后探去试图攀住慕禾。她们虽然知道慕禾今时不同往日,乃是有孕在身的人,可她毕竟是栖梧山庄的庄主,只要攀住她便能叫她们觉着安心宽慰。
    然而手这么一伸,却意料之外的扑了个空,侍女仓皇回身,正是慌乱,有个声音适时在耳边提醒道,“蹲下。”
    慕禾依旧是撑头端坐在木榻之上,与旁人的慌乱并不一般,面容之上只是有淡淡的惊讶,仿佛是在诧异这地方怎会有这样的猛禽。玉白的指从棋盒中执起两枚漆黑的棋子,并不着急射出,眸光落在那只翅翼展开足有七尺长、自山谷盘旋而来的金雕,就那么望着。
    而依言抱着头蹲在木榻下的两名侍女只觉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可这么久久蹲着,上头却没有丝毫异动,心中忐忑便鼓足勇气从肘弯中偷偷看外头的境况。这一眼,直瞧地她们心尖都凉透了一截。
    木榻之上,支着颐的慕禾丝毫没有要出手的模样,反倒是好整以暇的瞧着这难得一见的猛禽。此时此刻,侍女只以为是她那乖僻的性子又上来了,心中又惊得厉害,生怕出什么闪失,不由出声央求,“庄主,庄主求您救救我们,将那猛禽赶走吧!”
    慕禾瞥她一眼,尚未抬头,手中两枚棋子一闪,便是凌空射出……
    “叮叮”的两声脆响,自一旁树丛射出,直指金雕而去的箭矢,箭头被两道黑色的流光生生削掉,轨迹亦被打偏了去,从金雕翅膀下的虚空处穿了过去。
    金雕避开箭矢之后翅膀一收,落在院前秋千上,直骇得两侍女魂飞魄散。
    院门前,有一笔挺的玄色身影从树荫下走出,手中执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弓箭,眸光如炬,面容犹若雕塑,深刻着刚毅冷漠。然而面对慕禾之际,却在一眼过后,情不自禁低下头。
    慕禾似笑非笑,“你何时来的?”
    “几天前。”
    “几天前就到了,却不露面。是不想见我,还是不想见温珩?”慕禾接过话头。停靠在秋千上的金雕在她应声的同时,锐利的眸光便直勾勾的落在她身上,像是通人性一般在聆听着。
    然而有人聆听,却没有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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