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书信往来,女郎哪次不是写了许多过去关心他惦记他,顾四子嘴上说的好听,信里不过寥寥几字。送出去的信比收到的还多。
    还有女红,女郎自小就没做过粗活,手生来就是拿笔的,却为他绣了一夜的荷包,连手也刺伤了,女郎待他真心真意,他却,他却……他看不上女郎,那是他瞎了!
    顾家比之崔家,不过是占了皇亲国戚的便宜,论威望底蕴岂能和我们崔府相比,女郎,等回去,奴婢就向郎主告他一状。就说,就说是奴婢碰见的这等腌臜事,与女郎无关。”
    崔樱被落缤说的落下眼泪,睫毛湿哒哒的,抽噎道:“我,我当他也是欢喜我的,定亲那日我也问过他的心意,他半字不提我的缺陷,只说我贤名在外,也是爱慕我的。假的,原来都是谎话。”
    顾家来府上提亲,崔樱欣喜不已,很快就被冲昏了头。
    京畿有才有貌的男子不少,顾行之更是榜上有名。
    他生的俊,又出生权贵,是武侯之子,能文能武,俊朗多情,是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京畿少有女郎不喜欢他,见过他的,都想得到这样的人物的青睐。
    结果偏偏是她崔樱,被这样年轻有为的郎君求娶了,叫多少想看她笑话,说她一个跛脚嫁不出去的人狠狠吃了一惊。
    于是她便理所当然的认为,顾行之看重的不是她的相貌,而是她这个人。
    崔樱永远记得定亲那天,她自以为得了个绝世的好夫婿,终于有机会在阿姨和妹妹眼中昂头挺胸,内心抑制不住欢喜和快活。
    她被外界看轻她的未婚女郎羡慕,被人眼红,虚荣愉悦令她如枯木逢春,容光焕发。
    顾行之对她温柔体贴,给过她极大的脸面,从此她就认定顾行之是她这辈子唯一的丈夫,她会待他一心一意,愿与他做一对恩爱夫妻。
    但现在,一切都付之一炬,今日发生的事让她瞬间认清了事实,什么情啊爱的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说顾行之是因为真心爱慕她,才娶她的。
    “女郎!”落缤将崔樱揽到怀里,为她感到焦心,主仆相互依偎,一时间马车中只有崔樱难过的伤心压抑的啜泣声。
    顾行之骑着马追上贺兰霆,在离他一步之遥拉住缰绳,慢慢接近,用二人都听得见的声音道:“殿下来找我,难道不是为了连氏贪污一案,为何这么早就回去?”
    贺兰霆余光一扫,告诉顾行之一个消息,“连文庆死了。”
    顾行之面色微变,“怎会,案子还没查清,他是怎么死的。”
    贺兰霆:“不知,回去细查。”
    顾行之当即加快马速跟上,风声猎猎,传来他有意无意的询问:“殿下觉得别院的书屋如何。”
    贺兰霆目无表情,张嘴就得吃风,他声音不大,嗓音却很沉着冷静,“不如宫中书阁。”
    顾行之:“ 这是自然。殿下可还有见到其他人在那?”
    贺兰霆看他一眼,顾行之也耐心的等他回应。
    他必须要知道,崔樱与婢女走散的那段时间里在哪儿。
    “表兄。”
    顾行之小贺兰霆一岁,此时暗自怀疑,一副好奇表情看着他。
    贺兰霆眼前闪过那张泫然若泣,如花照水的白皙小脸,嗔怨而委屈的说要回去退亲。
    “是不是……”
    “是什么。”
    贺兰霆:“孤去时,什么人也没有。”
    崔樱回到城内已然天黑,满城华灯,夜市喧嚣,车水马龙,百姓康乐。穿过最热闹的几条街巷,路上才渐渐清净,燕云巷住的都是高门大户,崔府尤其显贵,门前灯笼照亮台阶下两座轩昂威武的石狮,朱色大门敞开,下人鱼贯而出围住马车。
    崔樱踩着粗仆的背下地,落缤正在吩咐其他人安置马车上的行礼,还有明氏送的琵琶。
    婢女们拥着崔樱进去,崔府深宅大院,内里灯火通明,照亮树木山石及皆雍雅不俗的亭台楼阁,游廊花厅。
    走至热闹处,崔樱还没进去,就听见崔玥的撒娇声,似是在向人讨要什么,继母冯氏半真半假的训她让崔玥听话,父亲崔崛则制止了冯氏,宠溺的允诺了崔玥的要求。
    崔樱静静听了片刻,轻声询问身后的婢女,“我阿翁在不在家?”
    “主君午时出了去,还未回来。”
    “那大母呢。”
    “女君同主君一道去的。”
    崔樱习惯性的想要先寻自己的祖父祖母,得知都不在家中,只好把目光投向其乐融融的主厅。
    她一进去,刚才的欢声笑语便断了,崔玥诧异的看着她,瘪了瘪嘴,表情转瞬变得不悦。
    继母冯氏一脸惊讶,“你不是去了顾家别院,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按原先计划的,崔樱是去别院做客两日。
    崔崛眼也不抬的在品茶,似乎并不打算过问崔樱的事。
    屋内的气氛因为她的到来一下失去了原来的欢快热闹,崔樱虽然习惯了这种隐隐将她排斥在外的事情,却还是倍感受伤,尤其在遭过顾行之的嫌弃后,她越发感到自卑,脸上的端庄渐渐就要挂不住。
    她垂下眼皮,对崔崛恭顺的道:“父亲,儿有事要同阿父说。”
    崔崛:“何事。”
    冯氏和崔玥满是好奇的看着她,在众目睽睽下,崔樱却闭口不谈了,她的沉默让气氛一僵。
    崔崛:“不好说?”
    崔樱在这时不敢抬头看自己父亲一眼,怕因他这样的态度而伤心的哭出来。她细声细气的道,话音里透着细微的软弱的祈求,“父亲,去书房可好。”
    崔玥阴阳怪气的哼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地还不让人听了。”
    崔樱脸上一热,还真叫崔玥说中了。
    冯氏比女儿老道得多,一下就从崔樱身上看出门道来,她朝崔玥使了个眼色,“走吧,留你阿姐同你阿父说说私房话,你跟我瞧瞧你阿弟去。”
    崔玥不情不愿的经过崔樱,轻声抛下一句,“呆头鹅,走都走了还回来作甚。”说罢便趾高气扬的跟着冯氏走了。
    崔崛将女儿间的针锋相对看在眼中,偏心的对看着他面露委屈的崔樱道:“你阿妹还小,她只是想与你亲近而已。”
    崔樱咽下喉头那抹苦涩,“是。”
    崔崛见崔樱一如既往乖巧,对父令唯命是从,僵硬的脸色缓和不少,“好了,这里没有别得人了,你方才要对我说什么。”
    崔樱酸楚的道:“父亲,我,我不想要顾家四郎做我夫君了,他欺负我,怠慢我,父亲替我退了这门亲事好不好?”
    她满脸渴望,目光期待的望着崔崛,盼着自己的父亲能为她做主。
    她却不知道,崔崛因为她的话,下一刻眼神都变了。他匪夷所思的问崔樱:“你方才说什么?”
    崔樱感到一阵熟悉的忐忑,崔崛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她犯了重大的错。
    崔崛:“你今日早早从顾家别院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他是如何欺负你怠慢你的?为何会这么做,是不是你先做了令人家不高兴的事?阿樱,顾家别院,也是别人家,你既去做客,就要守礼,顾四郎或许不是怠慢你,他兴许有事去忙了,你多等一会又如何,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斤斤计较的性子……”
    崔樱不可置信的看着崔崛,有许多话想反驳她的父亲,可当她张开嘴时,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崔崛的话里,就已经认定她之所以会被欺负被怠慢,问题肯定出在她身上。
    崔崛:“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岂是你不想嫁就能不嫁的。亲事已定,聘书已收,这时崔家再悔婚,你想让你父亲我成京畿的笑话,同僚的笑话?”
    崔樱嘴唇颤抖,面色发白,“不是,父亲,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双眼睛不悦的逼视她。
    崔樱心里陡然打了个冷噤,忽然明白了,崔崛其实根本就不想她退亲。
    第5章
    崔樱魂不守舍的从厅里出来,等在外面的落缤立马迎上去。“女郎,如何,大郎君答应没有。”
    崔樱哀伤的摇头,在回院子的路上碰见冯氏,崔樱打起精神,佯装的若无其事,一如既往端庄婉柔的模样,不想叫继母看出半丝受伤难过的端倪。
    好在冯氏向来都很会做表面功夫,临走前,目光在崔樱面上隐晦的转过一圈,便笑着道:“阿樱早些回去歇息吧,一路舟车劳顿,想必累着了。”
    崔樱不喜欢冯氏看她的眼神,是虚假的,时而怜悯,时而自傲,时而透着淡淡的嘲弄,像挂着一副虚情假意的面具。
    从小到大,崔樱在冯氏跟前,总觉得她的目光,在透过她看她的母亲。
    她的眼神也会变得耐人寻味,说出来的话,情不自禁的叫崔樱心虚,不管是在冯氏还是崔玥、崔源面前,都有种做错事,低人一等的错觉。
    “细君慢走。”
    崔樱让步,冯氏步履款款的微微一笑,毫不客气的路过她。
    “女郎为何不让我去同大郎君说那件事。”回房后,落缤为她抱不平的道:“大郎君想来是不知晓顾四子做了什么事,才认为是女郎的错,女郎何不说出来,这等秉性粗劣之人,怎配得上你?!”
    崔樱凄然的看着她,随即扯唇苦笑道:“你当我不想说他做了什么事么,可父亲告诉我,与顾家的亲事,无论如何都不能退,我一个跛脚女子,天生缺陷,他顾行之是大有前程的俊才儿郎,多少女子想做他的妻子都没机会,我以后会是他的原配,还有哪里不满足的。他叫我去看看,外头有多少人对四肢不健全的女子避之不及,要是退亲,我就再找不着比顾行之更好的夫家了。”
    落缤愤然,“女郎难道也是这么想的?”
    崔樱捂住脸抽泣,“落缤,你不懂,我如今不管怎么想,父亲都认为是我的错,这才是令我最难受的。”
    落缤:“那等主君和女君回来呢,二位最疼女郎,大郎君不肯答应,主君和女君定会护着女郎的!”
    崔樱垂泪愣怔。
    “阿樱,听说你在顾家别院受了顾四郎的怠慢,一气之下昨天夜里就回家了。”
    一早崔樱来祖母院子里请安,被余氏留下用早食,突然提及了这件事。
    崔樱捏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粉润的细指一下泛白,她含蓄的朝余氏笑笑,看起来很乖巧,还有点吃了教训,被骂过以后的低落,“大母,您都知道了。”
    余氏仔细看着她,“你是我养大的,遇到事,受了委屈,你心里想什么,我看一眼就知道了。”
    崔樱这才鼻头酸涩,勺子也拿不住了。
    自从冯氏进门,父亲有了新子新女,她崔樱就不那么重要了,一岁起,余氏就做主将她放在自己身边养着,余氏在崔樱心中,说是祖母,实际上也相当于母亲一般。
    “好了,好了,哭成这样,你这眼睛还要不要。”
    余氏拍着崔樱的背,安抚在她怀中哭的很难过的孙女,“阿奴,别哭了,你只管说到底在别院遇到什么事,大母为你做主。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亲,他就是个死板守硬规矩的人,和你阿翁一个样,怎么不等大母回来再说呢。”
    崔樱哭了一阵,一腔憋闷许久的委屈终于发泄出来,情绪渐渐平稳,任由余氏和落缤拿帕子为她擦脸,这时才露出娇憨的本性,“大母,太晚了,阿奴不想扰你和阿翁休憩。父亲也已经教训过我了,顾四郎青年才俊,我不该不知好歹。”
    “他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与你?”余氏两眼紧紧盯着她。
    崔樱点头,“大母,他原也不是真心恋慕我才娶我的,我到别院做客,等了他有一个时辰之久,极为怠慢于我。”
    余氏皱眉,崔樱乃崔府的嫡女,打生下来就是金枝玉叶,加之她腿脚不便,更让家里人怜惜,顾行之背地里居然敢这么对她。
    崔晟:“既如此,叫顾家的来府上亲自向你赔罪,让武骋侯好好看看他养的好儿子。”
    崔樱一惊,回头向门口看去,一个略显高大清瘦,即便上了年纪,风采依旧的身影走进来,目光落到崔樱身上,威严淡去,露出笑意,“阿奴。”
    崔樱惊喜的唤道:“阿翁!”
    崔晟和余氏成亲的早,出生富贵,雍容半生,岁月也没能在他们脸上多添几道风霜,他夫妻二人感情和睦,虽谈不上一生一世一双人,却也叫崔樱感到羡慕。
    祖父祖母是她理想中,夫荣妻贵鸾凤和鸣的典范,她曾经期望自己成亲后,与夫君也是这般,现在来看,应当不大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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