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呃,先生,快上车吧,外面雨大。”她擎着伞,一时还没转过口,短短时日,薛玲珑的身份不断改变,让人瞠目结舌。
    雨大吗?比刚才小多了。
    从滂沱大雨眨眼变成了六月的飞雨,若柳丝牛毛,轻轻抚上玲珑的面颊,比世上最温柔的手还来得温暖。
    原来高大的简珩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即便这场交谈结局不太令人满意,可玲珑心里,身上,都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玲珑随意的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几缕鸦黑的发丝湿哒哒的黏在瓷白的脸颊,本就润泽的双唇被这黑与白衬托的愈发嫣红,连含盈都看呆了,小声道一句,“先生,别着凉了。”
    玲珑跳上马车,两人一路西行,出了极崇殿,转而来到极光殿后山的竹屋。
    “您先坐着,我这就去取棉巾衣物。”说话的时候含盈已经窜进西里间,幸好这个时辰灶上有烧好的热水,虽说天气温热,但也要小心着凉。
    玲珑一点都不冷,随手绞着衣摆,又恐弄湿了地面,便出了次间,来到正厅的花盆前,使劲拧了一把,一个人影也正从东里间迈出。
    荀殷天不亮的时候才抵达,问过小道士,得知玲珑被简丛接走,旅途疲惫的他匆匆泡了澡就睡下,眯了一个多时辰听见动静,这才起身出来,正好撞见湿哒哒的玲珑弓着腰拧衣摆的水,脚下的花盆鲜艳欲滴。
    他有些怦然,心情没来由的变好。
    “阿珑,我真是太喜欢你啦。”荀殷箭步上前,将她提起,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乍一回来,他环顾自己的竹屋,花树草木,无不修剪的整整齐齐,还多了几个精致而简洁的花架,错落有致的摆放,从上到下,颜色次第排列,最显眼的莫过于那盆墨色香茶。
    他的睡莲,他的鱼,比走的时候更精神,谁又在他的窗台放上白玉碗,漂着精致的花瓣,绣花针似的的小鱼游来游去,哈哈,阿珑真是淘气。
    哎呀,好大的葡萄架,从前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竹屋还是那个竹屋,却又像活了过来,有了人间的生气,像是个人住的地方!荀殷的心瞬间就暖化了,就连闭目养神时脑子也是暖烘烘的。心里也是玲珑亮晶晶的眸子,在轻轻的眨啊眨,原来他对阿珑的眼睛竟有这么深的印象。
    是啊,太深了。
    第一眼,他就注意到了这双眼,不因为它们生来动人,而是那眼里的温度。
    阿珑,是一个温暖的人。
    所以抱起来也这么暖,就是湿了点!
    嗯?软绵绵的什么鬼,还两团……
    玲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荀殷提溜起,熊抱住,甫一回过神,急忙去推他,荀殷的动作更快,双手一抻,将她推开三五米。
    他面红脖子粗,一手不住摩挲自己心口,一手指着玲珑的心口,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刚才她弓着腰,又穿着道袍,荀殷光顾着欢喜,抱进怀里才发现不对劲!
    玲珑没有缠白棉条,又几经雨露,短短几个月,像是发酵了的白面馍馍,此时仅仅一层单薄又湿透了的棉布袍子裹在身上,荀殷就算瞎了也发现了。
    “先……先生,啊!啊!”玲珑立刻双手环住肩膀,六神无主。
    还不如不挡呢!挤了更大!荀殷猛然捂住眼睛,“你,啊,你,赶紧转过去,快转过去!”
    玲珑脑子乱哄哄的,荀殷说什么,她就僵硬的照做。荀殷这才松开眼睛,只觉得胸闷气短,玲珑玉琵琶似的背影便也趁机跌进了他眼里。
    翘的,柔的,细的,她腰上那根纤纤的绳子,打了漂亮的结,红色的,从透明的青色棉布里显现出脉络。
    啊,原来女人的肚/兜后面就一根绳子!荀殷鼻子一痒,低头擦了擦,竟是红色的血!当含盈抱着毯子冲出来,荀殷连衣服都顾不得穿,径直跃了出去,屋外细雨缠绵,顷刻又绵密许多。
    他这一路窜至山坡下,打了个呼哨,白色的骏马咯噔咯噔奔来。荀殷翻身跃上,纵马狂奔,一路穿过数不清的花树,甬道,盘桓的墙垣,直到遇见极光殿门口扫地的青年道士。
    荀殷对青年道士勾勾手指,“你,过来。”
    青年道士见是秀之先生,慌忙上前听候吩咐。
    “外套,给我。”荀殷说。
    青年道士一愣,张大嘴巴,乖乖照做。秀之先生一把捞过他的青衫转而套在自己身上。
    怪不得呢,什么事啊这么忙,穿着中衣下雨天就跑出来?青年道士眨了眨眼。
    荀殷早就化成了一个小点,消失在尽头。
    “让开,别挡路。”径直来到墨阳阁,荀殷将白马丢给门口的小厮,甩袖一挥就错开将要开口的侍卫。
    “让他进来。”绿情擎着伞立在门内,似乎一点也不惊讶遇见这样的荀殷。
    荀殷冲进门内,绿情垂眸举高了伞,要为他遮一下,他的人已经跳进了游廊,大步流星的一路向北。
    “先生,岛主的身体不好,您还是……”绿情快步追上他,试图劝他不要冲动,嘴上说的话似乎要他让着岛主,心里却怕他在岛主手里吃亏。
    谁都知道荀殷在明镜岛的肆无忌惮,发起火来除了他师父,谁他都敢打。从小到大,绿情见他自寻死路似的招惹了多少回简丛,哪一回不是被打到吐血。
    荀殷一把捏起绿情的下巴,将她按在门扇上,“少管我!”
    绿情呼吸一窒,呆愣住。再回过神,哪里还有荀殷的影子。她急忙打起精神紧追而去,就撞见简丛一脸平静的蜷腿坐在青箪上下棋,荀殷胸/膛剧烈起伏的立在对面。
    “你且下去吧。”简丛抬眼吩咐绿情,绿情愁眉不展的略一点头,款步退出。
    简丛示意荀殷不妨坐下来歇息,荀殷纹丝不动,眯着眼斜睨。
    “不高兴吗?她,是你的同类呢。”简丛笑道。
    “同类?”
    “真正的女琴师。”
    出人意料,荀殷对此毫无兴趣,他冷声道,“所以你早就知晓她是女的!”
    “嗯。”简丛点点头。
    荀殷原本就是天资聪颖的人,前后串联一番,此时便已豁然开朗。怪不得简珩看着阿珑的眼神那么不对劲,怪不得阿珑与简珩之间那么别扭,怪不得一靠近阿珑,就会说不出的怪异。
    “原来我们都是你的棋子。”荀殷点点头。
    “我把她交给你了,”简丛毫不在意荀殷的态度,继续道,“比起你,她还真是差太远。”
    “我若不答应呢。”荀殷冷笑。
    “下一场试炼,还是袁伯宗出题,这一回,允许每个人身边带一名教习。”简丛自己说自己的。
    荀殷一愣,旋即一脚踹飞了案几,“你还是不是人?连自己的嫡孙都不放过!”
    简丛面不改色盯着面前的案几飞上了天,又“夸嚓”一声落在门口摔成两半。他拾起地上一枚遗落的白子,腕子用劲,两指一弹,白子又快又准的击向荀殷腹部的穴位。
    即便他的身体已经风烛残年,可一旦出手,要荀殷这条命还是不难的。
    荀殷只觉得腹部一阵钝痛,一口血便喷了出来,踉跄的后退一步,却倔强的不肯倒下,双眼通红的瞪着简丛。
    “小兔崽子,你师父少打你一顿,你便要多挨我十顿打。”简丛冷哼一声,轻轻的咳了几下,转而从怀里掏出药丸服下。
    荀殷看着他吃药的样子,不禁乐了。
    “她一个小丫头能干什么?简珩一个人说不定还能成事,把她带在身边,你让她陪着你嫡孙去送死!”荀殷就不信这个人一点感情都没有。
    简丛毫不在意道,“如果简珩死了,那是他无能,对我而言便也是可有可无的人。”
    “所以别人要杀他,你还帮着送刀。”荀殷吼道,他终于想起阿珑的衣着,原来她被纳入极光殿,成为教习。以她的身份无疑一步登天。可这尊贵的身份背后竟是要命的。
    “你错了,我在帮他呢,”简丛笑道,“没有什么比琴师更适合这场试炼,袁伯宗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毫无内力,你让简珩带着她怎么走,难道要一路抱着?”荀殷问。
    “那是他的事,我不关心。”简丛起身,走至荀殷面前,冷冷道,“你,最好别小看那个孩子。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坐在那里杀了十八恶煞,你看,潜力就是这样逼出的。”
    十八恶煞!薛玲珑绝对想不到死在她手中的十八个人曾令人闻风丧胆的履历。
    “正因为毫无内力,她的音攻诡异而不可捉摸,操控人心的魔力,真该让你亲眼目睹一下。”简丛赞道。
    真正的琴师,根本不需要内力。荀殷算是旷世奇才,可惜被顾云风养废了,不过这样也好,过刚易折,否则明镜岛还不给他搅翻天。
    简丛意味深长的拍拍荀殷倔强的肩膀,荀殷眼神一凛,错开身体,简丛急忙挡住他的攻势,挥掌砍向这只驯不服的狼崽子,荀殷再次错开掌风,翻飞跃落,停在简丛身后,殊不知这老怪物动作快的不像人,返身就给他一脚。
    守在门外的绿情只听见屋内家具“夸嚓夸嚓”裂碎的声响,接着是瓷器脆生生摔在地上,最后竟是一整扇屏风轰然倒塌的巨响,绿情浑身一震,冲进屋内。正好撞上气冲冲走出的简丛,她被简丛没有温度的冷眸瞥过,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可怜巴巴的望了荀殷一眼,才咬唇垂眸跟随简丛离开。
    荀殷四仰八叉躺在一堆烂屏风上面,“他娘的,疼死老子了!”
    ☆、第53章 受伤
    玲珑换上干净衣物,坐在窗下梳头发,含盈已经添好熏炉,点了味道清淡的香末,轻轻捧至玲珑身侧的小几。
    “让奴婢来吧。”含盈手指纤细,灵巧的为她梳理半干的头发。
    这个女孩做任何事都润物无声,既不让人觉得过分亲切,但也不会有任何排斥。
    可是再好也是简珩的人。
    而且,她为什么不回去?
    关于归属问题,玲珑含蓄的提醒过含盈。按理说她应该清楚自己与简珩的关系,尤其是如今的关系,可是含盈一脸无所谓,主子让我跟谁我就跟谁,现在你是我的主子。
    窗外雨打芭蕉,落了一地红色的花瓣,直到用过晚膳也不见荀殷的踪迹。玲珑有点担忧,含盈也觉得奇怪,但两人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开口。白天,荀殷抱着玲珑的尺度略大,虽然是场误会,可玲珑还是越想越羞惭,在净房脱下衣物时,半个身子都是粉色的,含盈就更不敢开口提荀殷,况且她还纠结要如何委婉的表达给简珩。
    叩叩叩,门外传来小道士的声音。
    含盈去开门,小道士在门口鞠了一躬,一板一眼的回禀:“秀之先生今晚歇在极崇殿,命我通知薛教习不必寻他。”
    原来是荀殷派来的。
    他今天太混乱,清醒之后又不知该对玲珑说什么,主要孤男寡女的住在一起会让他更混乱。
    阿珑是女的!脑子每过一遍,就嗡的一声,荀殷捂上眼睛。却看见一副艳丽的画面,少女的,婉柔的,仿佛春日的流水一般……
    他慌忙睁开眼,不能这样想,直觉告诉他,如果想了,就中了简丛的计,更会伤害阿珑。
    毕竟,那不是他的女人。荀殷心口的跳动漏了一拍,抬起眼睑,视线不由得黯然,那是简珩的。
    也想起了那两个孩子相处时的倔强与别扭,荀殷抚着心口,阿珑落泪的眼眸越来越清晰,以及在熟睡时哭泣的声音。
    因为是女孩所以才哭的那样肆无忌惮吧,可立在人前的她,很多时候,笑得像太阳一样。
    只有吃过苦的孩子才不会轻易的泄露自己的哭泣与软弱,因为没有人纵容。
    他问她做了什么梦。她旋即垂下长长的睫毛,不答。
    那时他就该明白的呀。
    也许是明白,但不敢相信吧。
    不过她很坚强。荀殷这样想着。直到他被人扶着离开,安置在西暖阁,脑子里的思路瞬间就燃烧起来。荀殷推开给他上药的侍女,翻身就要去找简丛算账!
    为什么要把简珩的女人放在他身边!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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