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里,沐桃月缩在床脚无声的流泪,她从未像今天这样害怕过,赛金花的眼神就像冰冷的毒蛇,蜿蜒爬过她的身体,让她寒意遍生,无处可逃。
    她轻轻撸起袖子,看着自己胳膊上的守宫砂,当年受了许多罪流了许多眼泪,这万分不喜的桃花烙印,居然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一命。
    当真讽刺。
    门口传来轻轻的吱呀声,沐桃月惊恐的抬头看,是晚棠。
    “我来看看你。”晚棠轻轻关上门,见她满脸是泪的可怜模样,不禁叹了口气,“何苦呢?你与思遥相识不过几日,没必要做到如此地步。”
    “可他刚刚还在我房里给琴上蜡……”沐桃月声音有些哑,“怎么也是一条人命。”
    “旁人的命那叫人命,我们的命只能叫贱命,破草席一裹乱坟岗一扔,这条贱命也就解脱了。”
    她推开窗户指着外面不远处的后院:“看见那里了吗?那是合欢阁,进去的姑娘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你想去?”
    见她指向了自己一直以来疑惑的地方,沐桃月擦擦眼泪爬起来,好奇的问:“合欢阁……是做什么的?”
    “你以为,春风度比别的青楼强在哪儿?”
    晚棠轻轻靠着窗棂,双眼无神:“姑娘都差不多,才艺也就那些,春风度之所以独占一份,靠的便是这合欢阁,那里是……女子的炼狱。”
    “达官贵人们老花样玩厌了,总要想些新花样,给姑娘喂了合欢散,扔进金丝笼,看她发春发癫,再找来男人轮流……男人有时是自家的仆役,有时是护院的打手,有时干脆就是街上找来的乞丐,流浪汉,越肮脏越龌龊,他们就越开心。”
    “一朵花摘下来把玩够了,扔到泥里踩的稀烂,他们乐此不疲。”
    “合欢散药力凶猛,没有姑娘能撑过三天,基本第二天就快死了,这时便可以拖去更深处的铁笼子里,喂狗。”
    沐桃月听她说着,只觉得天方夜谭:“这是……真的?”
    她自小住在县城,只觉得最恶劣可怕的事情便是杀人,却不知这世上竟有比杀人更可怕的存在。
    “你刚刚便是在地狱门口走了一遭。”见她不信,晚棠气的扭过头。
    “我是看在你今日唱曲儿逗我开心的份上才提醒你的,少管闲事!”
    “不不不,晚棠姑娘别生气,我知道你是好心!”
    沐桃月搓了搓脸,觉得被打的地方有些疼:“那……思遥究竟如何死的?”
    “我怎的知道?他吃了你送来的山楂糕后呼吸困难,不一会儿便没了声息。”
    “可山楂糕无毒啊。”
    晚棠细想了一下,神色突然变得惊慌:“一定是我奏了断魂曲,她索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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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的时候,子书俊带着几个人一起来了沐桃月的厢房,一进门便看见小女子眼睛红肿,神色萎靡,脸上还敷了厚厚的粉。
    “小蜜桃这是怎么了?”男装打扮的宋晓星先奔了过去,抬起她的脸仔细看,“有人打你了?”
    子书俊闻言赶紧过来看,厚厚的妆容下面,果然有几个巴掌印。
    他犀利的目光看向跟着过来的赛金花,带着怒气:“你打她了?”
    赛金花没说话,眼神闪烁。
    “大官人,我这是自己碰的,不是妈妈打的。”沐桃月轻轻拉拉他的衣角,“不太好看,您多包涵……”
    “哟,你这孩子,碰着了也不说呢?”赛金花这才甩着手帕开始说话,她亲热的抚上沐桃月的背,把她使劲往子书俊怀里塞。
    “小可怜样的,快让大官人心疼心疼你!”
    一投入那个带着冷梅香气的怀抱,沐桃月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她不敢哭出声,也怕被看见,只紧紧揪着他的衣服,把头埋得更低。
    小王爷把她往怀里紧了紧,冷着脸拍开了赛金花的手:“出去。”
    “出去出去,我们都出去。”反应过来的宋晓星拉过赛金花,带着李靥跟其余几个人出去了,“我们楼下听会儿曲子去!”
    门被关上,屋里一时安静下来,沐桃月哭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哭湿了他的衣襟。
    “寺正大人。”她哭了一阵,声音恹恹的,带着厚重的鼻音,“思遥死了……”
    “思遥?”
    “是这里的琴师,今日上午死了……是蓖麻子中毒,我不会看错的。”
    “我想要报官,赛金花不让。”
    “所以便打了你?”
    子书俊心疼的摸摸她红肿的脸颊,“跟我离开。”
    她哭着摇头,声音沙哑,语气却很坚定:“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找出凶手。”
    他沉下脸来:“必须走。”都被打成这样了如何还不走。
    “不,我不走。”
    她要给思遥报仇。
    那个瘦弱温柔的琴师,笑容腼腆羞涩,弹琴的时候周身散发着光芒。
    他大约只有十七八岁?还未领略世间美好,便被一卷草席送去了乱坟岗,一缕孤魂无处安宁。
    ”寺正大人,我承认,之前来这里大抵是为了赌气,想证明我对于您是有用的。“
    她急急说道:“可今日思遥惨死,轻飘飘如羽毛,被人从后门抬出去,连个印儿都没留下……他是中毒,蓖麻子的毒,是被人害死的!”
    “我虽不知凶手究竟如何下的毒,但既然知道了是何毒物,顺藤摸瓜总能找到。”
    她仰起脸看着面前俊朗的男子恳求:“寺正大人,让我继续留在这里吧。”
    子书俊看了她良久,点点头:“三日之后,必须离开。”
    .
    两个人约定好了,沐桃月擦干眼泪,打起精神下楼把人都叫了上来,除了宋晓星和李靥,同行的还有一个胖乎乎的青年男子,前几日唐君莫生日的时候他来过,是鲜果观察社的社长,《鲜果小报》的主笔,叫做任海遥。
    李靥说他是东京城消息最灵通的人。
    “今日傍晚时分,凌尘道长在这里做了一场法事,对外说是每月一次的例行求平安,实际却是楼里死了人,驱逐冤魂的。”任海遥对大家讲。
    “赛金花对凌尘道长很是信服,她说春风度闹鬼,多半是六年前惨死的花魁冤魂作怪,那花魁好像叫……雪柳。”
    “雪柳?”沐桃月摇摇头,“从未听人提过。”
    “自是无人提起,她当年一头撞死在这春风度庭院内,当场脑浆迸裂,死状惨烈无比,满地鲜血擦洗不净,最终把庭院的青砖都换了一遍。”
    “自此之后,雪柳的名字也就成了春风度的禁词。”
    “她为何寻死?”
    “据说是被人陷害,然后被赛金花灌了药,送进了合欢阁。”
    第31章 断魂曲(八) 第六日。
    沐桃月……
    第六日。
    沐桃月因为昨天哭的太多,今早眼睛肿成了一条缝,被彤儿强制性的按在妆台前拿了冰块冰敷。
    “我说彤儿啊,真的不必冰敷的,冰块很贵。”沐桃月不安的扭着脸,躲避着彤儿拿冰袋的手。
    在沐桃月家乡,冰块极贵极稀有,只有最有钱的员外才会盛夏时节咬咬牙买几块来投进饮子里解暑,且势必要大张旗鼓的讲上几天,说这冰饮子如何沁凉解暑,人间难得。
    现在却用这么贵重的东西来敷眼睛,实在让她觉得罪孽深重。
    彤儿不理她,强行掰过她脸来把冰袋轻轻放在眼皮上来回滑动:“冰块有甚稀罕,后面地窖里多的是,楼里姑娘磕磕碰碰多了,遇上手重的客人,这红肿淤血的……”
    她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低头不再言语,沐桃月握住她的手,叹了口气。
    “彤儿今年十五了吧?若是在寻常人家,可以说婆家了。”
    “我在我们那里,也是有门亲事的!我悄悄的和小姐妹偷看过几回,小郎君白白净净,一看就是温柔的人。”
    “可后来遭了饥荒,村里人死的死散的散,我们一家人一路逃荒,阿娘和弟弟半路饿死了,只剩我和爹爹,爹爹不识字,以为是大户人家招丫鬟,就签了卖身契……”
    彤儿慢慢说着,说着说着声音又亮起来:“还好我不漂亮,只能当个粗使丫头,爹爹也在拼命挣钱,想着过两年便赎我出去!”
    “嗯!”沐桃月微笑着点头,“还好你不漂亮。”
    “姑娘怎么说话呢?”彤儿气哼哼的,手上用了力,“待我离开这春风度,稍一打扮,漂亮的很!”
    “是是是,彤儿美若天仙!轻一些呀,好凉!”
    .
    今日是秦云来教琴的日子,姑娘们照例早早坐满了前厅,兴奋又羞涩的期待着云郎君的到来。
    沐桃月突然理解了她们为何如此喜欢秦云,这如兰如竹温润似玉的男子,是她们心中一缕圣洁的光。
    因为冰敷的关系,她是最后一个到的,刚刚找到位置坐下,秦云便来了,依然是蓝色长衫,负琴而立,他来到琴桌前坐好,在一众姑娘崇拜的目光中授业解惑,侃侃而谈……
    思遥刚刚死去还不足十二个时辰,烟消云散的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沐桃月有些难过的听完了课,抱起琴慢吞吞回了房间,不多时秦云和晚棠便来敲门。
    “我们来看看你。”晚棠小鸟依人的站在秦云身边,“今日你脸色太差了,教人担心。”
    秦云也跟着微微颔首:“刚刚晚棠说了我才知道,思遥竟然……斯人已逝,蜜桃姑娘节哀。”
    沐桃月把他们请进来,略微想了想,诚恳的对秦云说:“司业大人,因只有您认得思遥,所以……所以能不能拜托您去趟他们说的乱坟岗,看看思遥有没有好好下葬,若是可以,烦请您拜托眉大人,便说……”
    “好。”秦云点头,“在下知晓了,定不负所托。”
    “不可,乱坟岗是个晦气的地方,云郎不能去。”
    晚棠急急出声阻止,又责备的瞪了沐桃月一眼:“云郎何等人物,怎可去乱坟岗,蜜桃姑娘好生会难为人。”
    “我只是让司业大人帮忙确认一下。”
    “那也不妥,乱坟岗皆是横死之人,孤魂遍地,野鬼横行,乃穷凶极恶之地。”
    “可思遥他是相识之人。”
    晚棠不为所动:“相识之人又如何?思遥横死,你怎知他会不会变成恶鬼?”
    她去扯秦云的衣袖:“云郎不要去,思遥是受到了断魂曲的诅咒!”
    “住口!”秦云突然怒起,甩开晚棠喝道,“《冬春谢》是我心血之作,如何断魂?如何诅咒!”
    “云郎……”晚棠一时被他吓到,流着泪嗫嚅着不敢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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