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偶尔,他还想要哄着她,要她唤他一声,“表兄。”
    只他们两人年龄相近,她却是不愿如小孩儿一般唤他哥哥的。因此,后来,他便退而求其次,硬要她唤他的名字。
    “阿承,阿承……这个名字,除了父王和母妃,我便只让阿钰这般唤我了。”
    彼时,他笑看着她,清亮的眸中满是笑意和期待。
    将军府家教甚严,长乐郡主也极其重视她的礼仪规矩。
    自小,长乐郡主便教过她何为尊卑,何为君臣。司马承虽只是皇子,还未登基,可于她来说,她也是君。
    身为臣子,如何能直呼君上的名讳?
    容钰自幼便谨记着这些规矩。
    可那一刻,对上那双带着期待的黑亮眼睛时,她却鬼使神差的点了头,顺着他的意唤了他一声阿承,竟是忘了学了多年的尊卑规矩。
    那时,他听到那一声阿承,眼里的笑意几乎要溢了出来。
    她不由自主的也跟着笑了。
    偶尔,他做了坏事,容钰才会生气的连名带姓叫他司马承。可他却从未生气,甚至还会乖乖的应一声。
    可此时,这个称呼一出,容钰却分明看见那高大的帝王眉头微微蹙了蹙,那双曾荡满笑意的眼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沉。
    容钰却是笑了。
    她主动的走近了他,然后问他:“你信过我吗?”
    容钰曾以为他们之间从不需要问这样痴傻多余的问题,这是她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想来也是最后一次了。
    司马承没有立刻回答她。
    他们看着彼此,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人的身上都被已经披满了雪花,久到容钰以为他再也不会回答时,他终于开了口。
    “阿钰,我想信你的。”
    只一句,便已如万箭穿心。
    容钰笑了笑,回了一句,“原来如此。”
    分明一觉华胥梦,回首东风泪满衣[1]。这一场君臣知己,原来不过只是她的自欺欺人。
    话必,帝王再也没看她一眼,而是转身朝门外走。只是刚走了几步,又忽地停了下来,然后转身看向容钰,拿出了一封信递给了她道:“这是表姑让朕带给你的。”
    他口中的表姑,自然是长乐郡主。
    “……朕走了,你好自为之。”
    话落,司马承也没等容钰回答,已经大步出了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容钰接过了那封信,信上是长乐郡主的字迹,只一眼,她便认了出来。长乐郡主身份尊贵,却很少人知道,她熟读诗书,且自幼跟随书法大家学习,习得一手好字。
    只是她很少现于人前,便无人知道,这位长乐郡主的书法已经不必名家差了。
    容钰三岁,便是由长乐郡主亲手开蒙的。
    她的字,最初,也是跟着长乐郡主学的。即便后来,她有了新的师傅,可那一笔字,却早已刻上了那熟悉的印记。
    便是过了多年,也依稀可见其痕迹。
    她十五岁远赴边关,虽五年未归家,可每月都会有从京城寄过来的家书,皆是长乐郡主亲手所写。
    所以,她对这字迹再熟悉不过了。
    可那时,每一次,她都是迫不及待地拆开那些家书。而如今,同样的封,相同的字迹,她竟是有些不敢打开。
    “当你打开这封信时,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瑄儿中了戎国的计,被戎国所俘。可他们想要的不是她,而是你。”
    信很短,不过寥寥几句话,容钰只一眼便扫完了全部。
    她捏着那封信,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时,将军府很是安宁祥和。
    她还不是威名远播的魏钰将军,只是承欢在母亲膝下的小孩儿。
    那是充满兵煞之气的将军府中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光,她的面前是一张小小的书案,她坐在母亲的怀里,由母亲握着手,认真的描红。
    只是她太小了,三四岁的小孩儿手小小的一只,哪里握得好笔?更别说写字了。
    因此,即便有长乐郡主把控,可小魏钰依旧写得一团糟糕,纯白的纸张上落下了她自己也不认识的鬼画符,甚至连小脸上也沾上了漆黑的墨点。
    以严厉示人的长乐郡主却并未生气,甚至看着怀里的小花猫轻轻笑了起来。
    她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柔地点了点怀中小孩的眉心,无奈地笑道:“小笨蛋,这字可不是这般写的。来,母亲教你握笔……”
    那些温情已经太过久远了。
    直至如今,她不再是那懵懂小儿,也再不能唤她一声母亲了。
    “容钰,瑄儿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不能让她死!”
    在信的最后,长乐郡主这样写道。
    容钰捏紧了手中的信纸,缓缓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上不知何时沾上了雪花,寒意竟是侵进了眼底。
    守在门外的侍卫们不知何时,早已离开了。
    这小小的院子似乎又重新恢复了自由。
    司马承来时,已经让人屏退了容家其他人。他如今离开,担心了许久的容家人便寻了过来。
    “阿钰,方才那人是谁?”容贵皱眉问道。
    他虽没什么见识,可也看得出那人非富即贵,身上气势太强,绝非等闲之辈。
    “一个故人。”
    沉默了片刻,容钰如此回道。
    确实也是故人,只是人心易变,他们也只剩下了一点微薄的旧故之情了。
    而容家这些日子实在是经历了太多事,担惊受怕了许久,好不容易勉强安定了下来,容钰并不想打破这份来不之易得安定,便没有说明司马承的身份。
    容贵本还想再问什么,这时,容威却叫了起来,大声道:“爹娘,姐,那些人都走了,我们门口没人守着了。”
    闻言,容贵和顾氏便忙跑了过去,果然发现门口已经没有了看守的侍卫了。
    容家人也搞不清那些人为何突然就走了,不过不管如何,这总归是个好事。只是容家人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稳,再加上冬日天冷,边疆尤甚,因此便也没有出门。
    只是晚上的时候,顾氏特意做了一顿丰富的晚餐,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了个开心。
    难得有这般高兴的时候,容贵来了兴致,甚至还拿出了自己珍藏着舍不得喝的酒来——那其实也不是什么好酒,在那些贵人眼中更是不值一提。
    可于容家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也只有遇到喜事的时候,容贵才会奢侈的喝上了一点。
    顾氏是不喝酒的。
    而容威虽是男孩,却年纪尚小,也不能饮酒。倒是容钰,在军中多年,倒是能喝酒。
    最后,倒是父女两人一同喝了起来。
    “这大冷的天,就该喝点酒暖暖身子。”
    容贵舒畅的喟叹一声,这瑟瑟冬日里,一杯烈酒下肚,只觉整个身体都开始暖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失了内力的原因,不过两杯酒下肚,容钰便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喝喝喝,酒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可悠着点吧。”顾氏埋头吃着饭,闻言,立刻斥了一句,“你自己喝就行了,何必带着女儿喝?她是女儿家,喝酒像什么样子!”
    “女儿家怎么就不能喝酒了?”容贵反驳,“我说能喝!”
    气得顾氏立刻伸手打了他一下。
    容钰听着父母斗着嘴,旁边的弟弟正大口大口地吃饭,明明是冬日,家里也没有点什么炭火,可屋子里却仿佛萦绕着一股暖意。
    “来,闺女,和爹再喝一杯!”
    说着,容贵便又给容钰倒了一杯酒。
    “爹,”容钰张了张嘴,忽地开口道,“我想去军营看看。”
    话落,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等容贵回答,顾氏便抢先应道:“不行!如今这正在打仗,兵荒马乱的,你跑去干什么?这刀剑无眼,若是受伤了可怎么办?!”
    她一方面担心容钰受伤,这另一方面自然是害怕又引来祸事。
    况且军营中全是男子,她一个女儿家去哪里还有什么清白可言?
    见容钰没有应,顾氏便急了,“反正我不许你去!”
    说着,忽地就冲进了厨房,片刻,竟是拿着菜刀冲了出来,然后直接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大声对容钰道:“若是你偏要去,那就等我死了吧!”
    “娘!”
    容钰的脸色倏然变了,容家父子也变了脸色,都没想到顾氏竟然要以死相逼。
    “老婆子,你这是作甚?!快把刀放下来!”容贵酒也醒了,急忙吼了一声。可是顾氏却不动,只看着容钰。
    容钰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知道你是担心孩子,可也不能用这般激烈的法子吧?”容贵无奈的劝道,“快放下来,有话好好说。”
    “只要她不去,我就放下刀!”顾氏直接道。
    闻言,容贵和容威父子两个都只能看向容钰。
    “我此次去军营是有原因的,日前,大周夜袭戎国,却中了计,数人被俘,其中便有……”
    “阿钰。”
    只是容钰话未说完,院门忽地被人推开,一个修长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傅晟。只这一次,他身着坚硬冰冷的铠甲,像是才从战场上下来。
    见到他,容家其他三人都紧张了起来。
    与司马承不同,容家三人是知道傅晟的,他毕竟是边军守将,关州府的百姓几乎都认识他。
    只是傅晟因是儒将,倒是不必其他武将可怕,百姓们对他尊敬,却不会害怕。
    可此时,傅晟却是穿着一身铠甲,一股血腥之气随着风飘了过来。天色虽渐渐黑了,可廊下挂着灯笼,容家三人都看见了那铠甲上鲜红的血迹。
    背脊不由生出了些寒意,不由自主的朝后退。
    “傅将军来此是有何事?”到底是一家之主,容贵虽心有畏惧,但依旧站在家人面前率先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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