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中,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年轻人。
    那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眉目似画,长得极其俊俏,可一张俊脸却像是笼上了一层经年不散的寒意。
    只一眼,便让人心中发寒。
    他的身量很高,身形高大且挺拔,身上还穿着红色的盔甲,似乎还染着淡淡的血煞气,仿佛是刚从战场中下来。
    此时,他与东方立一样,双目直直地看向了那把挂在正厅墙上的斩马刀。
    经年过去,想来已经很少人知道,这把刀的主人曾是那位威赫一时的战神容钰。她死后,这刀便留在了军营之中,但却无人能驾驭它。
    这刀明明是无意中得来的,却仿佛是为那位容将军量身打造。
    在她的手中,这是一柄神兵利刃,可斩千军万马;可落在其他人手中,却仿佛成了一块废铁。
    刀在人在,人亡刀亡。
    在主人死后,这把刀竟一夜生了锈。
    只是哪怕它成了一把废刀,可却也是那位将军的遗物。它的意义甚至已经大过了它本身的作用。
    从那以后,这把刀便被挂在了帅府正厅之中,以示对那位战神的纪念。
    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而此时,这把生了锈、只用做观赏纪念的废刀却在一瞬间脱了锈迹,银白的刀身竟仿佛闪着刺目的刀芒。
    下一刻,它忽地剧烈一震。
    然后,它凭空飞了起来!
    “这……”东方立霎时瞪大了双眼,眼睁睁的看着那把恢复了锋锐的斩马刀犹如离弦的箭,以极快的速度飞出了帅府,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天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震惊的转过头,看向那位年轻人问道,“殿下,方才是我眼花了吗?我竟然看到刀自己飞走了!”
    “你没有眼花。”可惜,那青年却毫不留情的打破了他的幻想,直接道,“它确实飞走了。”
    东方立呆了呆。
    下一刻,他忽然跳了起来,大吼道:“不对,那是将军的刀,必须把它找回来才行!”说着,便急忙跑了出去,看那模样像是要派人去找刀了。
    正厅里,青年却没有动。
    他只是面无表情的望着那斩马刀离开的方向,眉目之间没有一点惊讶,甚至称得上是平淡如水。
    他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几年前。
    那时,他坐过大鹰的背,听过动物说话,更见过化人的大黑狗……这世间既然有能说话、能变成的妖精,如今不过是一把自己飞走的刀而已,又何足为奇?
    而这头,那斩马刀却是直接朝着苍泽山飞了去。
    一路上,它未停息片刻,仿佛早便确定了自己的目的地。很快,它飞进了苍泽山,飞向了被仙气环绕的仙府,飞到了那身着玄衣的女神面前。
    然后发出了一声兴奋的嘶鸣。
    “是你,玄钧。”
    容钰伸手,笑着握住了那把名叫玄钧的刀。玄钧,乃是很久之前,她为它取的名字。亦是她在众多兵器中,选中了它。
    玄钧,意有雷霆万钧之势。
    而后,刀如其名。
    它随着她入战场,割下无数敌人的头颅,也染上了数不清的鲜血。
    “想不到,你竟然已经生了灵智。”她轻轻拂过冰凉的刀身,感受着它轻微的震动,脸上的笑意和怀念便更浓了一些,“也想不到,到最后,竟是你陪我最久。”
    做凡人时,它是她手中杀人的利刃;
    而如今,做了神仙,也只有它找到了她。
    “玄钧,”她轻唤了一声它的名字,温声道,“以后便留在我身边吧。”
    银刀的刀身再次震动了起来,似是在回应。
    **
    玉真子曾告诉过她增强仙力的一些法子。
    容钰心中一动,一尊金印便凭空出现在了面前。她伸手握住神印,闭上了眼,沉下心,调动仙力进入了神印之中。
    只一瞬,她便进入了一个玄妙的境界。
    她仿佛站在了高处,俯视着整座苍泽山。山上的一草一木,所有地方皆出现在了她的心神之中。
    这便是神印的力量。
    她乃是苍泽山之主,神印便是她控制苍泽山的钥匙。只是如今,她才刚拿到这把钥匙,还不算熟练。
    当她彻底与神印融合后,苍泽山便也将彻底为她所掌控。
    容钰的“目光”一寸寸的巡视着这座仙山,她看到了玩闹的小妖,看到了三妖的洞府,看到了很多很多,最后她看到了一座熟悉的坟墓……
    容钰心有所感,下一瞬,身形便直接消失在了仙府之中,出现在了那坟墓之前。
    如今已有四年过去,木碑上的字已经微微有些花了。可即便如此,容钰两个字依然清晰可见。
    ——这是她的墓。
    是当年,那个小和尚为她立的墓。
    直到这一刻,容钰才恍然有了一些自己已经与这人世断裂的感触。毕竟,于她来说,距离她自刎,也不过只过了几天而已。
    她缓步朝那坟墓走了过去,然走近了,才发现,在她的坟墓不远处竟还有一座坟。
    坟前也立着一块木碑,上面写着六个字——
    兄长黑琅之墓。
    黑琅……
    一条大黑狗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容钰霎时怔住。
    黑琅,乃是小黑的名讳。
    那只黑狗妖竟是死了?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容钰的眸色暗了下来,目光紧紧的盯着那块木碑,上面黑琅两个字极其醒目。
    分明,在不久之前,她还看到了他和那个小和尚。
    她还收到了他们送予她的香烛,怎么不过眨眼之间,那只小妖便死了?
    恰在此时,有人类的气息传来。
    容钰霎时隐了身影。
    不久,一个高大的青年大步朝着两座坟墓走了过来。
    看着那张有八分熟悉的脸,容钰淡粉的唇微微抿了起来——距离他们上次相见,也不过才几日而已。她自是一眼便认出来了,这青年便是当初那个小和尚。
    只是如今,他的头上却已经蓄满了乌黑的发,再也不是当初光秃秃的一片了。容钰恍然,天上眨眼,却是人间数年。
    当初的清瘦的小和尚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了。
    不但如此,他身上还穿着军服,走路的姿势也与军人一模一样。他依旧眉目如画、清俊无双,可脸上却再也没了曾经的笑容,只弥漫着无尽的冷意。
    那双清亮的眼睛仿佛被蒙上了层层薄雾,显得幽深暗沉。
    随着他的走近,容钰清晰的闻到了他身上的血气。
    ——这是上过战场的人才有的。
    可当年的小和尚,却是连只蚂蚁也舍不得踩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黑才会死,小和尚不但蓄了发,甚至……还杀了人,破了杀戒?
    容钰的心里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来看你们了。”
    而此时,那青年已经席地坐在了两座坟墓前。他的面前放着不少供品和香烛。
    容钰一眼便认出了,这香烛与当初小和尚亲手做的并无不同。
    “抱歉,过了这么多年才来看你们。”青年边说,边把供品摆放在了坟前,又把香烛点燃,分别插在了两座坟墓前面。
    香烛的味道依旧很好,可容钰却无心品尝,目光只落在了青年的身上。
    她见他打开了带来的一壶酒,然后猛地朝嘴里灌去。
    容钰眉头微蹙。
    和尚是不会饮酒的,当年的小和尚,更是从不会沾染这些东西,甚至会避得远远的。
    下一刻,便见青年猛然咳嗽了起来,那些酒于他像是穿肠的毒药,灌进去多少,便吐出来多少,直涨的满脸通红。
    “抱歉啊,让你们看笑话了。”青年边咳嗽边道,“这东西真难喝,我学了很久,可还是学不会。”
    可他虽这般说,但却依然执着的朝嘴里灌酒。
    边喝边吐,直到一壶酒见了底,他才笑着趴在了地上,笑声嘶哑难听。
    “将军,小黑……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他躺在地上,脸色慢慢由红转白,最后竟已是苍白如雪,可那双眼睛却泛着红意,眼眶更是红得吓人。
    “小黑,我好难受啊。”
    青年望着炽白的天空,直刺得眼睛生疼,也没有移开眼,就这样睁大了眼睛,仿佛在看着某个地方,“不过没事的,很快……很快我就能为你和师傅报仇了!”
    “小黑,师傅……我好想你们啊,你们在哪里?”
    浓浓的酒气飘散在空气之中。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很快便没了声息,竟是闭上眼睡着了。可即便是睡着了,他的眉心也紧紧的拧在一起,仿佛遇上了极为痛苦之事。
    与当年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和尚全然不同。
    容钰沉着脸走到了青年身边。
    然后她蹲下身,手放在了青年的额头上,想要入梦。曾经,她很轻松的便进入了他的梦中,可这一次,容钰被一股血色挡回来了。
    神仙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便是想要入梦,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如果那人极其抗拒,便是神仙,也会被拒之门外。
    酆无咎又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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