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要一声一声滴到天明。
    镜如玉沉默很久,自言自语喃喃说:“那一晚璇玑殿中的火,真的好大……”
    “万幸,都过去了。”
    镜如玉的声音散在风中,手指从窗户上离开,整理鬓发,将不经意间流露的情绪收敛的干干净净。蓝色衣裙风姿亭亭,再抬眼又是那个明艳娇俏的少女,负手而立,勾唇微笑:“前辈,今日一别,我们再见可能就是另一种身份了。望前辈多多珍重。”
    镜如玉转身离开,步伐刚踏上第一层台阶。
    在屋内的紫霄突然出口了。
    “镜如玉。”他喊她的名字,声音沙哑僵硬,干涩一如生锈的刀剑,但他还是出声了。
    紫霄说:“你心术不正,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镜如玉沉默,头也没有回,幽幽笑了:“心术不正,前辈,什么又叫心术正呢?像您一样吗?”
    “我听说,您十八岁那年误杀父母。”
    “您斩尽恶人头颅,被人怀恨在心。他们报复你,用幻术诱导你,用言语迷惑你——让你以为家人早为人所害,让你以为屋内亲人皆是妖魔所变。”
    “于是您提着时怼刀回家,怒火冲天——杀父、弑母,砍下亲妹妹的头颅。”
    她话锋一转,又平静问道:“您后悔吗?”
    紫霄骤然怒吼:“镜如玉!!”
    镜如玉讽刺地笑笑,伸出手,掌心接住从屋檐下落下的雨,抬头看着苍灰色的雨天:“我听说您的妹妹在鼻尖上也有一颗痣?”
    “前辈,多可笑啊——你为了弥补误杀亲人犯下的错,为了赎罪,竟然仅仅因为一颗痣,就甘心成为我这样的人手里的刀、供我驱使。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可悲一点呢。”
    “你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资格劝我回头。”
    “镜如玉!”紫霄眼睛赤红,骤然出手,声震如雷:“——滚!”
    一阵罡风从窗户呼啸而去,卷着狂风暴雨、万分怒意,直直落到镜如玉身上!她踉跄地退后两步,脸色骤白,从嘴角溢出一丝血来。紫霄是洞虚期圆满的修为,放在当世都是举足轻重的强者,他的一击,让那时只有元婴期的镜如玉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活生生撕裂。
    镜如玉捂着胸口,重重闷哼一声,站在台阶前,缓缓抬头,对着那扇紧闭的门,沉沉道:“紫霄,我感谢你这些年的帮忙,才跟你说这些话。你若继续执迷不悟,我看你至死都不会明白你的错。”
    她擦去嘴角的血,道:“我言尽于此。以后,我都不会再来找你了。”
    镜如玉的衣裙进入雨中,走可了两步却又停下来。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青枫,乌黑的发睫在雨中凝着珠光,沉默不言。
    那些青枫被雨打落到地上,铺成了一条漫长的路,随风翻卷飘扬,扬向回不去的过往,扬向旧日里的故乡。
    镜如玉在雨中伫立,声音跟今日的雨雾一样轻:“紫霄。如果把我当成你的妹妹,能让你觉得减轻孽障,那就这样吧。”
    她讽刺地笑了下,在满林的青枫中回身,视线看向那扇紧闭的门。蓝裙静落,样貌容色天香,鼻尖的痣是最绝妙的一笔。
    镜如玉又沉默片刻,开口说:“哥哥,谢谢你。”
    青枫卷着故人的魂丝,下一任浮花门门主声音很轻,好像来自世界之外。
    她说。
    “哥哥,我原谅你了。”
    哥哥,我原谅你了。
    门内闭关盘坐的紫霄骤然喷出一口鲜血来。
    灵力乱窜、内功反噬。
    血溅满了房屋!
    他手撑在席上,黑发散下去,遮住狰狞凶恶的脸。很久,静室之内,只有疯狂沙哑的重重喘息,伴随绝望痛苦的笑,浑浑噩噩恍若疯痴。
    刚刚被他震开的窗户被风拍打得直响。
    一片青枫从外面吹入窗来,落到他的手背上。
    飞舞飘零的叶子带着潮湿雨气。
    紫霄牙齿发颤,看向那片叶子。枫叶的边缘锋利不平,如一片薄薄的刀,在他的神魂上,刻下永生永世抹不去的伤痕。
    爷娘赠我青枫根,不记青枫几回落。
    当时手刺衣上花,而今为灰不堪著。
    *
    言卿也是看了紫霄的生平,才知道原来他用的刀,不是剑。
    之前在幽牢里,紫霄的每句话都带着怒火威压、震得人耳朵发麻,言卿只以为是个暴躁老哥。虽然事实证明,紫霄确实是个暴躁老哥——疾恶如风、暴怒狰狞,但如果不是这洞虚秘境中的种种过往,没人知道,那些愤怒后面藏着怎么样的背负。
    这样一个人……死前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令牌给白潇潇,将功力给白潇潇的呢。
    言卿发散思维的这一会儿,谢识衣已经径直往前走了。
    他赶紧抱着不得志往前跑:“欸仙尊,你走慢点,等等我!”
    谢识衣对紫霄生前的爱恨情仇没有一丝半点的兴趣。
    甚至言卿觉得,哪怕是刚才雨中的对峙,谢识衣的目光也只是在冷淡审视镜如玉而已。听到浮花门璇玑殿大火时,谢识衣似乎是笑了下,极轻极淡,意味不明。不过那种遥远的笑意转瞬即逝。
    谢识衣对于这两人流露的情绪,恐怕都还没刚刚问他问题时多。
    “仙尊,我们这到底是要去哪里啊!”
    谢识衣说“调查此事”,还真的就是调查而已。
    踏碎过无数紫霄的回忆,最后停在了一片明镜宫殿上。
    他是仙盟盟主,主审判主杀戮。不是云游四海的正义侠客,也不是古道热肠的多情修士,看到死者生前的爱恨还要唏嘘一会儿、为此停留。
    谢识衣所谓的寻真相,或许也不是紫霄死的真相,而是他想要的真相。
    言卿维持着人设,跟在他屁股后面,发现应该是走到了回忆的尽头。
    紫霄死前。
    不知道是过了几百年,当初元婴期的少女如今一转眼成了化神期的浮花门门主。
    镜如玉容色如初,她站在同一片青枫林,笑道:“紫霄,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爷娘赠我青枫根——出自柱上诗。
    第15章 不悔(一)
    紫霄对镜如玉的态度百年如一日,沉默不言。
    镜如玉说:“坐下聊聊吧。”
    青枫林中,有一方凉亭。
    镜如玉的手指捻起落到桌面上的一片枯黄枫叶,轻声开口道:“好快啊。听说谢应闭关已经一百年了?”
    紫霄将大刀插在旁边,脸上的疤和眼神一样凶恶:“你想说什么?”
    镜如玉微笑:“紫霄,谢应是你们忘情宗的首席弟子,你身为长辈,难道不该多关心一下他吗。”
    紫霄:“他的事,轮不到你来管,更轮不到我来管。”
    镜如玉道:“放心,我还不至于蠢到去招惹谢应。我只是很好奇罢了。”
    “这位年纪轻轻的霄玉殿主,拜入忘情宗只两百年而已。两百年间,夺青云榜,破化神境,最惊才绝艳莫过于此。他接受仙盟后,以杀止乱、立威九宗,却又在最好掌控权势的时候,推掉一切事情,孤身一人闯入魔域。你说谢应在想什么呢?”
    紫霄低头看着枫叶发黄蜷曲的边缘。
    镜如玉又道:“更让人惊讶的,谢应从魔域出来,又闭关南山峰一百年,真令人猜不透心思。一百年啊,人心诡谲、风云变动,紫金洲三家蠢蠢欲动。我可真好奇谢应出关后,面对这一堆烂摊子会怎么做?”
    紫霄说:“你若是只是想说这个,不如直接去问他。”
    镜如玉顾自笑起来:“问他?”她手指描摹过枫叶上细细密密的纹路,摇头,眼神晦暗:“不,我不想见谢应。”
    紫霄沉沉道:“你怕他。”
    这次难得换镜如玉沉默了。
    紫霄伸出手握住刀,站起身来。
    镜如玉手中的叶子粉碎,她抬头很自然地问:“紫霄,你不觉得谢应做的是错的吗?”
    紫霄反问:“做的最错的难道不是你吗?”
    镜如玉幽幽笑了:“我做错了什么——我那些年里拜托你去杀的人难道有一个是不该杀的吗?”
    紫霄沉默。
    镜如玉尖锐追问:“当初浮花门那个千巧长老,难道没有作恶多端?”
    紫霄深沉看着她,沙哑道:“镜如玉,你心术不正。哪怕做事再滴水不漏,伪装得再好,骗过自己骗过我,也终有露馅的一天。”
    镜如玉不以为意:“哦,我等着那一天。”
    紫霄的背影立在青枫林尽头。
    镜如玉忽然站起身来:“紫霄,我们做一个交易如何?”
    他们之间,倏忽几百年的岁月。各有算计,各取所需。到头来,干净利落得像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镜如玉说:“我门下有人在留仙洲发现一只凤凰魔种,你去帮我抓回来。而作为回报,我告诉你当初给你下幻术的人怎么样?”
    紫霄背影僵直,骤然握着刀回过神来,眼睛充血一般怒意化为实质,似乎下一秒就要雷霆大作。他牙齿咯咯作响:“幻术?!”
    镜如玉微笑:“对,幻术。当初让你误以为父母妹妹是妖魔的幻术。”
    刹那间,紫霄的回忆开始崩溃!满林的青枫哗啦啦震动,那叶子中满是紫霄的怒意,边缘成为最锋利的刃!
    言卿暗道不好,站在一棵树下面,差点被刀子雨埋了。好在他一直跟在谢识衣身边,周围仿佛有个无形的屏障,隔绝一切危险。
    不得志死命拽他的头发,声嘶力竭:“离他远点!离他远点!离他远点!”从它的直觉看来,谢应就是危险之源。
    言卿对它忍无可忍,直接拽了拽谢识衣的袖子:“仙尊。”
    谢识衣垂眸,漠然地看着他。
    言卿把不得志举起来,小心翼翼眨巴着眼说:“仙尊,这鸟又开始暴躁了,好可怕,你说它会不会伤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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