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夫人精神崩溃,缓缓跪了下来,她一样痛苦绝望。
    满脸泪痕地看着章慕诗,在地上重重磕头:“章姑娘,算我求你了,你放过耀光吧,算我求求你了。”
    她磕得额头见血,说:“章姑娘,耀光才七岁,他怎么可能有能力杀掉你的妹妹。他才七岁啊,他的一生才刚开始。”
    “你那天神志不清,一定是看错了。他江金寺回来就绝食了三天,一直吐一直吐什么都吃不下。”
    “章姑娘,求求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今日被发现是魔种的是你妹妹呢……”孙夫人语无伦次,神志不清,最后凄然笑了起来:“她什么都没做,她自幼被宠爱到大,她心思单纯,她怕血怕痛——就因为一个生而具有的魇,就要被杀掉吗?!”
    “凭什么?”“凭什么……”
    孙夫人一声哭过一声,泣血绝望。
    章慕诗静静看着她下跪道歉、看着她磕破头颅,什么都没说。
    孙家先祖鄙夷地看过这两个女人,声音讽刺说:“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所谓的正义善良?”
    言卿垂眸,手指缠着红线,轻轻一笑说:“看到了。”
    他往前走,墨发随风飘扬,衣袂掠过一地的鲜血眼泪。
    言卿站在了孙耀光面前。
    孙耀光愣住。
    他下意识松开了紧抓住孙夫人衣袖的手,胆怯地往后退。
    言卿微微俯身,墨色长发垂落脸侧,好看的桃花眼笑起来,唇角弯弯,似有含情。言卿若是褪去那种吊儿郎当的活泼,认真起来时,总给人一种缱绻的感觉。他指间的红线很长,落到地上,端详着孙耀光,含笑道:“小弟弟,有没有人告诉你。吃人其实是种不好的习惯。”
    言卿似乎叹息:“而且,吃人,是瞒不过去的。”
    尤其,是在他面前。
    言卿手中的红线一下子缠上了孙耀光的脖子——
    孙家先祖震怒:“你在做什么?!”
    孙耀光脸色开始变得青变紫,呼吸困难,眼里满是恐惧。
    孙老太太:“耀光!”
    孙家先祖:“住手!”
    言卿眸中的红色散去,马上收手,将红线一圈一圈绕回手腕上是,说:“好了,小弟弟,让我们看看你这几日是不是真的绝食了吧。”
    孙耀光忽然捂住肚子,蹲在地上,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吐在地上。
    是红的、白的、黄的肉。
    他再度重重呕吐——
    一颗人的眼珠子滚到了地上。
    孙家的仆人们何曾见过这种阵仗,纷纷脸色大白尖叫。
    那颗眼珠子咕噜噜滚到了孙老太太脚下。孙老太太没说话,等人过去扶时,才发现人已经彻彻底底晕了过去。
    风过天地。
    孙夫人所有眼泪止在眼眶。
    孙耀光还在呕吐,呕出胆汁,呕出鲜血,好想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章慕诗看到这幅情景,只觉得好笑,身体一阵冷一阵热。
    言卿轻声道:“你们孙家可真有意思。章小姐吃了孙和璧后,你们一口一个魔种,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说魔种人人得诛。”
    “等你们的小儿子成了魔种,又变成了魇另有隐情,他罪不至死,没有人生而为恶。”
    “魇到底是什么呢。”言卿是真的有了些疑惑:“需要我从他脑子里挖出来给你们看看吗。”
    没有人说话。
    清乐城正值浮灯节,每家每户都挂满了灯笼。又恰逢孙家喜事,从街头到街尾撒了长长一地的彩纸、红糖。如今这些都被风吹起,飘过大街小巷呜呜响,像是新娘花轿里绵长绝望的啜泣。
    真相水落石出,尘埃落定,就在众人以为一切要结束时。
    浮花门的太上长老忽然重击座下黑石。
    ——瞬息之间,一个青色的阵法笼罩在这片天上,将孙家锁住。
    孙家先祖语气冰冷说:“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将我后人的生死交给你们处置。”
    “我会让秦家来。”孙家先祖道:“我会通知秦家人过来,审断孙耀光的一生过错、来断定他最终结局。在这之前,你们谁也别想离开。”
    浮花门的太上长老彻底撕开虚伪假面,露出护短至极的狰狞之色,森森看向言卿,一字一句说:“你还没有资格,来杀我孙家人!”
    只是他话音刚落。
    孙夫人突然发出尖叫:“耀光!”
    那个青色的阵法似乎是将谢识衣的最后一丝耐心耗尽——
    顷刻之间,满院的竹林震裂。万千片薄薄的青叶腾空而起,无视孙家先祖的威压,破空而去,携带万千深邃剑意,穿入孙耀光的喉咙——
    再穿入他的手脚、身躯。
    孙耀光呜咽一声,痛不欲生抬起头,眼睛里似乎有暗绿之色在涌动,可马上,那两颗眼珠子也被青叶横穿而过。
    万叶穿身,毫无反抗之地。
    他稚嫩的脸上满是怨恨阴毒之色,缓缓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孙夫人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变故突生,所有人都被吓傻了。
    谢识衣步下银辉浮动,衣袍拂过遍地鲜血。语气很轻,跟落雪一般,淡淡问道:“那么我有资格吗?”
    一瞬间,孙家先祖脸上所有狰狞嘲弄之色都凝固了。
    满院的人僵硬地抬起头来。
    看着那个一直在角落在末尾,冷眼看这一切的少年慢慢走到纷争的中央。
    他衣衫不染纤尘,走过那么多人的生死爱恨,也没有落下哪怕一丝清冷的视线。好像无论是魇是魔种还是纷乱的鲜血眼泪,都是尘世微埃。只有到言卿旁边时,才垂眸看了一眼他指间的红线,轻描淡写问道:“历练得如何?”
    言卿:“……”言卿把手收进袖子里,露出一个笑来:“还好吧,收获颇丰。”
    谢识衣轻轻笑了下。
    孙家先祖坐在浮花门宫殿,人如同石像。
    掌心那道冰蓝的剑痕好像现在发作起来,寒意穿行四肢百骸。
    逆血心头涌起,击破瞳孔耳膜。他声音颤抖,一字一字道。
    “……谢应。”
    他好像在荒芜冰冷的恶梦中。
    孙家先祖苍老阴桀的眼神里,慢慢涌现出一点血色来,牙齿咬得咯咯响。
    谢应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应该在闭关!
    他应该在霄玉殿!
    在宫灯万盏、帘幕千重,冰玉长阶不见尽头的阴影中!
    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谢识衣并不想在这久呆。视线从言卿身上移开后,落到了那本黑异书上。
    他苍白的手指从袖中探出,黑异书像是遇到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黑雾乱蹿,但还是被他牢牢握在手里。
    谢识衣拿着书,漫不经心问:“回答我,当初你测出了什么结果?”
    孙家先祖被划伤的那只手现在已经开始结晶结霜,他骤然尖叫,眼中恐惧四散:“是魔种!我当初就测出他们是魔种!”
    谢识衣接着问:“为什么不向仙门禀报?”
    孙家先祖颤声,语气中全是苦涩:“是我鬼迷心窍,是我想包庇子孙,但当时他们确实什么都没做啊!”
    谢识衣抬眸,语调很平:“珠子又是什么?”
    孙家先祖沉默,片刻可是那寒冰直入心脏,他褪去全部血色,抬起头来。谢应入主霄玉殿的那一晚,谁都不会忘记。
    孙家先祖咬牙道:
    “珠子不是抑制魇的,是我用来改造他们识海的。”
    谢识衣神色冷淡,手指轻敲。
    黑异书在他手中无声挣扎,却根本无法逃脱——浓雾被清寒的灵力包裹、粉碎。
    孙家先祖瞪大眼。
    谢识衣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这话是对言卿说的。
    言卿这才反应过来,谢识衣问的三个问题,全是他前面问了却被孙家先祖无视的。
    一时间没忍住笑出来。
    言卿眼带笑意,“有,我想问仙尊,孙家其他人怎么解决。”
    谢识衣淡淡看他一眼,头都没有回,顷刻之间,地上的所有青色竹叶浮于空中,成恢弘必杀剑阵——
    照着每个人孙家人苍白无血色的脸。
    言卿意料之中,心中叹口气,拉住他的袖子:“算了吧。”
    大抵命运总是如此弄人。
    ……最疯狂漠视人命的人成了正道魁首。
    他们分离之前,吵得最凶的那场架,就在障城——血与哭嚎交织的屠城之夜。将彼此间早就有的裂缝,彻底拉成天堑。
    天堑的两岸是善恶,是对错,是正邪。
    又或许都不是。
    可能只是谢识衣拿着剑,眼中蕴着血,安静问出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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