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卿勾起苍白的唇,散漫地笑了笑说:“谢识衣,你问我的那三个问题,其实答案都很简单。”
    “不离开回春派,因为想见见你。好像这世上,我现在也只认识你一个人了。”
    “装疯卖傻,因为不清楚我们之间是敌是友;随意伪装,因为感觉反正也骗不过去。”
    “那个问题重要吗,当然重要啊。”
    言卿说完,没忍住笑起来,但他现在元婴刚刚重塑,从大脑到四肢百骸都泛着痛意。或许也正是如此,才会随心所欲在谢识衣面前说这么多吧。他们之间看似最不设防,可又最设防。只有这样意识不清、半梦半醒,才敢流露一丝真实。
    谢识衣一直没说话,愣愣听着,仿佛一尊没有烟火的玉雕。
    从来琉璃般冰彻的眼眸,现在好像没回过神,视线迷茫安静。
    言卿接着说,自嘲道:“怎么能不重要呢?连一句朋友都不敢说,只能道声故人。我们这样的关系,你又为什么帮我?”
    梅花飘入池的声音很细微。
    玉清峰常年落雪。大的雪花晶莹冰冷,棱角折射出天地的寒光。小的雪花如星如絮,纷纷扰扰落满青丝。
    言卿丹田之内的金丹终于彻彻底底崩析,融合,成了个紧闭双眼的婴孩。灵气四溢,流光璀璨。结婴成功的瞬间,痛苦回潮,急骤又剧烈。他脸色煞白闷哼一声,身体往前倒。
    谢识衣几乎是瞬间,伸手扶了一下。
    言卿下巴抵在了他肩膀上,喉间溢出腥甜的血,浑浑噩噩想:他上辈子洞虚破化神时都没那么狼狈过。
    他嘀咕:“怪不得你那么慎重,重新结婴果然很遭罪啊。”
    言卿睫毛颤了颤,感觉视线昏昏沉沉,郁闷地说完这句话就打算睡过去。
    而谢识衣用灵力为他将每一条脉络都探察过后,忽然开口,语气跟这梅林落不尽的雪般,听不清喜怒,说话却很清晰:“你问我为什么帮你?因为不想你之后再不告而别。”
    言卿愣住,手指下意识抓了下谢识衣的衣袍。
    谢识衣当初以问作答逼得言卿不说话,没想到时过境迁居然又耐下性子,重新将旧事提起。
    他像是自嘲地低笑一声,垂眸为言卿疗伤,说:“这一次,我应下那桩婚事,带你回玉清峰。上重天九宗三门视你为眼中钉,你修为没恢复,寸步难行,只能留在我身边。离开,总会给我一个理由的。”
    言卿听完这话,愣了很久,到最后居然想笑。想笑也就真的笑了,伏在谢识衣的肩膀上闷声笑半天。
    其实这是最符合谢识衣性子的答案。谢识衣如今是霄玉殿主,表面清风霁月圣洁无暇,心思却危险冰冷深不可测。从重逢时轻描淡写的套话和后面镜如玉等人对他的态度就能看出。
    不过,一开始可能真是这个充满算计的想法。
    但后面的相处,他敢肯定,这种想法只占了很少一部分。
    言卿笑够了,道:“哦,所以为了一个有理由的告别。你日日夜夜陪我修行,屈尊降贵到清乐城,现在还进来寒池助我元婴?”
    谢识衣:“……”
    言卿说:“幺幺,那你求知欲好奇心很重啊?”
    谢识衣瞥他一眼,没说话,沉默地替他将丹田内杂乱的灵气捋顺。
    言卿还不肯罢休,吐槽说:“你这性子还真是从小到大的别扭。承认一句对我旧情难忘很难吗?”
    谢识衣藏于雪袖中的手一颤,又慢慢收紧,垂眸,漫不经心道:“旧情难忘,我们什么旧情?”
    言卿莫名其妙被虫蛰了下,他很快眨眨眼,笑道:“什么旧情?谢识衣,其实当初我在十方城还挺想你的。”
    “可能你上辈子很恨我,巴不得我赶紧魂飞魄散。但我……”言卿犹豫片刻还是洒脱一笑。
    既然重生了,那就把上辈子到死都没说出来的话说明白吧。
    “但我,当时是真的把你当做很好很好的朋友来这。你是我九重天,唯一认识的信赖的人。”
    谢识衣睫毛覆下,心里欲生的藤蔓被灰烬霜雪掩藏,面无表情,没说话。
    言卿说完还有些不好意思,跟谢识衣一直是吵架和互怼多,难得一次流露心意,结果谢识衣居然是这不冷不热的表情?
    不得不说,言卿有些受挫,愤愤的咬了一口谢识衣的肩膀泄愤。
    谢识衣摁住他头,几不可见皱了下眉:“你属狗的吗?”
    言卿没好气:“我属什么你不知道?”
    谢识衣唇角讽刺一勾,下意识想说句什么,但落到言卿结婴完后虚弱苍白的脸,又沉默着移开视线。没说话,抱着他离开池子。
    他起身的瞬间,那些潮湿的水气消散,雪衣墨发不染纤尘。言卿湿漉漉的头发也变干,柔顺舒适贴着脸,暖流漫过四肢百骸。连雪地梅林的风,似乎也变得绵长温和起来。
    他现在很清醒,暖风熏得更是困得不行,道:“话说回来,结婴虽然确实很痛,但也没你表现的那么难啊。我都化神期了,不至于结个婴还失败吧。”
    谢识衣没说话,视线望向前方的梅花落雪。
    玉清峰飞鸟难越,处处是神识,处处是杀机。擅闯入此地的人,只会死无全尸。血腥和杀意都压在皑皑白雪之下,就像他的那些过往,雪覆无痕。
    将言卿放回厢房床上,又布下阵法后,谢识衣转身往主殿走去。
    走廊上,一片梅花落到他面前,轻飘飘于他指间碎落。
    他的语气也淡若飞雪,带着似有若无的讥笑。
    “……结婴失败么?”
    谢识衣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在上重天都是天之骄子。从元婴到大乘,从大乘到洞虚,从洞虚到化神。在旁人眼中,这之间的每一步都是难以跨越的天堑,困住多少人千千百百年。可于他而言,好像就是睁眼闭眼罢了。
    世人关乎他的赞言很多。
    说他站在青云榜遥远的尽头,身为天才,永远不会有凡夫俗子的烦恼。
    所以。
    没人知道,在闭关的那一百年里,他从金丹到元婴,结婴失败了数千次。
    结婴困难的永远都是最后一步。
    破碎本我,会被逼着去回忆一些事情。
    最开始的回忆毫无章法。
    闭眼时想到什么,就会回忆什么。
    他想到过用那把用后山竹子做的伞。
    想到过阴雨绵绵的春水桃花路。
    也想到过被困幽绝之狱时,言卿乱七八糟讲的故事。
    “从前有个田螺姑娘,走在路上遇到了条冻僵的蛇。然后蛇问,你掉的是金斧头还是银斧头。”
    “……白痴。”
    可是无论是什么记忆,画面总会转回十方城的那一晚。淮明子被他重伤后,逃窜入主殿。
    他也受了伤。
    言卿弯身将他扶起来,神色慌乱地替他检查一遍身体后大惊:“谢识衣,你的丹田怎么了?”
    他的丹田早就碎的不成样子了。
    言卿以为是淮明子造成的,那一刻似乎真的怒到要失去理智,眼中的恨深刻疯狂:“我要杀了他!”
    谢识衣过于虚弱,没有说话。其实他入十方城后就时常能感觉到自己的道心不稳。他的无情道好像要碎了。
    无情道碎,等于修为散尽,丹田崩析。
    毁道的痛是细密冰冷的,像细密单薄的刀在骨骼的每一处蠢蠢欲动。
    谢识衣并不是那种只知修行木讷迟钝的人。相反,他还能冷静又清晰地去分析了自己无情道碎的每个阶段。
    虽然这么做也没什么意义。不过当时毁道重修,他也是迷茫的,好像除了这么做,没有其他方式来消耗这种等待自己灵力散尽的空寂了。
    无情道毁在什么时候?
    可能毁在从命魂书里算到言卿将死,一人弃下仙盟独入魔域时。
    可能毁在从万鬼窟踏着白骨走出,被言卿暧昧俯身过来挑起一丝发时。
    或许,万事万物可能早在最初就有预兆。
    在神陨之地分离,他失魂落魄,走过那九千九百阶时,就写下结局。
    “我先带你回红莲之榭,之后我去杀了淮明子。”言卿说。
    他扶着他回红莲之榭,白骨幽火燃烧一路。华灯初上,红莲照得亭台水榭热烈猩红。
    言卿说:“你现在这里等着。”
    他把他带回了房屋。
    结婴时,谢识衣是用上帝视角看的自己。看到自己脸色苍白,不知道是受伤还是因为什么,鲜血从嘴角溢出,眼睛里有种疯魔的红色。
    言卿趁他虚弱之时还对他做了手脚,逼着他睡过去,轻轻松松地笑了下说:“先睡一觉吧,谢识衣,醒过来什么都结束了。”
    沉入黑暗的代价,就是之后睁开眼,再也不愿去回想的过去。
    闭关一百年的时间里,他每一次结婴,回忆到红莲之榭自己闭眼的这一刻就会失败。
    丹田崩析,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数十次,数百次。
    挣脱梦魇,真正破开本我的最后一次。他也忘了是怎么做到的。他没有睡过去,在不知是梦还是自我欺骗的幻象里,吃力地睁开眼。
    无情道毁,灵力溃散。
    眼里蕴着的血,像是凝固的泪。
    他伸出手握住言卿的腕,声音沙哑,像是祈求又像是挽留,轻轻说。
    “言卿,留下来,哪都不要去。”
    第34章 浮台(十)
    结婴前和结婴后,人的气质都是不一样的。丹田内有了元婴,修为稳下根基,整个人就跟脱胎换骨一般。
    言卿到浮台学堂时,衡白见他吓了一大跳,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燕卿,你竟然结婴了?!”
    声音高得像是把屋顶掀翻。
    言卿跟谢识衣在寒池把话说清楚后,心情大好,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衡白这个“恶毒丫鬟”都眉清目秀的。眼睛一弯,微微一笑:“是啊。”
    衡白拔高嗓音,难以置信:“你就花了半个月从炼气到元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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