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讨厌被忤逆,讨厌被威胁,讨厌不受自己控制的变数。
    他讨厌言卿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儿,在十方城和自己平起平坐,讨厌到恨不得将言卿的尊严和年轻气盛都踩在泥土里!
    第二种,是殷无妄的。
    大概是这一幕太熟悉了,唤醒了原身恍惚的记忆。回春派山谷某个月明星稀的晚上,燕卿一袭白衣,从药铺为他偷了罗霖花,披星戴月跑过来。
    燕卿只是痴迷他的皮相,可还是做足了表面功夫,他把罗霖花送到他眼前,怎么撒娇求欢都没用后,怨毒地轻声说:“殷无妄,我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连看我一眼都不肯?你就那么喜欢白潇潇那个贱人。殷无妄,你看我啊。你不看我,你信不信,我今晚就把白潇潇那个贱人杀了。”
    那个时候,他自持身份,对于燕卿只有不屑。接过燕卿手里的罗霖花,眼神满是不耐烦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等他走后,就转手给了白潇潇。
    如今隔着岁月,两个场景重合。
    他艰难地挤出一丝意识,看过去。
    罗霖花百年一开,洁白的花下是密密麻麻狰狞的刺。
    就像那一晚皎洁的月亮、白衣的燕卿,和如今兜兜转转、鲜血淋漓的命运收稍。
    第71章 璇玑火(七)
    言卿指间绕着几根发丝,唇角噙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他立于铁索纵横的大殿里,在东南西北四座狰狞铜像的冰冷注视下,和淮明子遥遥对望。
    这一刻时间好像静止住了。
    风过无声。
    整个天地只有他们二人对峙。
    淮明子松开了逼迫白潇潇的手,缓缓站直身躯,碧绿色的眼睛阴冷深沉的看向言卿。半响,他哑声一笑,语气脱离了原先的傲慢轻蔑,一字一字喊出那个名字:“言卿。”
    白潇潇红着眼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看着眼前的一切,也完全搞不清现在这是什么情况了。
    淮明子脸色古怪,没有笑也没有其余什么神色,只是苍老沙哑说:“百年后,我没死,你也没死。”
    言卿道:“对啊,好巧。”
    淮明子可不是来和他叙旧的,他从言卿脸上移开视线,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干瘦如枯枝的手,一点一点握紧。淮明子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地笑了,哑声说:“当初在十方城,我不惜魂飞魄散,也要拉着你同归于尽。结果我活了,你也活了。言卿,你藏的好深的——果然,你也是魔种。”
    言卿垂眸冷冷看他。
    淮明子落下那两个字,碧绿色眼神一眼好似能穿破他的血肉骨骼,满意地看着现在的言卿只是个有元婴初期的废物。
    淮明子轻轻沙哑道:“其实,当初你从万鬼窟中跑出来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他在慢慢恢复修为,也在慢慢回忆前世的蛛丝马迹。
    淮明子说:“你最初落入魔域的时候,只有元婴修为,却能从万鬼窟中走出,杀入十方城。言卿,寄生于你体内的魇一定很强大吧,若是早知道你是魔种,我一定在你羽翼未丰前就先杀了你。”
    言卿听他说完挑了下眉,淡淡道:“你猜错了,我不是魔种。”
    淮明子扭曲地一笑:“不是魔种,你怎么可能不是魔种?你体内没有魇,你拿什么在万鬼窟活下来。”
    言卿手中的头发丝绕得越来越紧。
    淮明子忽然收敛了那种笃定傲慢的神色,心平气和,好像前辈在对后辈的敦敦告诫。
    “言卿,你知道魇是什么吗?世人都说,魇是魔神的诅咒,真是可笑啊——这怎么能是诅咒呢。”
    “魇本来就是魔神的一部分啊。”
    淮明子的声音苍老低沉,带着化神期修士的威严,碧绿色的眼眸里光影沉沉浮浮,似洞悉万物,阴桀又讽刺地笑了下:“万万年前,诸神创下诛魔大阵,九天神佛跟魔神一起陨落坠入沧妄之下。”
    “言卿,你猜魔神是什么?”
    言卿挑眉,冷冷地看着他。淮明子明明恨不得杀了他,现在却在跟他聊天。言卿或多或少也猜出了他的意图,微微笑着,却一句话都不说。
    淮明子见惯了言卿这种要笑不笑的态度,也不急不恼,慢慢道:“魔神魔神,不如说是神魔。祂是神的心魔,是神的恶念。万年之前,九天神佛的恶念汇聚于一处,凝成实体,才有了“魔神”这个名字。”
    “否则,为什么万年前诛灭魔神,付出的代价要那么惨重。”
    “现如今那些逃窜于世间,叫人避之不及、惶恐不安的魇,正是万万年前诸神的恶念。跟神有关的东西,对于人来说,又怎么能叫诅咒呢。”
    言卿没说话,他知道淮明子对魇研究了数千年,可真的听他说出魔神的由来,心中还是微微愣了下。
    怪不得魇的存在只能由神器探出、也只能由神器摧毁。
    怪不得魔神没有实体,变化万千。
    怪不得魇能够助人修行。
    ……能跟九天神佛扯上关系,那么什么都不奇怪了。
    魇只是神的一丝恶念。
    淮明子如同一个苍老的老人,缓缓道:“言卿,你我皆是魔种,留在上重天必然会被正道追杀。你现在元婴初期修为,我又初初重生,斗个你死我活对彼此都没有好结果。”
    言卿微笑:“说吧,你想干什么。”
    淮明子也干脆道:“你我合作,先回魔域。”
    言卿环顾一周,道:“你确定我们能逃得出去?”
    淮明子不以为意道:“上重天化神期以上的老东西,哪个不是深居简出。你我在这里拖延,才是下下策。”
    言卿忽然勾唇一笑:“淮明子,你看清我身上这身衣服了没。”
    淮明子顶着一张年轻的面容,整个人的气质却是死气沉沉如腐烂朽木的,他也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幽幽说:“你不会以为,今日之后,你还能安安心心当你的忘情宗弟子吧。”
    淮明子说:“其实我现在完全可以杀了你,但是我不想节外生枝。”
    言卿毫不留情拆穿他:“未必吧,你不想和我动手,一方面是不知道我现在手里还有没有织女丝,一方面是因为,你现在正被秦家用御魇之术操控着。”
    淮明子豁然抬头,脸上虚伪的表情,绷直出现裂痕。
    言卿轻轻嗤笑:“御魇之术,一个化神期巅峰修士的魇。我不信秦家敢把一切真的就就交给一个秦长熙。”
    且不说秦长熙只是洞虚期修为,光是谢识衣的了了几句话。言卿也能猜出,这人年轻气盛,骨子里也有几分急功近利。
    秦家怎么可能真的全全交由秦长熙处理。
    言卿说:“我猜很快,紫金洲秦家就要对你做手脚了。”
    淮明子伪善的表象剥离,也镇定自若,语气平平:“秦家对我做手脚,最后你一定也会被牵连——我死了,你以为你能好过?”
    言卿勾唇一笑,眨眨眼说:“可是你活着,我更不能好过。”
    淮明子彻底冷下脸来,碧绿的眼睛缓缓浮现出压抑已久的嗜血杀意,他见言卿不配合,也知道以言卿的性子,一句话定下就不可能再改口。
    当即冷笑一声:“冥顽不灵,自寻死路。”
    说罢,五指聚拢,在手里缓缓浮现一个青色的灵力球来。淮明子擅长画符,天地间的金木水火土,皆可为其所用。青色的灵力球滚散空中,刹那间汹涌澎湃地朝言卿攻去。他不想拖延时间,所以这一击是打算直接取命的!言卿抬眸,瞳孔红光一闪,瞬间手中的发丝横飞而出,搅碎青色的灵力球,瞬间它们碎为雨滴,落到脚下。
    淮明子瞳孔一缩。
    言卿淡淡道:“果然,既然这辈子你以魇的身份存活。那就是我想杀你,轻而易举。”
    如果是上辈子的淮明子使出这一击,以言卿现在元婴初期的修为,定然逃不过一死。但偏偏淮明子现在是魇寄生在殷无妄体内的。他可以对付所有人,唯独对付不了言卿。
    魂丝这种功法,承于魔神,本来就天生克制于魇。
    淮明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发现不对劲后,也不急。
    他说:“差点忘了,你还有织女丝。”
    “但言卿,你是不是也忘了,我本来最擅长的就是符。”
    不需要他出手,这白骨大殿里的修罗四象阵,完全可以被他所用。
    淮明子再恨恨悠悠地看言卿一眼,抬起手,用牙齿咬破了手指头,鲜血涌出的瞬间,他以指为剑,倏地击向了墙壁上盘旋着的四尊野兽。“去!”
    鲜血在青铜兽像上溅开!
    一瞬间,整间宫殿横于空中的铁索都在转动、
    目睹一切,早就大脑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九宗弟子,现在濒死关头又发出尖锐的哭嚎。
    “不、不要!”
    立于地上的,只剩下六人。镜如尘担心的不行,可是看谢识衣还在冷眼旁观,只能把自己嘴捂得更严了。颜乐心恨不得把自己刨进地上谁都注意不到自己。而白潇潇则是被吓傻了,他再孤陋寡闻,也不可能没听过“十方城”三个字。百年之前轰动天下,向所有人撕开了神秘莫测的魔域血腥的一角。
    魔域主城,十方城。
    燕卿,十方城……
    四座麒麟像从口中喷涌出炙热滚烫的黑水,如黑色的岩浆,源源不断,是要将整座白骨大殿填成沼泽。岩浆在淮明子的操控下,变更方向,流到了言卿的脚下。修罗阵是百思布下的,洞虚中期,言卿冷笑一声,身形凌空而起,打算直接找阵眼破阵。
    谁料这时,一声整个秘境都能听到的哨声响彻九霄。
    ——!
    那声音震耳欲聋,让言卿都愣了下。但是反应最大的却是淮明子。淮明子脸色这一刻彻彻底底黑了下来,他牙齿咬得咯咯响,哨子虽不能完完全全控制他,但也会影响他的一些理智。
    “杀了谢应!”
    这是现在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唯一命令。来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与此同时,秦长熙跌跌撞撞跑进来。汀澜秘境外有伏羲石,他不能传令,但是他早就提前跟父亲报备了这件事。哨子粉碎的时候,他虽胆战心惊,但也并不是没有料到。
    如今听到这从紫金洲传来的哨声,他面色大喜。
    秦长熙裹着一声黑衣,从修罗道外走了进来,面具之下神情极尽狂热。
    “不惜一切代价,把谢应杀了。”
    谢应?
    谢应是谁?
    淮明子的手剧烈颤抖,头缓缓转动,被一股力量操纵着把视线看向了角落,看向他一直不屑于去关注的两个蝼蚁。然后对上了一双熟悉的清寒的眼眸。
    淮明子刹那瞳孔紧缩。然后没忍住,放声大笑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你是,居然是你啊!”
    他本就对谢应有杀心,如今被紫金洲那边推波助澜,杀意更是占据了所有理智。他衣袍一卷,伸出手就直接往谢识衣脖子上掐去。淮明子道:“先是言卿,然后是你,你们真是阴魂不散。”
    言卿惊愣:“谢识衣!”
    秦长熙听到声音,一下子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折扇来,折扇飞旋出去,在言卿周围自天垂落四页泛金的书卷,将他困在其中。
    秦长熙可不希望有任何变数,满是得意说:“谢应不顾安危进入汀澜秘境果然是为了你,我就说你是他的软肋,镜如玉竟然不信。”他从来摸不透镜如玉的心思,现在终于吐了一口气,阴阴笑说:“果然,女人就是优柔寡断。”
    言卿伸出手刚碰到一页书,马上被金光刺穿了指腹,看着那涌出的一滴血。言卿瞳孔中的血色更甚。心急如焚,第一次失态。上辈子在十方城谢识衣就是因为淮明子受了重伤!这一次他不想再看到谢识衣那样虚弱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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