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语儿盯着金明,琢磨着这次可以咬开他的头颅,就在她诡异一笑张开獠牙时。
    言卿出手用红线制止住了她。
    金语儿尖叫一声,碧色的眼睛恐惧地盯着言卿,浑身发颤躲在金明后面。
    金明马上怒不可遏:“燕卿!你在干什么?放开我姐姐。”
    言卿淡淡说:“我放开她,下一秒你就要死了。”
    金明红着脖子喘着气,道:“不,我阿姊怎么会害我呢……”言卿嗤笑一声,已经不想听他那些什么“不会”“不可能”。
    他手里的魂丝出手,瞬间把金明也绑了起来。
    言卿看着这两人,眼里满是冷意:“我带你进来,不是为了让你和你姐姐团聚的。我只是想从你姐姐这里套出点话来。”
    金明对上他的神情,瞬间气血上涌,哑声笑起来:“是啊,你从来没想过帮我。其实你和仙人台的人没两样——你同样看不起我们,也不把我们当人看。”
    言卿把玩着手里的红线,一言不发看着他。
    金明犹如困兽,厉声质问言卿:“你看似正义,实际上你不想帮障城,你只是想报复上重天你的仇人。”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像个傻子。她都想吃了我,我还是这样护着她。”金明眼角落下一颗偌大的泪珠,却是喃喃说:“但你们怎么会懂呢。”
    “你是上重天的人,你们一个个金尊玉贵,我们恐惧的魔种对你们也造不成威胁。你们就像高高在上的看客,看着我们各种挣扎、丑态百出。”金明说:“就因为我们是凡人、我们命贱,所以在你们眼中做什么都可笑。”
    言卿手里的红线绕到指尾,扯了下嘴角。
    离谱,为什么这样的灵魂提问,不问真正冷漠的谢识衣,而问他这个难得行善的少城主。
    言卿半蹲下去,伸出手,在金语儿的识海轻轻一点,让这个女人获得半刻的平静,随后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上重天的人?而且,你现在做的事,我在上重天也没少见。”
    为了所谓亲情、爱情、友情去包庇一个魔种——这种养虎为患的事,谁来做都显得荒谬和可笑。跟身份无关,跟修为也无关。毕竟当局者的深情对于性命被威胁的局外人来说,只是灾难。
    言卿道:“你姐姐活不了多久了。”
    金明难以置信抬头:“什么?”
    言卿道:“她被灌了药。”
    用药物和邪功灌阳活魇,代价是生命。
    言卿到障城后接触了很多人。
    他年少时在障城从来没在这里享受过一丝一点的善意,所以言卿一路看来,都有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他厌恶秦家的所作所为,厌恶他们对女子对婴孩的利用,厌恶他们对生命的漠视。
    可在障城这座罪恶之城,谁又是完全无辜的呢?障城失踪的那些外来男女,连金明都知道生死未卜,障城的原住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选择漠视,选择纵容,甚至助纣为虐。魔种修了合欢邪功便如同染上性瘾,欲望无穷无尽。所有失踪的男女都被关押在寺庙内,成为魔种泄欲的工具。
    言卿又低头看了金语儿一眼,没再说话。
    无解。被魇寄生的人无解,既然沾染了病毒,那就已经不是人了。当年九天神佛犯下的错,延续了一万年,还是没有结束。
    金明沉默很久,才好像醒了过来,对言卿喃喃说:“对不起。”
    言卿懒得搭理他。
    在魂丝的帮助下,金语儿暂时获得清醒。
    但是她的清醒也是断断续续的,只认识金明。
    在金明的套话中,言卿从金语儿口中获得了自己想知道的事。
    四百八十寺就是一个用邪功取出凡人体内活魇的地方。金语儿不成段的话里,言卿也开始了解到,最开始监禁室,是秦家为了遮掩仙人台耳目的地方。而随着浮花门流光宗的倒戈,现在多地仙人台也被秦家掌控。
    金语儿指出圣水之湖方向后,言卿没再理这对姐弟,转身离开。
    后面传来姐弟俩压抑的哭声。
    言卿听到哭声出神了一会儿,跟金明的一番对话让他不由自主想了很多,他忽然说:“幺幺,你现在随着我叛出宗门,是不是在上重天很多人眼里,也挺荒谬可笑的。仙盟盟主,为爱不顾一切,这样包庇一个魔种。”
    谢识衣不以为意,淡淡道:“或许吧。”
    言卿又沉默很久,牵住他的手说:“幺幺,我答应你之后对你不做任何隐瞒,但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谢识衣:“嗯?”
    言卿一字一字说:“谢识衣,答应我,今后不要为了任何人付出生命、放弃一切。哪怕是我。”
    《情魇》中谢识衣死于沧妄之海的结局,一直就是言卿心里的一根刺。
    谢识衣平静问:“为什么?”
    言卿在黑暗中看向他,恍惚了会儿,才笑了下说:“谢识衣,其实我最大的愿望,是你能风光无限地活着。”
    那些当年掩于长夜的心绪被亲口道出。
    “魔域一百年,每次魔神蛊惑我去杀人时,我就会想你在上重天会过得怎么样。”
    “我想,你天赋那么好,人又那么聪明,肯定是万众敬仰、光芒万丈。”
    “你那么优秀,你会有宠爱你的师父,陪伴你的朋友。你会被天下人口口相传,做着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每次想到这里,我就会克制自己不要变成疯子。因为我怕有一天再见到你时,我疯疯癫癫不成人样,而你干净无瑕一尘不染。”
    “我不想在你面前过于狼狈,自惭形秽到说不出话。”
    无数个不眠的长夜里,他就坐在白骨之上,看着没有尽头的旷野,借着思念故人来保持理智。
    在无止境的杀戮中,思念那个虽然刻薄冰冷,却又在很多时候都给他无数勇气的爱人。
    言卿喃喃道:“谢识衣,你怎么可以只为一个人而活呢。你会有师长、朋友、爱慕者,会有一生追求的大道。”
    他轻轻握住谢识衣的手,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所以我不允许不会容忍,你为一人自甘堕落,哪怕是我也不可以。春水桃花路,你走过一次就够了。”
    谢识衣听着言卿的每句话,无声笑了下,声音很低淡淡道:“言卿,我有时候都在想,我们之间到底是谁更疯。”
    言卿一愣:“什么?”
    谢识衣:“你说我会有师长会有朋友会有追寻的大道,那么你呢?你有什么?”
    言卿抿唇,触电般收回手。
    谢识衣的视线很静,也很温柔,言卿却感觉那目光像是琉璃刀,冰冷温柔,看穿他的灵魂。
    言卿笑意黯淡了下去,心里悔恨,他为什么突然矫情地跟谢识衣说这些。
    谢识衣握住他的手,他之前要言卿许下永不隐瞒的承诺,就是因为察觉到言卿的焦躁。
    如果不除去魔神,或许言卿一辈子都不能解脱。
    可能言卿自己都没发现,他早就不知不觉在自己身边建造起一堵围墙,隔绝了所有人的善意或者恶意。他默认自己被魔神拉下泥沼,从来不奢望活在阳光下。
    谢识衣:“言卿,我说过,所有你觉得为我好的隐瞒,结果都不会如你所愿。”他声音清晰冷静:“你是真觉得,我按照你想法活下去会很快乐。”
    言卿呼吸一颤。
    谢识衣轻轻一笑,说:“你说不想我再走一遍春水桃花路,可是言卿,当时我在想什么,你不是最清楚吗?”
    言卿哑然,说不出话。
    他说不想谢识衣再走一遍春水桃花路,但谢识衣从来就没在意过这件事。
    那条万人审判的路上,他既没有屈辱也没有仇恨,他……只想要一把伞。
    谢识衣说:“当时,我只想要把伞。”
    谢识衣道:“而现在,我只想要你。”
    言卿沉默,出神地看着他,手指攥紧,叹息着笑了下。到现在他确定了,以谢识衣的性子,无论做出什么,都是清醒的疯狂。
    言卿暂时抛开这些情绪。
    走到圣水之湖边,言卿看到了柳以蕊。她站在一个杏黄衣袍的少年身边。少年容颜和她相近,如今眉眼之间全是苦涩,在与她的推拉中,神情也越来越无可奈何。圣水之湖是一汪血池,而少年春衫单薄,手里拿着一束梅花枝。听着柳以蕊要带他走的话,只觉得从骨子里涌出深深的疲惫来。
    “姐姐,我们出不去的。”柳景安唇色发白,哀伤地看着她,回握住她的手:“我们出生在障城,在雨中长大的人,只能一辈子活在雨中。”
    柳以蕊咬牙:“不,景安,我们和城里其他人不一样!我们有那位仙人的庇护,我们祖祖辈辈喝着那口井里的水。我们不受雨的影响,你跟我离开,我们一起离开这吃人的障城。”
    “我走不掉,姐姐。”柳景安疲惫地笑了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瓶子来:“这里面是圣水,你拿出去可以贿赂一些人,看能不能得到出城令。”
    柳以蕊眼眸都红了圈:“柳景安,你难道也和这座城池一起疯了吗?!你为什么不走?!”
    柳景安手里拿着红梅,站在白骨堆成的桥上,下面是各种翻涌的血水。他低下头,然后答非所问说:“姐姐,这一池的水,都是死胎所化。”
    柳以蕊愣住,被吓到了,后退一步。
    柳景安俯下身去,用红梅枝轻轻搅动池水,轻声道:“一开始,城主府的人打算把我当□□,很快他们发现我有驱邪避晦的能力,便让我在圣水湖这边工作。我每天的任务就是用梅枝驱散怨气,然后将圣水装入瓶中。”
    “宗亲府的净瓶在城主府需要先经过一次炼化,炼化保留一部分黑色的东西,剩下的血水都会流到这里来。”
    “障城的男女一直怀孕生子,他们想要生出活胎、获得圣水。却不知道圣水本来就是那些他们抛弃的死胎所化——他们喝下去的,都是自己的骨肉。”
    柳景安拿着梅花枝,麻木地看着这一池的饱含恨意和怨毒的胎水。
    柳以蕊吸了吸鼻子,颤声道:“柳景安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这些,我只问你——你走不走!”
    柳景安摇头说:“姐姐,我走不了,我吞了仙珠。”
    柳以蕊愣住:“什么?”
    柳景安眼中浮现一层雾气,道:“爹娘死前,把那颗珠子从井里取出来,交到我手里。为了不被人发现,我又把它吞进肚子。”
    他摸着自己的心口,眼中浮现出一种迷茫来说:“它在我身体里,好像活了过来。我没有被障城的雨影响,现在却被珠子控制了,只有在圣湖边才能压制它。之前我靠它对抗障城的雨,现在我靠这满池的死胎怨气对抗它。”
    柳以蕊再也忍不住,掩面哭了出来。柳景安看到亲姐的眼泪,只觉得唇间苦涩。
    就在这时,他耳边听到一声冷冷淡淡的问话。
    “避息珠被你吞了?”
    柳景安抬起头望过去,看到了两个戴着面具的男子,隔着白骨桥遥遥的看向他。柳景安愣住,尤其是看到那雪衣墨发的仙人时,呼吸像是被死死攥紧。
    言卿把视线落到了柳以蕊身上,轻轻地笑了下。
    柳以蕊放下手指,红着眼眶也红着鼻子看向他,扬起脆弱的脖子来。
    言卿对于柳以蕊说的话一直都是只信七分的。果然,从见面的第一眼,她就一直在说谎。她含糊遮掩柳家一切出于贪欲的恶行,好像自己是完完全全被强权压迫的“无辜者”。言卿也没逼她,顺水推舟,利用她找到了柳景安。
    “柳以蕊,当初微生妆死后,还留下了一颗珠子是吗。”
    上重天微生家族都奉为至宝的避息珠,一直被藏在了这户凡人后院的水井中。
    柳以蕊抿唇没说话。
    言卿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怕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柳家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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