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桓点头应着,草色发带被风拂在脑后飘逸,与他的声线一般,漫不经心,“晓得了。”又睐目松琴,“怎么近日不到家去玩耍?姑妈总说你好,你也该勤去看她。”
    松琴轻吐舌尖,面染红霞,“娘说咱们大了,总该有些男女之别……”
    说到此节,一再放低了声线,“这还是次要,要紧的是范姨娘,像是不高兴我去。回回我去了,她都是面上和气,底下淡淡的。娘说,她虽不敢得罪我们这一门的亲戚,却到底不喜欢。我想着,也不好常去点她的眼。”
    “何必理她?”奚桓噙着一抹冷笑,沉淀着满目不屑,“你只到莲花颠里去与姑妈说话,又不到她跟前去。小辈里,姑妈最喜欢你,待你比范纱雾强了许多,绢子扇面都是留着紧你先挑。”
    松琴稍稍顿气,侧目窥他一瞬,低垂了眼,“那哥哥呢?”
    “我?”奚桓些微攒眉,恰逢风起,裹挟春香,暂且吹不清他稀里糊涂的脑子。他淡淡地笑,露出左边一颗新长的虎牙,尖利如狼,“你性子温静,是招人喜欢。我走了,你回去吧。”
    那松琴立在垂花门下福身,水汪汪的眼目送其锋芒渐露的背影,遍野春色展开她在如霞的腮,像在梦里开出黄花。
    却有久寒之冬“咣当”一声回响在冷冰冰的床榻。
    一则天青色的门帘子撩开,露出一只玉白花缎鞋,循上望去,是葭灰的百迭裙,扎着酡颜的对襟短褂,裹着桃粉的抹胸,托举出一张慧丽婉媚的脸,唇下掩着颗小痣,沉着内敛,不与桃李争妍。
    不是花绸是谁?横转经年,出落得花颜芳妍,她眼朝四下淡淡搜寻一圈儿,在圆案下头瞅见满地淅沥沥的汤药与七零八落的碎瓷片。
    正暗与榻上秾夭冶态的椿娘递眼色呢,却听莲心怒骂,“你是没长眼还是怎么的?端个药也端不好,要你那爪子做什么用?”
    案前立着个丫头,怀里赍抱着一方托盘,乜抬着眼,“我又不是成心的,姑娘犯得着这样大的火气嘛?药洒了,再煎一碗来就是,何苦来?”
    莲心怒而生恨,下榻来抬手要打,被椿娘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重煎一碗来就是,犯不着生气,姑娘吃药要紧。”
    两丫头对峙半晌,到底是莲心喘平了胸口,又坐了回去。花绸闷观一阵,仍旧打帘子踅入卧房里。
    房中一束光照着粉尘,落在窗侧一只肥腰粗口的官窑冰纹瓶上,里头插着高低错落的两束桃花,半开未开之际,已有凋敝之态。
    韫倩在床上泄出缕轻巧的笑音,略显中气不足,“叫你瞧笑话儿了。”
    花绸款裙过去,仍旧坐回圆杌凳上,细观韫倩面色,白里透着股子淡淡的病气,听她讲完话,又咳嗽了两声,咳得花绸心紧,“那个也是你房里的丫头?瞧着面生,怎么如此嚣张?”
    帐里光影斑驳,韫倩将手肘撑一撑,髻亸钗斜地往床头靠起来,“我们太太才拨来我房里的。”
    “这倒奇了,她还想着给你拨丫头?”
    韫倩将清瘦的下巴略微歪一歪,一双讥讽的眼睇来,“正月里,她给我定了一门亲,明年春天完婚。她怕到时候我身边没两个人陪送,丢范家的脸面,因此拨了两个丫头来。平日也使唤不动她们,白在这屋里混饭吃罢了。”
    “你定亲了?”花绸眉黛轻提,半倾着身子,一脸惊骇,“定的谁家,我怎么没听见说?”
    “定的顺天府通判卫大人家的二公子卫嘉,你们府上二老爷同是顺天府通判,你没听见他们讲?”
    花绸摇头,鬓边西府海棠在光影下晃着嫣然之光,“倒不曾听见,你也不是不知道,除了大表哥与桓儿,我们与那府里的人,能避则避了,免得遭多少难听话出来。”
    “你们家二老爷时常不归家,难不成也有闲话说?”
    “他倒没什么话,平日也见不着他。大表哥在户部忙,他自在秦楼楚馆里忙,只是每常归家,少不得与二太太吵几句,我们又何苦凑上去瞧着二太太丢脸面?”
    一丝苦笑虚浮在花绸玉面冰骨的面庞,满副梅花缀雪之姿,也只肯在韫倩跟前露出些琐碎的烦难,丝丝缕缕,盘根错节。
    第15章 .君不悟(五) “男人”,他真是喜欢这……
    日晷西昃,屋子里流溢着淡淡馨香,炕几上熏的是沉水香,自有一股无言的苦衷,百转千回牵萦在帐。
    花绸见韫倩病色里露出苦色,便柔声宽慰,“定了亲也好,到明年,你就能逃出这个坑里,自到别人家去立一番事业。只是那个卫嘉品行如何?可打听过了?”
    “管他品行如何,还由得我挑不成?”韫倩微仰着脸,细瞧着帐顶打转的香袋子,怅怏一笑,“你也不想想,我爹不过是僧录司一个六品阐教,我也不过是个庶女,他家虽也是六品,可做的是有权的实职,又是嫡子,若好,能定我?”
    僝僽片刻,她又笑,歪过眼来,“听说这个卫嘉最是好色,满屋子的通房丫头,上年还为了争风吃醋,打死了一个,与你家那位二老爷也差不离。卫夫人托人说了好些人家,但凡家中有些体面的,都不愿意把小姐许给他。说到我们家里来,许下几车的聘礼,太太眼馋,就应下了这门亲。”
    “那这岂不是将你往火坑里推?”花绸揪心不已,攒眉而叹。
    “推就推吧,横竖哪里都是火坑。”韫倩满不在乎,端坐几分,挑着眉笑,“倒是听说你那单家老侯爷身子骨有些不好,把你耽误在这里,不然你早该是侯门夫人了。”
    花绸登时涌上斜红一抹,将她嗔一眼,“侯门夫人有什么风光?不过是个空衔,户部多领几石粮食罢了。”
    “嗳,”韫倩眼目轻挑,声音软低下来,“你见过他没有?”
    花绸垂着下巴,卷翘的睫毛滗下几缕光,落在她红扑扑的腮上,“那年乔老太爷做生辰,远远的在乔家花园里瞧见过一眼,倒没看清长什么模样,只是高高的个子,有些清瘦,满是书卷气。”
    “这就是好的了,学问好的人,总不会差。按说你的品貌,就是太子爷也配得上,只是咱们这样的出身,这就是上好的亲事,你安等着做你的侯爵夫人就得。”
    正闺中低语的功夫,倏闻窗外咕咕咭咭一阵娇柔笑声,韫倩忙敛了乱发,朝花绸使个眼色,“纱雾来了,少不得要刺你,你别忍着,只管骂她。”
    话音甫落,果然见一浓桃艳李的娇女打帘子进来,裙似风前柳,音似百灵鸟,一对三寸金莲探步过来,“姐姐,你病好些没有?”
    “多谢惦记,明儿一准就能好全。”韫倩淡淡地扬着声,仿佛跟谁怄气逞能。
    花绸眼瞧着她蹦跶到跟前来,髻上戴着时兴的蝴蝶簪子,红碎宝石攒的,蝶翅随着她的步调扑扇扑扇的,合着浑身钗环叮当,聒噪地闯到眼前。
    倒难得一见她关怀姐姐,花绸正想夸赞两句。不想她一屁股落在床畔,手上递了一团彩线过去,“那你给我打个花绣球的络子,拢我那个银铃禁步的。”
    跟着自顾不暇的一堆话泼来,哪有功夫观韫倩的病,“我早上跟娘到秦大人家吃席,见他家女儿就有个。颜色我都给你挑好了,桃红和湛蓝的,再配着白线,打个六瓣的出来。你可快着些,我明儿就要啊,明儿娘与秦夫人约着去朝天观去打醮。”
    花绸瞧得真真的,韫倩靠在床头刹那间翻了一百二十个白眼,“你没瞧我病着?”
    “不是快好了吗?”纱雾还不自知,仍旧倚娇欺人,口里不住发嗲,“又费不了什么功夫,不过一两个时辰的事情,打了来,我把秦夫人赠我的口脂送你一盒。”
    “我稀罕你一盒口脂?”
    到此节,纱雾心内生怨,奈何她这姐姐一向不肯忍让她。她目瞪半晌,一双恨眼转来,又将线递予花绸,“表姑妈,你的针线比姐姐好许多,不如你替我打?明儿一早我使人到府上去取。”
    花绸斜瞧韫倩面色,大有不许之态,便为难地笑笑,“我手上现还存着许多活计呢,都是铺子里急着要的。倘若你不急,半月后我替你打好了送来?”
    这几年,花绸的活计多数卖到那些个扇面料子一类的铺子里,尽也有一笔进项,因此手上功夫不停。
    那纱雾蛮横惯了,哪管这许多,一味将线梭子往花绸裙上塞,“我这个也耽误不了你什么功夫,你先替我打了,明儿我使人送罐茉莉花头油与你。”
    韫倩听了生气,翻着两个眼仍旧由花绸裙上取了梭子仍回她怀里,“谁稀罕你一罐子头油?花姑妈就是再贫寒,一罐头油总买得起。有替你打络子的功夫,她不知道多绣几条绢子外头卖?”
    “关你什么事儿?你不替我打就罢了,还管起人来?”
    两厢争执的功夫,忽见绮窗上一个高高的人影掠过,须臾打帘子进来个庄萃袅跟前的丫头,喜滋滋地朝纱雾使眼色,“二姑娘,桓少爷来了。”
    话音甫落,奚桓高高的身骨已错进来。虽说都大了,却有自幼相熟的情分,加之那庄萃袅有意让其与纱雾来往,范家满府里,倒不拦他往后宅来。
    他如今生了对虎牙,沉着里添了几分邪性,一笑,似匹捕猎的狼,只是比幼时多了几分礼数,先走到床前像韫倩问安,“听说姐姐病了,可见好了?”
    韫倩晓得他,也不跟他虚客气,把花绸瞥一眼,笑道:“你倒别假模假式的到我跟前儿装乖,我受不起你这么大的礼。一准儿是听见你姑妈在我家,这才寻了来的。快接了她老人家回去吧,省得在我这里,被人烦死。”
    可惜纱雾听不出话底下的嘲讽,一心只顾着同奚桓歪缠,“桓哥哥,你不是去你外祖家了?前几日我到府里去见我姑姑,才听见她讲的。”
    奚桓自幼厌烦她,淡瞥着个眼,旋身在窗下捡了张椅子坐下,“嗯。”
    纱雾瞧他脸色不好,心窍一动,弱羽依依地走到他跟前,“八成是路松琴又讲我的不好,都说我什么了?”
    帐中荡出一缕嗤笑,是韫倩抑扬顿挫的音调,“哎呀,真是瞧得起自己,人家路松琴是名门贵女,乔首辅的外孙女儿。且不论家教涵养,就论身份,人家口里说的,自然都是四品五品家的小姐,一个八品家女儿,谁稀得说?”
    她正是坏在一张嘴不肯服输,凭白吃了多少苦头,思及此,花绸暗里掐她一把。
    转身又瞧奚桓也板着脸,也生怕他说什么招纱雾哭,忙捉裙起来招呼,“我也该回去了,韫倩,你好生养着,改日我再来瞧你。”
    “嗳,那我不送了,等我好了,也去瞧你。”
    两个人惜别几句,奚桓忙坐上起来,衣摆擦着花绸的裙角走,“姑妈,坐我的马车回去,采薇他们都在外头等着的。”
    花绸朝后拉了他的手,慈目婉笑,“你打外祖家直接过来的?”
    两个人并排穿廊走着,花绸生来有些高挑,奚桓却也高了她一个头,被她手一牵,冷眉间登时荡出一抹柔情,“我顺道过来接您一齐回去。”
    那纱雾在后头落了两步,不甘被冷落,扬着莺声搭腔,“桓哥哥,明儿我要到朝天观打醮,你去不去?奚涧也去,范玦也去。”
    奚桓恨不能杀她,全作没听见,牵着花绸快步而去,哪管纱雾在后头气得跺脚。
    一溜烟跑出府,外头正是暖日和风,万千楼宇飞杨柳,十里桃李争春艳,碎羽剪花缬。前后套着两辆马车,后头那辆车窗上采薇探出个脑袋,直冲椿娘挥袖。
    前头则是北果驱车,见二人出来,忙上前搀扶。甫钻进马车里,花绸把他的手轻轻拍一下,“你也不乖,急什么?出来也不说先去向庄夫人辞个礼。”
    “用不着,”奚桓靠着车壁,垂下睫毛望着她笑,“我有礼没礼她瞧我都好,也不敢怪罪,至多到姨娘跟前埋怨几句。况且他们是什么门第?我肯登他家的门,已经给足了他们脸面。”
    他一大笑,正巧露出两颗虎牙。花绸将一个指端伸进去,在左边那颗虎牙温柔地摩挲,“瞧,牙都换全了,我们桓儿真的长大了。”
    阳光斜斜地从车窗里爬进来,暖得人每根筋都瘫软。奚桓蓦地不动弹了,怔忪地半张着嘴。此刻,他觉着自己就是光束里浮动的尘埃,在她温柔的指尖飞荡,痒酥酥,轻飘飘,失了方向。
    他用舌尖扫过她刚才碰过的牙床,睨着她,用懒洋洋的音调问:“长大有什么好?”
    花绸也不知道,只是眼波横转间,岁华如流水,从她眼底温柔地淌过,“刚到京那年,桓儿还是个小娃娃,撞到姑妈身上来,不赔礼,还要姑妈赔你的蝴蝶。一转眼,桓儿都是个男人了。”
    男人,奚桓真是喜欢这个称呼,喜欢得两臂舒展,一条贴在她背后的雕花车壁上,仿佛将她环抱。另一条将车帘子撩开瞥一眼,外头是人潮熙攘的紫香红尘。
    沿途的人声像烧沸的一锅水,咕嘟嘟滚着灼热的泡,但这与他们无关,他们在马车里,磨肩擦臂,是单独的一方天地。
    半晌,当奚桓觉得脖子上的血涌褪了潮,便舔舔那颗虎牙,仍旧收回眼来瞧她,“您可是到如今也没赔给我。”
    “什么?”花绸瞧着窗外,随口问。
    “蝴蝶啊。”奚桓是雨天里她的一把伞,寸步不舍地向她挪坐过去几分,“您说赔我,这都多少年了,蝴蝶影子我都没见着。”
    花绸倏地扭过头来,指端往他脑门儿上一戳,“没良心,姑妈给你做了那些衣裳荷包的,还抵不过一只蝴蝶?这会儿记性又好起来了?怎么那些圣人的话就死活记不住?”
    言讫,她放下手,复将车帘子撩开一条缝接着往外瞧。
    外头街市喧嚷,阳光温柔地碾压过她的侧颜,奚桓总觉得,她神秘的鬔鬓松髻里,藏着不与人说的孤独。
    第16章 .君不悟(六) “通房是什么?”……
    黄莺乱啼清明后,人潮汹涌,马车慢摇慢晃地闯过红尘,淡淡的车辙是寂寞的余痕,很快又被川流不息的履舄冲淡。
    花绸半侧着脸,诗眼倦天涯,望着热闹的尘世间,满脑子想着韫倩,眉间不觉就攒愁千度,“你大表姐定了人家的事情,你听见说了吗?”
    奚桓脸上的笑被她的愁驱散,他还不懂她的寂寞,但他希望她能时时笑着。眼下见她不笑了,便够着脑袋窥她,眉心也带上了忧,“好像听说过,是二叔的同僚,卫通判家的卫嘉。”
    “你在外头与他相熟吗?可听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品?”
    “他比我大了好几岁,不怎么来往,大约二叔与他父亲的关系,他和奚涧会有些走动。”
    花绸暗度不语,奚桓复偏着脑袋观她,“怎么了?姑妈是觉得他不好?回头我去打听打听。”
    “听见说他屋里,为着争风吃醋,才死了个通房丫头。他屋里原就有好几个通房丫头,还不足惜,最爱在外头眠花宿柳,你大表姐倘或嫁给他,还有什么好?”
    奚桓攒眉想一阵,逐渐仰回身,“通房是什么?”
    花绸被他一惊,适才意识见说漏了嘴,斜瞪他一眼,“别瞎问,仔细你爹听见打你。”
    不叫问,他反问得更凶,不知是真好奇,还是故意与她作对,“怎么一个通判家的儿子都有许多,我却没有?回去我也向姨娘讨几个。”
    果然激得花绸恼了,往他身上一拍,障帕嗔他,“你才多大?牙才长齐,就想着这些,回头真格要告诉你爹打你一顿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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