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缎云冥想一阵,心内有些疑虑,“范家虽说不是什么大门户,何至于眼界如此小?为这蝇头小利以身犯险,也至于?宝珠平日瞧着聪明伶俐的一个人,怎么犯起糊涂来?这里头,未必有什么隐情不成?”
    “娘也糊涂了,她时常与庄大嫂来往,那庄大嫂是什么样的人咱们还不知道?谁家地缝里的铜板她还要抠出来花。范嫂嫂跟她成日在一处,受得了她的撺掇?况且也不是单为这个,还有纱雾的事儿。现在满京都传着范家的笑话,不遣她回家,留在这府里,岂不是连奚家的名声都带累坏了?”
    残阳黄澄澄地铺在花绸半张脸上,有着雨后天青后的恬静,“再则,也没人管她偷什么,更没人在乎她为什么偷。反正,表哥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她退回去,二太太往后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当了家,谁还刨根究底地管那么多?”
    奚缎云窥她神色,心里骤紧,拽住她皓白的素腕,“这里头,是不是也有你的事儿?他们妯娌两个不合,你是不是也跟着瞎掺和了?绸袄,从扬州来时,娘怎么同你讲的?这是别人家,凡事不可得罪人,也不可伤了亲戚情分,更不要多事!”
    花绸却倏然想起奚桓的话,他的每句话,都像是个指引,逐渐引出一个“恶”的自己,或者,是一个刚强的自己。
    她很喜欢这个“坏”得理直气壮的自己,“娘,我没参合,就是叫我去问了句话,我照实回了句话,别的跟我没干系。”
    “问你什么了?”
    “哎呀,就是问我件东西。”花绸随口混着,借故要走,“回来再告诉您,再不去,总管房里该没人当差了。”
    梨花小窗,落霞微红,太阳坠下去,花绸的心却蹦起来,她从未像此刻一样期待过明天,好像明天,就是个全新的人间,愁不添,秋消减。
    还不到明天,万花凋谢,红叶山斋,云影天光乍有无,入夜似乎就要落一场雨。
    花绸提着两包药,才打总管房里出来,椿娘在后头频频回首,赶了两步行前来,眉黛困惑,“今儿这冯妈妈也忒客气,咱们那方子上有一味冰片,我来时还想此药精贵,又得招她多少唠叨呢。没曾想,她今儿倒大方,给了咱们那些。”
    外头刮着晚风,早秋天就是昼热夜凉,花绸只穿一件香叶红提花绢长掩襟,叫风一刮,又些寒噤噤,将一块衣裳抓着揿在胸前直笑,“今儿在厅上,我为她们二太太说了话,她自然念我的好。”
    椿娘顾盼四下无人,攒眉低声,“姑娘,你先前将那些好东西一天天地往韫倩姑娘那里送,就是为了叫二太太逮着?可姑娘怎么就算准了,这冯妈妈能撞上柄全?”
    此刻经她一问,花绸方细细回味起来,这冯妈妈怎么那日就偏偏走到门房上去?想一阵没头绪,只能归功与机缘凑巧。
    椿娘亦懒得想,齐肩并头地笑,“横竖往后这家里,就再见不着范姨娘了。二太太若当了家,也好,她这个人虽抠搜些,爱计较,好歹不像范姨娘,处处瞧不上咱们,处处苛待咱们。”
    花绸点着下巴颏,抬眼看着路上凄凄落花,“也不知道韫倩与卫嘉的婚事到底退成没有。他们府里这些日子也听不着消息,我总有些不放心。”
    “姑娘别担心,铁板钉钉的事儿,她范纱雾除了嫁卫嘉,满京里谁还肯要她?不过她还不到婚龄,少不得留她在家一二年。倒是姑娘,只盼着单家老侯爷的身子快些好,咱们也不必耽误在这里,寄人篱下,终归不是个长法。”
    花绸无所谓地笑笑,妙步蹀躞,仙裙款动,适逢风过,卷着她身上甜丝丝的玫瑰香,扑朔千里。
    野香袭了山茶地,花色似黄金,一浪一浪地在傍晚摆曳,锦绣成了未晓结局的迷。
    奚桓站在黄粉机关里,穿着件莺色法氅,里头是嫩鹅黄直裰,梳着髻,发巾在晚风里飘摇,正与丰年说话,“父亲没功夫过问家里的事儿,你使人到二婶婶跟前说一声,这府里凡是范宝珠当年带过来的人,一律不留,全随她回范家。”
    丰年哈着腰在风地里头笑,“爷放心,范姨娘的事儿上咱们家二太太比谁不懂,还用您授意?她早打发几个婆子四下里清点人了。”
    “二婶婶长了个不醒事的脑子,你使人盯着为上。范姨娘这次被退回家,保不齐范贞德要记仇。此人最是个巴高望上的,见在咱们家没路走了,自然到别处寻门路。倘或寻到父亲的对头那里,在咱们家留个钉子,一有风吹草动,立时吹到朝廷,会生出多少麻烦。”
    “小的知道了。”丰年应着走出去几步,扭头又回来摊着手,“爷,我可打发了柄全那厮十两银子,这怎么说?”
    奚桓乜他一眼,抬脚踹在他膝上,“你问我要?滚去找采薇!”
    那丰年一溜烟跑出几里地,奚桓独在原地,倏地抽动鼻翼,抻直腰四目张望。果然在金山茶地那头寻见花绸的背影,残阳穿过她窄窄的腰,衬着日渐浮起的臀线,婀娜而单薄,像一片凋敝的花瓣。
    眨眼的功夫,奚桓已将身上一件莺色法氅解下来,遄飞上去,自身后搭在她肩上,“姑妈。”
    将花绸唬一跳,有些生气,转身瞧见奚桓那双淡色的眼,心蓦地又软成一池温水,绵绵的,生生不息地流淌,“桓儿在这里做什么呢?”
    “正要到您屋里去,没曾想在这里撞见了。”
    说话间,他退一步,将他的氅衣在花绸肩上拢一拢,“入秋了,太阳下山就凉,您怎么不记着添衣裳?”
    花绸半仰着脸笑,“不是有桓儿替我想着吗?”
    欻地风起,金山茶从她身侧招摇擦过,倏明倏暗的光影在她娇靥如水的脸上溜溜地淌过,唇下那颗小痣,好像是用针扎破了一个水蜜桃,流出甜甜的汁液。
    他倏然想凑上去舔一舔,但他不敢,最放肆的,就是捧起她的手在唇下吐出口热乎乎的气,“您的手怎么这么凉?”
    第26章 .惜奴娇(二) “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
    绚烂黄花地, 风穿晚亭,花绸凉了经年的心里默默照进一束煦阳。她反握着奚桓的手垂下去,拉着他往前走, 笑眼望着弯弯曲曲的花道, 斜阳细细长。
    “不妨事,我不冷,桓儿怎么这么乖呢?”
    她打小就爱这么夸他, 奚桓也听惯了,可回回听, 还是觉得,他听过成筐成车的赞美,什么“人中龙凤”“出类拔萃”“后积成器”“千霄凌云”……
    云云种种,皆比不过花绸的一句“乖”,从她嘴里吐出来,像一只温柔的手, 将他由头到尾抚了一遍。
    奚桓此刻觉得, 他就是她的孩子、她的仆从、她驯养的一只小狗。不论长得多高多大, 或者走得多远, 只要她一声召唤,他也能从天涯的一端, 跑回她站立的另一端。
    金山茶摇飐一路, 令花绸想起那日一场琼花, 沉默地笑着。不妨手被他反握下去, 她恍然回神,抽出手,假意地拢拢衣襟,不再去与他相握, “涧儿生辰那天,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你大表姐也没使人给我递个信。你这些日在外头碰见范玦,他可说家中怎么样了?”
    奚桓将空唠唠的手掌蜷起来,几个指头在袖管里摩挲,“我这几日出去,都是与左佥都御史施大人家的公子在一处,没怎么见到范玦。”
    “那你去找他打听打听,只怕范家早闹得鸡犬不宁,也不知你大表姐那门婚事退了没有。那个卫嘉,也太不是个东西,嫁给他才真是毁了终身。”
    他将她睐一眼,见她浄泚的眼里好像藏着些不易察觉的暗涌,于是就逗逗她,“姑妈也真是偏心,卫嘉不好,不让大表姐嫁他,就让范纱雾嫁他?”
    “什么话儿?”花绸将一双眼扭过来,怕他觉得她坏,带着些惊惶,“什么叫我让不让?人家的婚事,哪里论得上我一个外人说话?快别胡说!”
    奚桓却十分坦然地接受她的好里藏着那么一点点坏,更有甚者,他希望她坏,希望她能靠自己锋利的爪子逢凶化吉。
    所以他也将前日种种手段默契地不提起,只笑嘻嘻地逗着乐,“也是,是他卫嘉与范纱雾自己不检点,怪得着谁?”
    花绸剔他一眼,有些心虚,“你懂得还多嘛。”
    他挤眉弄眼地笑,“这倒好了,范纱雾嫁给别人去,往后也不用来歪缠我,正好叫他们范家死了这条心!”
    残阳在奚桓淡色的瞳孔里收尽,二人磨肩擦袖的背影亦在潺湲的花荫里虚化,淡远。
    眨眼月照西楼时,红藕搬了炉子在奚缎云屋里煎药,几人也跟着在此闹谈。因奚桓尊贵,奚缎云张罗着添香加蜡,足足点了四五盏灯,不算亮堂,却是云母屏风烛影深,返照着温馨恬静。
    花绸使椿娘煮了碗酥油牛奶与奚桓圆案上吃,自个儿坐在床沿,与奚缎云并头坐针线。
    她手上缝的是奚甯补子袍,奚缎云捻了大红的线,对着床前银釭照一照,穿了针递给她,“这个要格外留心些,日日都在场面上穿,可别叫人拿住个什么错处。有一年,你爹补服上破了个洞没留心,就叫人告到府台那里,说他不敬朝廷、有失官家体面。”
    “晓得。”花绸应着,抬首冲奚桓笑一笑,将衣裳稍稍提起一个角,“桓儿往后也穿这身衣裳,好看。”
    奚桓正喝牛奶,闻言搁下碗,笑瞥那衣裳一眼,“过不几日,父亲还得添一身衣裳。”
    “怎么个意思?”奚缎云探起身来。
    “爹要进内阁当差,封一个武英殿大学士,不日就下旨。”
    奚缎云含笑点头,“你父亲,倒是难得的英才,年纪轻轻就进内阁,你母亲若天上有知,不定多高兴呢。”
    不时椿娘又端两瓯果子进来,一样百果糕、一样糖薄脆,搁在榻上,招呼奚桓,“小祖宗,你坐在杌凳上背也没个靠处,到榻上来坐。”
    奚桓撩衣过去,靠在窗户一听,外头正下雨,淅沥沥地润人心肺。可巧那头花绸缝完了衣裳,挂在龙门架上,他便追着眼喊:“姑妈,我好像有些头疼,您来替我按一按头好不好?”
    花绸晓得他装怪,笑着不理他。奚缎云却扭过头来,“绸袄,你去,大约是风吹着了,他小孩子,哪里吹得了风。”
    “还小孩子呢?”花绸无奈迎过去,迎面嗔他一眼,落在榻上,裙上垫了软枕,使他倒下来,两个笋指就在他太阳上徐徐打着圈儿,垂眸见他眼睁得大大的举目盯着她,她又嗔,“闭上眼。”
    “我不困。”奚桓两臂抱在胸膛,一眼不错地将她盯着。
    屋里各自忙活着,奚缎云往榻上望一眼,仍旧低着下巴做活计,嗓子里哑沉沉地笑,“桓儿打小就粘姑妈,往后姑妈嫁了人,你也娶了奶奶,还到哪里找姑妈去?”
    一句玩笑,就将奚桓的眼说得闭上了,好像瞧不见,那些一早注定的宿命就不会发生。
    花绸见他面悻,把手上的力放得愈发低,缄默片刻,弯腰凑到他耳朵里笑一句,“桓儿这样子,莫不是在想媳妇儿了?”
    恼得奚桓窜起来,哈一下手去挠她痒痒,“您说什么?”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花绸一头笑不住,一头往榻角缩着躲她,另三人望见也跟着笑。屋里莺啼新灯,乱香横流,淅沥沥的雨声被隐没在窗外。
    淅零零雨声里自有丝竹争妍,谁家高墙里,两妙妓怀抱琵琶,娇音绕梁,演绎一段天宫繁乐。席间簋簠流彩,金齑玉鲙,围坐一干高官雅客。
    雨渐小下去,又赶上往福建寻盐的监察史禀报完盐务,奚甯记挂着奚缎云的病,实在坐不住,起身辞行,“列位,原不该辞,不巧今日家中有事,实在不好久留,只得先辞。”
    主家左佥都御史施寻芳忙起来款留,“子贤不可,这才刚议完公务,席面初开,你就急着走,岂不是嫌我招待不周?”
    奚甯与之既是同科又是好友,不大好推,便借故扯了个慌,“犬子下晌犯了急症,又呕又吃不下东西,我若不回去看顾着,只怕明日泰山大人就要派人来问我的罪,万望体谅。”
    那施寻芳晓得他就这么个宝贝儿子,不好强留,请过两杯,放低声音,“福建盐运司的事儿,咱们还得好好商议商议。盐运司隶书你们户部,还得禀报了钟老,再说说上呈皇上的疏本该怎么写。”
    “我心里已经有了数,你们都察院先将福建盐场的官吏查一查,都是谁举荐的,哪一年的进士,彼此心里要有个底。”
    “这是自然,你放心。”
    嘀咕完,且放他去,一干陪席官员送至门口,丰年早已秉灯等候。
    不妨马车走到一半,又下起雨来,二更归到府门外,丰年跳车下来,“老爷在车上略等,我去门房上取把伞来接您。”
    “不必了。”奚甯冒雨下来,接了灯笼,“你自去,我去莲花颠先瞧过人。”
    雨丝渐渐淹没他一片青峰背影,只剩一盏灯笼飘摇在翠楼琼宇间。那游燕堂前,院门紧闭,搁着门缝窥一眼,见正屋卧房窗户上还晕着一圈将开未开的烛光。
    奚缎云刚吃了药,原本放了帐子预备睡,可拂理被褥时,抬眼见龙门架上挂的补子袍,蓦地响起奚甯下晌过来的情状。
    打从先夫没了,她就成了无港的一叶小舠,经年漂泊在汹涌人世。
    可奚甯挺拔的脊梁,暧昧的语句,以及那些不近不远的距离,恍惚令她的心找着个依靠。大约是病中的原因,她有那么一些时刻,真的就想去靠一靠。
    她自嘲地笑一笑,正把个脑袋探出帐外吹灯,冷不防听见一声,“别吹灯。”
    她惊雀似地眨巴着眼回头一找,门帘子下可不就是奚甯?像从她的梦里,走到她冷冷清清的现况,带着一身洇润的雨水,嘴角似乎噙着一丝尘埃落定的笑。
    奚缎云忙坐起来挂帐,朝黑漆漆的窗外望一眼,什么也瞧不见,只听见雨声零落,细细密密地,侵入心脏。她盯着他走近,神色有些惶惶的不安,“这大半夜的,还下着雨,甯儿跑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屋里歇息。”
    他吹灭灯笼,随手搁在圆案上,拣了根杌凳拖到床前。还是那段距离,不近不远,怕惊了她,“来拿我的补服啊,下晌不是才托妹妹缝补的,可补好了?”
    即便他不想惊着她,她还是像只惊弓之鸟,匆匆掀被下床,饶到龙门架前取下衣裳摊在帐中,两只手细细地叠衣裳,口里念叨出一筐的话:
    “又不是就这一身,忙什么呢?先拣别的穿了就是,何苦大半夜的来?伞也不打一把,下人也不带一个。也不是小孩子,做事情毛毛躁躁的,你在朝廷里也这么来着?也不怕人瞧着笑话,三十好几的人了,半点儿也不沉稳……”
    数落这一番,却一眼也不敢看他,只盯着手上的衣裳。奚甯对坐着看她半张嘴碎喁个没完,一下觉得想笑,一下又觉得心酸。
    他知道她在害怕,好像一只鸟被困得久了,就会惧怕庞大的自由。大约她孤清久了,也会本能地抗拒温暖的包裹,尤其是这温暖,好像隔着荒芜一片……
    “你进来,我怎么没听见开院门的声音?”
    这一问,问得奚甯神魂归体,旋即挑眉,“侄儿翻院墙进来的,你信吗?”
    奚缎云真格往他身上滚一眼,“可摔着哪里没有?”
    将奚甯说乐了,抖着副肩无声地笑,“你没听见声音,大约是在想什么事情。”他渐渐敛了笑意,投目盯着她,“我进来前,你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啊。”她有些心虚,将叠好的袍子又掀开,重又叠一遍,“方才在想绸袄她爹……”
    悉甯点点下巴,端直了腰,“姑父去世头一年,赶上杭州有个知府的缺,我原本向内阁举荐他去的,不想他竟一病不起,走得那样急,也等不得我去见他一面。”
    他起了话头,奚缎云便放松不少,总算放过衣裳,到案上倒了盅茶与他,“他那个病,就是案牍劳形伤的身,那年春天清明发汛掩了堤,又一连下了半个月的暴雨,他没日没夜在雨里跑,跑了半个月,就一病不起,不过拖了两个月,人就没了。”
    “那两个月,你怎么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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