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破箱子能叫马车吗?要不…我们别去兖州了。”被唤作湘宁的女子掏出绢帕掩住鼻底,白嫩的脸颊憋得有些发红。一想到要在这样恶劣的车厢里待上八天,她恨不得直接从车上跳下去。
    “你后悔跟我了?你莫不是想回家认错,顺从你爹爹,嫁给那个二世祖?”年轻男子俊秀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阴狠,口中也不自觉地带上嫉羡的语气,感受到怀中的人儿身体僵直了,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陵郞,你在说什么?”
    年轻男子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了,慌忙将她搂进怀中:“我只是觉着…你跟着我受苦了…”随后,极尽温柔地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语:“你放心,这次在兖州城的斗石大会上,我一定会夺得魁首,让你爹爹后悔当初说的话,然后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
    女子脸上浮上一层羞涩的红晕,全然沉浸在男子编织地美好未来中,娇声唤道:“陵郞,我相信你…”
    二人的声音极低,近似于呢喃,完全掩在马蹄声中,却被紧挨着的苏青荷听得一清二楚。
    余光看见相拥的二人,略尴尬地偏过头去,原来是一对私奔在外的苦命鸳鸯啊。之前苏青荷还有些奇怪,穿着名贵的丝绸,家里怎会没有出行的马车,原是一出千金小姐恋上穷书生,被老丈人棒打鸳鸯的戏码。
    据她所知,这大夏国男尊女卑的风气不似南边的南曼国那么严重,女人是可以随意出门走街串巷的,男女同席、女童入学都是很正常的事。只要不是娼妓乐妓之流的贱民,哪怕是签了卖身契的丫鬟和不受宠的妾室,都是不能随意打杀发卖的。
    男人虽可以三妻四妾,有权势的女人同样也可以豢养面首,只不过上不得台面来说,没有婚书聘书罢了,和离、寡妇再嫁更是十分常见的事。
    更别提男女之间的私相授受,早已成为一股时尚自由、浪漫无拘的风气。
    在相对偏远保守的乡镇,或许还保有浸猪笼这一陋习,但在兖州城这样的大州郡,正如那男子所说,若他在斗石大会上一举成名,他与富家小姐私奔一事,定会流传成一出风流佳话。
    正是如此,那女子并不避讳与男子亲昵的举动,车里的众人也是熟视无睹,习以为常的姿态。
    马车行驶了两个多时辰,在彻底黑沉下来的午夜,摇摇晃晃地抵达了一处城郊外的驿站。
    一间房住宿一晚要二十文,当然也可以选择不住,随便在哪个柴火疙瘩里搭铺盖也没人管你,只要不怕半夜被狼叼走。
    苏青荷付了一间房钱,和小包子挤一挤便睡下了。这客栈简陋的很,没有任何装饰器具,一眼望去就是木板搭建而成的,天花板的墙角都结了蛛网。
    苏青荷的身体睡惯了硬邦邦的木板床,加上周天的劳顿,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苏庭叶躺在床上,抚摸着怀里那块翡翠吊坠,他娘的那件遗物,苏青荷没有食言,到达镇上的第一时间便去了冯记当铺将这块翡翠重新赎了回来。
    或许是那块翡翠给了他力量,第一次远离家乡,苏庭叶并没有忐忑不安地失眠。毛茸茸的脑袋抵在苏青荷的肩上,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呼吸平稳延绵,很快陷入了睡梦中。第二日清晨,苏青荷一行人再次踏上了前往兖州的行程。
    直到日渐中天,马车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幸而苏青荷早有准备,从包袱里掏出在锅里炕过,外加晒了一下午,十分耐储存的玉米饽饽,就着水,姐弟二人就这么在马车里吃了起来。
    玉米饽饽最外的一层皮都被晒裂了,入嘴很硬,嚼起来却很香,名副其实的干粮,压饿又便于携带。
    坐在苏青荷旁边的年轻女子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伸出玉葱一般的手指点着,秀眉轻扬:“这东西也能吃?”
    车上众人闻声微哂,这小姐到底天天吃得是什么山珍海味,连玉米面饼都没见过呀?
    姐弟二人没有应答,直接用行动告诉了她,二人极有默契地同时咬了一口饼,鼓着腮帮子呆呆地看她,像两只正在进食中毛茸茸的小仓鼠。
    “可以…分我一块吗?”微带颤抖却无比清澈的嗓音传来。
    苏青荷抬头,发现竟然是那位坐在她对面,从上车就没开过口的紫衣少年,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苏青荷手里的面饼,精致的喉结上下滚动,似是在默默吞咽口水。
    第5章 兖州城
    苏青荷把在集市上买的那一大袋玉米面全烙成了饽饽,足有十斤装在包裹里,见少年如是说,直接递过去一块大的。
    少年迷茫地眼神在落在玉米饼上时,变得有了神采,伸出双手接过,迟疑半刻,也学着她姐弟俩的模样,直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两个商贩打扮的男子也带了干粮,此时也掏出来吃着,其余众人或闭眼假寐,或默默忍着,没有人像少年那般神经大条地开口去问别人要。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马车才慢吞吞地在一家驿站前停下,同样也是郊外,除了那一小座平板楼房和一颗歪脖子松树,四周渺无人烟,荒凉空寂。
    同样驿站里提供的吃食也是贵得要死,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只有那对年轻男女奢侈地点了两个菜,中年夫妇和壮汉只要了清粥就着腌菜。
    有了那块玉米饽饽的情谊,在随后的行程中,紫衣少年跟苏青荷明显熟络了起来。一番唠家常后,苏青荷才知这位清秀寡言的少年的身世,简直是另一个自己。
    紫衣少年名为卢骞,母亲早逝,父亲前些天因病去世,受父亲临终遗言所托,前去兖州城投奔多年不见的伯父,只不过他的家境要比她好得多,乃是阜水镇首屈一指的富商,只不过后来随着其父亲的病重而家道中落。
    苏青荷对他说去兖州城是投奔亡母旧友,得知二人身世如此相像,卢骞似有触动,垂下颤抖的睫羽,也像是想通了般缓缓道:“时不我待,世事无常,生死轮回,这人终是躲不过。”
    苏青荷也是后来得知,卢骞问她要玉米饽饽时,已经四天没吃饭了,整日浑浑噩噩,沉浸在双亲俱亡的悲痛中。那日,马车里若有若无传来的玉米香味,就像他黑暗中陡然亮起的火把,瞬间点燃了他的生欲,那句话也是不经思考,脱口而出。
    之后卢骞向她连连道歉,不该如此鲁莽地讨要吃食,说这话的时候他脸红得几乎滴出水来。
    “家父自幼教导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虽不知到了兖州城,我伯父那是怎样的情形,不过姑娘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苏青荷没太在意少年说的话,心里有些纳罕,一块玉米饽饽而已,至于这么认真吗?
    在马车上迎来第八个黄昏后,一行人掀开卷帘,已可以瞧见兖州城巍峨耸立的城门。护城河绕着古朴厚重的城墙缓缓流淌,宛如一条翠绿的飘带,把这座偌大的城池当做孩童般,温柔地圈进怀中。
    城门口照例有士兵们拦路检查,因世道太平,斗石大会在即,城门的出入检查都很宽松。马夫也跟那官兵们混了个脸熟,只挨个盘问了每人的来处,将车内粗略地用眼神扫了遍,便放了行。
    过了城门没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众人长舒一口气,挨个跳下马车,礼节性地点头道别,三三两两各自走远。
    苏青荷望着卢骞瘦弱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不由得有些担心,寄人篱下的日子总是不好过。但愿他的伯父能比自己的二叔父家要强些吧,没有像她二婶婶那般刻薄寡情的伯母。
    转过身来,扫了一圈,苏青荷才发现这兖州城真是大,这还没有到坊市中心,道夹两边摊位的来往行人,就要比阜水市集热闹数倍。
    路边上有吹糖人的,有卖热气腾腾的炊饼的,也有行脚商蹲坐在角落大口喝着大碗茶,更意外的是,居然有不少冷饮摊,卖着“冰雪冷丸子”“雪泡梅花酒”“凉水荔枝膏”等苏青荷从来没听说过的稀奇玩意,光听着名字就让人垂涎欲滴。
    别说小包子眼看直了,就连苏青荷自己都觉着眼花缭乱。
    两层三层的青瓦高楼比比皆是,热闹却并不喧哗,偶尔抬头能看到酒楼窗边坐着举盏吟诗的锦衣公子,或是长裙曳地、歌喉婉转的乐姬,无论是灼灼盛开的海棠,还是无意间从酒坊内飘来的氤氲酒香,都带有一种疏懒静谧的质感,像极了她从画中看过的长安。
    找到一家高悬着锦旆小客栈,掌柜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苏青荷先询问了价钱,下等房一晚上五十文。肉疼地付完房钱,进屋后,才发现房间意外地干净整洁,除了一张架子床外,还摆放一张柳木方桌及两个圆凳。
    带路的小二公式化地解说着店内的福利,随时提供热水和第二日的早食。一听说有热水,俩人眼神唰地亮了,比起这几天住的郊外驿站,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数日没有洗澡,衣裳黏腻腻地贴在身上,苏青荷都能隐隐嗅到身上的异味。叫小二抬来几桶热水,倒入大木桶中,苏青荷原想帮苏庭叶好好擦洗一番,却被后者板着脸推搡了出去。
    才五岁的小屁孩讲究什么男女之别啊!
    苏青荷闷闷地在房门外站了半响,门才吱呀一声打开,小包子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无辜地瞟向她又瞟向木桶,示意: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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