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之后,桂子带大妹去绣坊东面的楼房,二楼是书室,一列列书架队列整齐,满满都是书籍,经史子集,无所不包。桂子留下她之后,便下楼了,大妹走到正面最显眼的书架前,见这一架的书看起来都比较旧,均是有关刺绣方面的书籍,抽出一本翻了翻,竟然是手写的,娟秀的簪花小楷端庄雅丽。
    大妹又抽出几本看了一下,发现都是相同笔迹,内容全面且详实,范围大到历代刺绣、刺绣品种、各地刺绣,小到单种针法运针技巧都能单独订成一本,因为看得人多,书页已经起了毛边,有些字也显得模糊不清。
    犹如一只掉进米缸里的老鼠,大妹捧着书孜孜不倦读起来,及至天色昏暗,因看不清书上内容,这才起身,揉揉发酸的脖子,既然没有人催促她离去,便点上桌上的烛台,打算挑灯夜战。
    书室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因为烛光昏暗,又隔着这么多书架,大妹看不清人来,便没有理会,继续埋头书中。
    来人蹦蹦跳跳过来,甜腻腻的嗓音响起,笑说道:“温姑娘,好久不见呀!”
    大妹惊喜,抬头看见面前站的竟是苏甜,开心道:“你也在这里!”
    “我和小姐很早就来了。”苏甜拉起她的手,边往外走边问道,“我留给你好多的吃的,你吃了没有?都是上京最好吃的东西呢!可惜我和小姐出门办事去了,要不然定出来接你。”
    大妹谢谢她的好意,知道苏慕亭就在金银绣庄,长期压负的担子突然间轻松不少,此番她能暂留下来,怕是承了苏慕亭不少情。
    苏慕亭在正院和主事秦姑娘商谈事情,苏甜先和大妹一起回屋,她们住在同个院子,大妹居左,苏慕亭居右,因要给大妹接风洗尘,苏慕亭特地从外面酒楼叫来一桌宴席。
    苏甜翻出一大堆糖果和小玩意儿让大妹挑,看中什么就送她什么,大妹知道苏甜被苏慕亭保护得很好,虽然年已十五,仍然是小孩子心性。大妹应景挑了颗梅子糖,其他的让她收起来,苏甜便欢欢喜喜将这些吃食和玩具又锁进了橱子里。
    没一会儿,苏慕亭从正院回来。苏慕亭自离家之后,一路到达京城,顺风顺水进了金银绣庄,期间二人无半点联系。三年多未见面,苏慕亭倒是没什么变化,反是大妹经历良多,说起来不胜嘘唏,不过她是豁达之人,一杯酒下肚,与苏慕亭相视一笑,前尘往事已矣。
    真容
    两年过去,大妹却从未见到过金针娘娘,听苏慕亭讲,金针娘娘身体不大好,长住山上,已经基本不管绣庄,庄内事务,内事秦姑娘负责,外事李绣男负责。
    这一天傍晚,秦姑娘要去书室找本书,因她上了岁数,眼神不太好,桂子又不在身旁,遂请大妹与她同行。
    上了楼梯,听见屋内有人,大妹轻推一下房门,未推开,听见一个绣娘在屋里说道:“抄快点,走之前把这些都抄完。”
    另一个绣娘问道:“这么多哎,还是捡紧要的抄吧?”
    金银绣庄对绣娘没有约束,若有绣娘想要离开,只要提前一个月向秦姑娘禀明,秦姑娘一般都会同意。金银绣庄创建近三十年,迎来送往,接纳过的绣娘以百千计,其中不乏有偷师者,或是其他绣庄派遣绣娘潜入,或是绣娘学成之后回去开绣庄。若有发现,绣庄从不处罚,该教的东西,金针娘娘依旧尽心尽力地传授,即使如此,金银绣庄仍然是金银绣庄,无人能出其右。
    大妹轻敲门扇,里头声音戛然而止,等了一小会儿,总算等到里头拨下门栓。房门打开,两个二十出头的妇人贴着门口站立,神情慌张。
    时近酉中,室内昏暗,秦姑娘说道:“点上蜡吧,不要看坏了眼睛。”
    绣娘吭吭哧哧答应。
    秦姑娘低头吩咐大妹,等到大妹找到书,她拿在手里,带着大妹一起下楼,从始至终未看绣娘一眼。绣娘立在门口一动不动,目送她离开,涨红了脸。
    金银娘娘还住在庄内的时候,其他绣庄遇到刺绣上的难事,总习惯过来请教,金针娘娘没有一次不尽心帮忙解决,甚至有时候还会留下一两个她们绣庄的人,跟着自己学习。金银绣庄从来没有明确规定不许将何种技法外传,但是有些人总喜欢以自己之心揣度他人,有些可以光明正大做的事情,非得要偷偷摸摸地来。
    回到绣楼,绣娘们已经走得七七八八,还剩些未成婚的绣娘挑灯用功。金银绣坊的绣娘酬劳拿得高,但凡在这里待了四五个年头以上,有不少在城里买了宅院出去住,有些成婚的绣娘要操持家里的老人小孩,下午回去得早一些,也有些有钱但未成婚,家又不在这里的,嫌单住在外面冷清,仍选择留在庄内,与其他绣娘彼此有个照应。
    桂子领了个中年男子进来,是淮扬织造局提督的儿子。三个月前,他们局里专门负责龙袍制作的老师傅突然暴毙,现今龙袍虽然已经完工,只一双龙眼珠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提督因此让儿子带上龙袍,到金银绣庄恳请金针娘娘搭救。
    提督儿子从下人手里拿过包袱,放在桌上打开,指着龙袍上的眼睛给秦姑娘看。
    外行人看不出门道,若不是在金银绣庄受熏陶两年,大妹也不会轻轻松松就瞧出两颗龙眼黑则黑矣,但少了些灵动。
    秦姑娘轻描淡写道:“圣上又不是暴戾之人,你就这样呈上去,他顶多皱一下眉头,也不会责罚于你们,怕什么。”
    提督急忙躬身讨饶道:“三个月后便是祭天大典,若是下个月龙袍不能令内务府满意,即使圣上宽厚,依照律法,我们江淮织造局也难逃责罚,请秦姑娘看在家父与金针娘娘是故交的份上,救我们一救吧!”
    秦姑娘沉吟片刻,让桂子出去把金针娘娘找回来。
    金针娘娘行踪不定,京城附近又有这么多山头,若是一座座翻找,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秦姑娘吩咐下人收拾了一间厢房,给提督儿子住下。
    第二天清晨,一顶小轿抬进绣庄,桂子掀开帘子,金针娘娘从里头出来。
    大妹和苏慕亭正在晨读,苏甜从厨房提食盒回来,听到了风声,赶紧告诉苏慕亭。
    葡萄树已落光了叶子,晨曦自疏疏密密的枝蔓中透入,斑斑驳驳地照在架下的石桌石椅上,苏慕亭放下书册,与大妹笑说道:“久慕大名,你今天总算能见她一回。”
    大妹跟着放下书,与苏慕亭一道前往绣楼。
    龙袍本来搁置在中屋,已经上架完毕,只是秦姑娘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人闻风进来观摩,不但有自己绣庄的绣娘,还有其他远近绣庄听见风声赶过来学艺的,秦姑娘只好又把绣架挪进了大屋。
    因大妹和苏慕亭是绣庄里的人,大家自觉让出一条道。两人穿过层层人墙,终于挤到人群最里圈,但因来得比较晚,所以只能站在绣架背面。
    之前见秦姑娘保养得宜,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大妹猜想金针娘娘也是不老容颜,因此,在看见绣架前的苍苍白发时,心里小小诧异了一下,再看她绣花的手,也是干褶得如同老树枯皮一般,与她不到五十的年纪极不相符。
    因要教授众绣娘,金针娘娘特意放缓针速,边绣边讲解,声音沙哑,却如甘泉润心,说不上的亲切舒服。
    “刺绣与书画相同,也讲神韵,花草因风霜雪雨而呈不同姿态,人物以面目表情传韵,鸟兽则由目、颈、爪见精神,绣制之中,要注意针法线色上的搭配。针法有定,而针法之用无定,过分拘泥则会僵化,若时常变化而又技术不精,则达不到出神入化之效,唯有勤勉不懈多加领悟,方能在不变之中求变,又于变化之中不失方寸。绣眼睛不同其他,更讲神韵,虚针与迭针共用,色线浓淡之间和谐转换,方能表现得出逼真和灵动……”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话说完了,眼珠子也绣好了,金针娘娘起身,众人皆走上前细看,只见五爪金龙长须抖动,脚踩祥瑞,双目炯炯,似立马能腾空而起一般,不由交口称好。
    提督儿子自是千恩万谢。金针娘娘客气地点点头,将手里绣针插回到一旁的绣架之中。那是大妹做工的地方,上京风物图已绣好大半。
    金针娘娘瞧了一眼,赞道:“是花了大工夫的。”
    大妹见到金针娘娘正面,与她的手一样,虽没这么多皱纹,却也是满脸苍容,唯一双凤目沉静如水、温婉似三月东风。
    秦姑娘请问道:“是在这里住几天呢,还是吃完午饭再走?”
    金针娘娘回答道:“我约了师兄们谈道,现在便回。”
    大妹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的是暗灰色道袍。
    金针娘娘出门,依旧乘坐来时的小轿,由众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出了绣庄大门。
    学语
    金针娘娘走后,大家仍然各干各的事情,生活仿佛并未受到干扰。大妹手头绣的这副上京风物图长九尺,宽三尺,是礼部预订了要送给波斯国皇帝作贺礼的,因交货时间有一年,秦姑娘便分配给大妹独自完成。
    与大妹同时进金银绣庄的一位绣娘走过来,羞涩地问大妹:“温姐,你可以把金针娘娘用过的绣花针送给我吗?”
    未见到金针娘娘之前,她曾和另一名同时进绣庄的绣娘猜测金针娘娘会用什么样的绣花针,两人一致认为金针娘娘的绣花针定是价值不菲的奇珍异宝,然而银针价廉,金针太俗,碧玉、宝石等打造的针则太脆,两人搜刮尽脑海也想不出金针娘娘用的绣花针到底是什么做的,问其他绣娘,其他绣娘皆是笑而不语。因此,两个绣娘一致断定金针娘娘用的绣花针定然是海外见所未见的奇异宝贝。直至今天见到金针娘娘竟然随手拿起大妹插在架子上的绣花针就开始用了。
    能将一根普普通通的绣针用到信马由缰、线走游龙的地步,不得不令人叹为观止。
    大妹举起手中还连着线的小绣针,问道:“这个吗?”
    绣娘连连点头。这是一根被金针娘娘用过的绣花针,就在大妹的手上,她很羡慕。
    大妹说道:“请等一下。”接着手下运针飞速,三两下绣完一根丝线,剪断之后,将绣针递给绣娘。
    绣娘欣喜非常,珍而重之地接过,用帕子接住,并层层包裹住收好,觉得以后总算能在小一辈们面前炫耀一番。
    一副上京风物图绣了近一年的时候,一番装裱之后,交货期也到了。苏慕亭带上绣品,和李绣男一起去礼部交货,回来时带了一道请帖。原来礼部此番派使者出使波斯,想要带一名绣娘随往,以弘扬我朝刺绣技法之精妙,物产之丰饶,乃是天国之典范。
    书室里关于刺绣方面的书籍囊括国内各地,唯独缺少外邦的,能够跟随使团出使波斯,与波斯国的绣娘们交流切磋,取长补短,吸取益处,学成归来之后将波斯刺绣技艺书写成书,也能弥补些异域刺绣空白,但是选谁去是关键,单从技术来看的话,在金银绣庄待了五年以上的绣娘皆有资格。
    秦姑娘心属苏慕亭,但是李绣男年纪大了,有告老归乡的意思,苏慕亭现在跟着他学习外事,准备将来能够接替他的位置,抽不开身。
    苏慕亭举荐大妹,说道:“温姐虽然来庄里的时间短,但是技艺进展飞快,堪比进庄五年以上的绣娘,且她博览群书,文采又好,堪当此任。”
    大妹的勤奋没有亏待她的天赋,秦姑娘看在眼里,知道她是棵可以磨砺的好苗子,遂同意苏慕亭的提请。
    回去之后,苏慕亭特地告诉大妹此事,大妹愣了一下,首先想到的是语言不通该怎么办。
    苏慕亭安慰她道:“礼部自然有人会教你。”
    大妹这才喜道:“承你美意,不知如何感谢,唯有下次喝酒的时候多敬你一杯。”
    大妹能被金针娘娘赞许,被秦姑娘认同,除了自己每夜挑灯刻苦之外,还与苏慕亭的帮助离不开。苏慕亭进绣庄早,天赋高,甚得金针娘娘喜欢,耳提面命传授了她不少东西。苏慕亭好学、笔勤,将金针娘娘教授的东西都记录在本子上,时常温故知新,后来大妹初进绣庄,为了顺利度过三月之期,苏慕亭特意将本子借给她,并时常指点她针法,她才有如此大且快的变化。
    礼部有位侍郎,姓谢,三十出头,通晓波斯、交趾、南掌、天竺、吕宋等多国语言,凡有使团前往外邦,他必是其中一员。
    当大妹找到他的时候,他给了大妹三本厚厚的书籍,皆是汉文所写介绍波斯风土人情,让她回去慢慢看。看着小吏送走大妹,谢侍郎喜滋滋地想:又打发走一个。
    没想到两天后,大妹就抱着三本书回来。
    谢侍郎心里冷哼,面上端笑说道:“这些都是基本,不但要吃完,还要吃透。”漫不经心翻了几页提问,想不到大妹竟然对答如流。
    谢侍郎又找出比原先三本厚一倍的书,整整十本之多,心想:至少要消耗十多天吧?总算又偷来半个月的悠闲。
    结果,不过五天,大妹又找上门。
    谢侍郎不敢怠慢,认认真真拿起十本书,每隔几页就抽问一两句,自辰时起,至午时止,他一句紧接着一句发问,大妹一句跟着一句从容应答。
    见大妹真的熟记于心,且找不出大破绽,谢侍郎这才作罢,正正经经从音韵开始教起。
    三天后是休沐日,谢侍郎让大妹届时早点去他府上,他有更多的空余时间可以教她波斯语。
    因要准备去波斯,自从上京风物图完工之后,秦姑娘便没再安排绣活给她,大妹有更多的时间专攻波斯语。
    谢侍郎家住朱衣巷,与马蹄街不同,这里一户接着一户的高墙大院,门楣光鲜亮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地段。谢侍郎家住得较里边,家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和一个亦妾亦仆的婢女。房子是谢家父母亲留下来的,母亲善治园,到了他这里,便疏打理,花草一概不见,唯有后园的木樨和前庭的古木越野长得越好,时值盛夏,往树底下一站,凉风自来。
    婢女把大妹接进花厅,奉上茶水,请她稍待,她前往后园告知晨起练剑的谢侍郎。
    谢侍郎经常出使外邦,屋内却鲜少异域物件摆设,所陈东西以实用为主,材质虽然上好,但造型古朴,又喜用暗色,因此,偌大的屋子空空荡荡之余,还显得灰扑扑的,唯有墙上的一副刺绣图点缀了些许颜色。
    大妹看着图画熟悉,于是走近细看,发现真的是自己当初在孙家绣坊绣制的上巳图,后被一个姓平的商人买走,不知怎的竟然出现在此处。
    归家
    去波斯的路不好走,舟车交替,用了小半年时间才到达,然而却只能待两个多月,除了应使团要求,向波斯国女人们传授基本的刺绣技巧之外,还要学习她们的技术,大妹忙起来的话连一日三餐都经常耽误。
    波斯国技术粗犷,配色不像她们一样讲求自然和和谐,经常大红大绿搭配一起,怎样夺目怎样来,竟然也产生别样的美感。
    两个月后,使团回国,大船经过江淮,气候已进入深秋,乌桕树将河道两岸染成通红一片,倒映在瑟瑟江水之中,将秋色描绘得淋漓尽致。
    许久未归家,大妹想顺道回去看看,于是使团将她在码头放下,告别之后,大船仍然北上,大妹则在岸边雇了辆马车。
    村里人都知道大妹在外头发迹了,看见她回来,又从马车上卸下大箱小箱在门口。村民们不必招呼,都自觉围了上来,有问好的,有表达想念的,有说让她去他们家玩的,有让她多住几天再走的……
    大妹一一表示感谢,打开大箱子,把从波斯带来的手信分给前来问候的村民们。
    温秀才在晒谷场晒谷,不知谁家的鸡跑进来,要吃他的谷子,温秀才正拿着耙子赶鸡,听村民跑过来告诉他大妹回来,当下扔下耙子,连鸡也不管了,拔腿就往家里跑。
    看见温秀才回来,村民们三三两两散了,大妹走过来请安,见温秀才身子骨硬朗,放下了心。
    温秀才拉起衣角揩眼睛,哽咽道:“大妹啊,爹对不起你……”
    小妹的事情,温秀才曾写信跟她说过。大妹无所谓道:“钱丢了总能赚回来,不是大事。”
    温秀才听见这话,眼泪掉得更凶,心疼道:“可是你小妹还没有找到……”
    大妹安慰道:“小妹机灵,您不用太多担心。吃多少苦学多少乖,能出去历练一番也不是坏事。”
    温秀才失望地放下了手,摸出腰间的钥匙去开门,帮大妹将大箱小箱抬进屋子里,以为她是从上京回来的,说道:“家里没什么人,何必破费买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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