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夕埋在他怀里,瓮声道:“我懂。”她知道她们势力有限,有些事必然是急不得,可一想到牧容可能在大理寺受苦,她的心里就会一揪一揪的发疼,生生叫她辗转发车。
    “这边冷,到榻上躺着去罢。”赢山王扶着她的肩,将她领到床榻前,“这里是大华每年招待各国使臣的地方,罗列的东西都是些佳品。你看。”他将窗幔放下,“这是汨罗纱,西域汨罗国进献的特产。这一顶窗幔,如此之薄,里头可是足足用了七层纱。”
    卫夕看了一眼他手中薄如蝉翼的米色细纱,还是被惊了一下。早在唐代,丝织品纺织业已经格外发达,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这名不见经传的西域小国看起来技艺更高一筹,那纱如同影子,淡淡的遮在手掌上,手心的纹路还清晰可见,竟然有七层之多!
    瞧着卫夕被吸引了注意,不在那么压抑,赢山王勾唇一哂,起身为她介绍了起了房中珍宝。
    卫夕也下了榻,跟着他一件件的摸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逐渐变得欢愉,直到,一个不速之客意外到来。
    那人一身黑袍,头罩面纱,从窗外飞身而进,将一封书信放在圆桌上,对他们客气的行了一礼道,随后跃窗逃离。
    二人顿时被惊呆了,卫夕手里的花瓶差点打翻在地。两兄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想起来查看书桌上的信笺。
    无名无姓。
    赢山王不禁皱起了眉头,走到窗前朝外一望,宫中灯火暗淡,四处漆黑,哪还能瞧见半个影子?
    “奇怪了,这到底是谁。”他踅身,眼睛一怔,“皇妹,你怎么了?”
    卫夕早已打开了信笺,眼仁儿正飞速在纸上扫过,像是看到了什么震惊的消息,捏着信纸的手愈发颤抖。到最后,一颗泪珠从脸颊滑落,在信笺末尾的“容”字上晕开一朵墨花。
    “皇妹,皇妹?你怎么了,这是谁写的信?”赢山王见她哭了,焦急的要看书信内容,谁知却被卫夕折了起来,放进了衣襟里。
    赢山王一愣,“你怎么……”
    “是牧容写给我的,不给你看。”卫夕抹掉脸上的泪,深吸一口气,声音无甚喜怒。
    “他写的……”赢山王眼眸里闪过一丝雀跃,牧容这小子的确有一手,深陷大狱还能派人送出亲笔书信,不愧是锦衣卫指挥使,“他怎么样,可还好?有什么事要嘱咐……”
    “哥哥。”卫夕直直的打断他,背过身去,沉默须臾才道:“你先回去吧,我有点累了。”
    “……啊?”赢山王暗讶,收到情郎的来信难道不该兴奋吗,可她为何如此落寞?直觉告诉他这封信的内容有些不妙,瞧见卫夕的肩膀有些颤抖,他思量半天,还是没有忍心追问,沉沉的叹了口气,悄声离开。但他并没有走,而是趴在门外偷听。果不其然,屋里安静了一会,随后就传来了若有似无的哭泣声,以及压抑的粗声喘息。
    可恶……牧容这混小子,到底写了什么?
    赢山王心疼他妹,气的直咬牙。
    屋里的卫夕蹲在地上,埋头抱着膝盖,她也不知道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只记得几句话——
    “不要记挂,我还好。”
    “夕儿,莫要等我了,我无力保护你了。”
    “让赢山王爷为你请婚,一辈子安稳无忧,我也安心了。”
    ……
    什么狗屁东西?!
    分手信吗?!
    “混蛋……大混蛋!”卫夕憋得受不了,活活将嘴唇咬了个大口子,满嘴都是血腥味。她不想哭,眼泪却不听使唤,决堤似的往下掉。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爱了,却不能爱到底。最最悲哀的莫过于此,你还爱着,他已经要离开了。
    如今,她还爱着,为他盘算着以后,盘算着两人的将来。而他一纸书信打了退堂鼓,大手一挥让她离开……
    他心安了。
    她却心死了。
    真让人沮丧。
    不知不觉,外面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腾起一片泥土的芬芳。
    #
    两日后,君澄收到了赢山王的求救信,火速赶往荣华苑。信中说卫夕收到了牧容的书信,随后就不吃不喝,命在旦夕。
    这也是他老早就预料到的,牧容的书信有两封,另外一封在他这里。信上,牧容要他好生照看卫夕,若赢山王向皇上请婚不成,那便让他迎娶卫夕,一生守护。他对卫夕的情谊,牧容还是心知肚明。想到这,君澄蹙着眉叹气,卫夕的脾气他也知道几分,铁定难过的茶饭不思,他也不知道牧容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从婢女手中接过饭匣后,他又听赢山王神经兮兮的絮叨好一会子,这才上了二楼。路上他一直在心里准备说辞,该怎么说服卫夕吃点东西,然而打开门时,眼前的情形又不像是赢山王说的那么惨烈,什么奄奄一息,什么绝食自残,完全没有——
    卫夕站在硕大的铜镜前,用剪刀一点点的将罗裙剪到膝盖,乌黑如绸的秀发也被她剪短了,扎成了一束到肩头的马尾,清爽又精干。
    听见开门声,她踅身一望,稍稍惊讶,“君澄……你怎么来了?”
    “要……要吃点东西吗?”君澄愣了愣,抬起饭匣晃了晃。
    “你来的正好,”卫夕将剪下来的碎布扔在地上,走到他身边朝他笑笑,“把你的绣春刀借我用用。”君澄还没反应过来,腰间的佩刀就被她熟练的解去了。
    “卫夕,你要刀做什么?”君澄警觉而困惑的打量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眸依稀能看出黑眼圈来,白皙的面颊也有些消瘦,可她依然神采奕奕,将绣春刀系在腰间,整装待发模样俨然是要出去干架!
    君澄越想越不对劲,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起来有些傻。卫夕拍拍他的肩膀,又替他整理好飞鱼服的曳撒,调侃道:“还能干什么,去找牧容那个龟孙算账呗!在古代犯了七出才能休妻,虽然我没过门,但我什么错误都没犯,他可不能说分手就分手。蹲监狱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个个儿还离婚啊?这样下去怎么创建和谐社会?这个牧容,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亏他还英明一世,真是糊涂一时!”
    君澄:“……”
    “其实我也明白,他是为了我好。现在朝廷动荡,他凶多吉少,不忍心将我牵扯进来,还不如让我嫁个好人,当个阔太,可我——”卫夕拉了个长秧,一脚将旁边的檀木櫈子踢了个稀烂,随后像没事人似的拍了拍中衣裤管,“可我岂是那贪图荣华富贵的女子,这么想也太看不起我卫夕了。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替我执掌人生,从我学习考古专业到现在的锦衣卫,生也好,死也好,一切都应该掌握在我的手中,而不是让牧容替我决定。因为种种原因,他不能兑现守护我一生的承诺了……”说到这,她的声音变得沉重,“那么去或留,由我自己选择。”
    说罢,卫夕抬脚往外走。
    “你……瞎说些什么?”君澄听得一头雾水,只当她气糊涂了,赶忙将她拉回来,“你不能走,卫夕,你冷静点听我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这样冲出去,简直是寡不敌众,恐怕连大理寺刑狱的门都进不了。我与你一样,心系大人的安危,可事到如今我们不能乱,否则就真成了死局。我知道你武艺高强,可你即便是进去了,你和指挥使就能堂而皇之的逃出生天吗?”
    “我竖着进了,就好了横着出的准备。即便我和牧容不能一起相守到白头,那共赴黄泉也算一种浪漫,他不舍得我死,我自己舍得,就算我为他殉葬了。毕竟事情由我而起,让朝廷奸臣捏了他的把柄,这是我该还的。”卫夕将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摸了摸腰间的绣春刀,眸底阴寒杳杳,“自打来了这古代,我一直活的窝窝囊囊的,今儿,老娘就得风风火火的干他一票!我答应过他荣誉与共,生死相随,他忘了,老娘没忘。就算做一对鬼夫妻,那也算夫妻!”
    如今赢山王已经向皇上如实道来,牧容却还没有被释放,断然是受了群臣蛊惑,诛杀牧容是早晚的事。她不能再等了,等下去,或许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了。
    想到这,她只觉得胸口一阵腥热,蹙了蹙眉,生生将那腥热重新咽下。君澄依旧是拉着她不让她走,急急忙忙关紧了门,健硕高大的身体直接耍赖的抵在了门上。
    “卫夕,我的好卫夕,咱们不闹了行吗?”君澄急的直冒汗,“我们还有一线生机,这些时日大臣们弹劾指挥使的奏章颇多,很多都是证据确凿,皇上却责令每件事都要细细调查,再做决定,看来皇上也不想置大人于死地,那我们就还有时间,还有希望。”
    听到这,卫夕半信半疑,“……真的?”
    “必然是真的,皇上任命我为代指挥使,其间的玄妙我也能猜出几分。圣上的态度或许是想等风头过了再做定夺,到那时候可能会是抄家,发配边疆,那道道儿可就多了。”君澄顿了顿,神色倏尔变得凝重,“这几日再观察一下,若真的情况不妙,这月十六我们就把大人劫出来。那时候恰逢万寿节,刑狱戒备松散,以锦衣卫的身手,简直是信手拈来。”
    “劫狱……”卫夕遽然一愕,头摇的像是个拨浪鼓,“不行不行,这件事没牵扯到锦衣卫的诸多兄弟已经是万幸了,不能让你们再趟浑水了。况且锦衣卫现在和东厂势如水火,可能混进来很多东厂番子,倘若消息泄露,那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这点你放心,我只带几个亲信就足够了,指挥使有恩于我们,我们甘愿赴汤蹈火。”君澄温和的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卫夕的发旋,“你就不用多想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即便是垂死挣扎,咱们也不能让他些歹人顺利得手。”
    卫夕猜思了一会,心道也是。反正她已经将生死看淡,那倒无需这么冲动了,说实话,她还是想让牧容活。除非万不得已,她也不想双双殉情。
    然而这一切的盘算都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大理寺那边就传来了消息——
    东厂的人带着圣旨进了刑狱,随身携带的,还有御赐的阴阳酒。
    ☆、第93章 大结局(上)
    东厂滴抵达大理寺刑狱的时候,几个身穿大红贮丝飞鱼服的人率先开道,替换了门口守卫的牢兵。沈安康在他干儿子的搀扶下缓慢的走进了刑狱,甫一进门,臭气就呛得他咳嗽几声。
    他干儿子小名叫福儿,到这个年头才十六,第一回做这种买卖心里自然打鼓,四下一瞅没外人,便压低了声试探道:“干爹,咱们这么做行吗?这可是……假传圣旨啊。”
    “瞧你那没出息的怂样,让你跟咱家出来就是长长见识,这还没到地方,自个儿就先尿裤子了?”沈安康一瞪眼,“你干爹我自然想的周全,一会等锦衣卫那号子人坐不住了,跑过来送牧容最后一程,到时候还能是假传圣旨吗?”一点福儿的脑壳,“你个猪脑子!”
    福儿不好意思的笑笑,“嘿嘿,干爹说的对,儿子是猪,是猪!”
    “哼,小马屁蛋子。”沈安康想想,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那晏清玉还真是鬼机灵,回头倒要好好利用一番。”
    牧容的牢房在刑狱下层的最南头,算是比较僻静的了,皇上有意无意的优待总让沈安康颇为不安,今日不能致牧容于死地,他日必将被反咬一口。锦衣卫落败,东厂如日中天,现下不动手,更待何时?等牧容这帮子难缠户都下了地狱,再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可就是他们东厂自己人了。
    “牧指挥使,别来无恙啊?”沈安康翘起兰花指,敲敲牢门,面上挂着胜利的微笑。
    这声音尖尖的,一听就是那帮没根儿的。东厂先前来找过几次麻烦,牧容蹙了下眉头,写完“静”字,这才徐徐撂下笔,“是沈公公啊,有失远迎。”扬唇一笑,“不知有何要事?”
    他笑的轻快,唇齿间蔓延着一股轻蔑,沈安康看在眼里格外不爽,早就听说牧容对宦官持排挤态度,如今死到临头还这么嚣张!沈安康轻轻嗤了声,从琵琶袖中逃出黄绢,板起脸念道,“牧容接旨!”
    瞧见圣旨牧容一愣,徐徐跪下道:“罪臣牧容,接旨。”
    圣旨的内容和他预想的一样,群臣对他的弹劾现已查实,皇帝念他功勋卓越,开恩留他全尸。这一天还是来了,却没想到有这么快。牧容心中还是掀起了一阵波澜,不过想到书信大概已经交到了卫夕和君澄的手里,一霎又释然了。最担心的事已经交待好了,他也算了无牵挂了。还好,皇帝只处罚他一人。
    “呈上来罢。”沈安康一招手,福儿就乖乖的端上来一壶酒。
    酒壶是青玉而制,壶盖雕刻着不知名兽头,看起来有些狰狞。牧容对它再熟悉不过了,这便是杀人于无形的毒酒——阴阳酒,喝下去无色无味,像白水一样,没多时就会被它腐烂肠肚。他用这毒酒处死过许多达官显贵、皇亲国戚,却没想到自己也有饮下它的一天。
    世事难料啊……
    他清雅一笑,自己斟上一杯,想也没想就要举杯饮下,却被沈安康抬手拦住。
    “牧大人且慢,咱家一向是心慈仁厚,事到如今,咱家也一直没为牧指挥使做些什么,心头始终有愧,想来想去,就让手下把南魏公主请过来,送你最后一程,也算了你一番心结。”沈安康笑的诡异,“到了下面,可别再怨恨沈某才是。”
    东厂的人能有那份仁心才怪,不知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多谢沈公公。”盯着沈安康那张难以捉摸的脸,牧容心头有些不安。
    沈安康招呼福儿,“先把阴阳酒扯喽。”
    “干爹,这……”福儿僵在那不知该如何下手。
    “犹豫什么,还不快撤?”沈安康皱起眉头,言辞间充满了小人得志的意味,“指挥使上路是铁板钉钉的事,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福儿咧着嘴笑起来,“干爹说的对,儿子这就撤喽。”说罢,弓背虾腰的端起酒盘子。
    东厂这副为虎作伥的嘴脸早就看腻了,牧容斜斜觑他们一眼,倒也不客气,只身坐在凳子上。他佯作镇定,微扬下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气韵,沈安康看在眼里,气的牙痒痒,恨不得上去给他一刀,趁早解决了这么□□烦。
    其实,牧容的心口窝子一直在打鼓,参杂着紧张、怀疑、以及思念。他担心有诈,却还迫不及待的想要看见他的夕儿,血液逐渐沸腾,就连垂在膝上的手都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隐约听见了刑狱大门打开的声音,随后就是奔跑的脚步声,像是有两三个人。不一会脚步声稍稍停顿,变得徐徐不急,一步一步走的四平八稳。
    终于,拐角的地方闪出三个人来,高个头的穿着精秀的飞鱼服,一个做婢女打扮,而另外一个则穿着藏蓝锦缎的太监服,帽檐卡的很低,但依然能看见一张憔悴但清秀的容颜。
    牧容的眼光掠过青翠和君澄,直直烫在那个小太监身上,愣了许久才不自主的站起来,“夕儿……”
    熟悉的声音再次袭来,震得卫夕的脑仁儿里嗡嗡直响。她尽量走的安稳,其实双腿就像是被抽了筋,发软的厉害,每一步都走在棉花套上。她牵起嘴角莞尔一笑,依稀还是当初那个古灵精怪的模样,烙在牧容眼眶里,暖意荡漾。
    “见过南魏公主。”沈安康象征性的拘礼,示意手下为她们开了牢门,“咱家就不再这里阻碍你们叙旧了,时间不久,还望几位尽快。”说罢一挥手,领着东厂的人离开了。
    卫夕和牧容隔着一道无形的牢门对眼相望,谁也没有率先迈过去。
    四周陷入了寂静,压得人喘不上气。君澄心里酸楚的很,拽了拽哭泣的青翠,“咱们先离开一下吧。”
    事情进展的出乎意料,他们本想给牧容造个假死,却没想到……如今再劫狱也是雪上加霜了。
    这大概,就是命吧。
    青翠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随着君澄默默的走到拐角的地方,给他们两人一个私密空间。来之前卫夕特意交待她,一定不许哭,要让大人走的舒心,而她却没有那么强的忍耐力。
    远远凝望,卫夕和牧容的眼光依旧在空中交缠,万千思绪都蕴在里面,浓浓的化不开,望久了,就被无形的悲伤感染。
    须臾后,两人相视一笑,齐齐迈开了步子,上前拥住了对方。
    这个拥抱用尽了两人的力气,似乎想把对方生生嵌进骨子里。卫夕咬着唇忍住泪,将头埋在他胸膛急促的呼吸着。还是那个淡淡的味道,如果能刻在脑子里该多好。
    终于拥住了她,牧容心里那个未完成的愿望终于画上了句号,心神格外安定。他亲厚的吻了几下她的发旋,笑着揶揄她,“丫头,我以为你会哭成泪人呢。”
    鼻子又开始酸糟糟的,卫夕嘟着嘴嗡哝道,“哼,你才哭成泪人,我有那么脆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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