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他刚刚投进蒋家水粉铺的银子却因此次乌龙事件打了水漂。
    三皇子嫌弃蒋家人不中用的同时,也将目光放在了京城崭露头角的商贾身上,派人细细打探之下,发现穆家原是江南富甲一方的豪绅,最近几年,穆家更是将生意扩充至京城。
    所以在奉旨出行扬州后,三皇子一直有心想将穆家纳入麾下为他效力,结果却从当地官员口中得知,穆家公子与镇南王二人之间,有着不可言喻的亲密关系。
    凭什么好东西都让裴明昭享用了,所向披靡的裴家军,富饶一方的扬州城,钟灵毓秀的穆公子...
    三皇子负手而立在窗口,冰冷眸光在目送穆公子踏上画舫后,手指一用力,居然捏碎了指间价值连城的紫玉扳指。
    穆公子既然油盐不进,择朽木而栖,他自要让此人瞧瞧,蠢鸟落错了枝头的下场!
    穆清灵很快就感受到三皇子被她婉拒的不快。
    就在她从仙目斋归来后的第二日,便被扣门而入的衙役请进了府署。
    在阴暗冰冷的司狱里,周典吏坐在桌案后,拧起粗短的眉毛,一边叼着旱烟袋一边翻着手中的账本,拿腔拿调问道:
    “穆公子给泉州前线送去的粮食,为何都没有登记在案?”
    穆清灵给镇南王筹集的粮食都是私粮,自然不曾登记在案。
    往日中,粮商们会给户书送去疏通的银子,再加上他们囤积的私粮数量不多,府州负责掌管征税纳粮的户房不会对私粮一事查得太严苛,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抬手放过。
    不过此次穆清灵给泉州前线送去的粮食数目巨大,又在暗中遭人举报。
    最重要的是,三皇子还注意到此事,并有上奏朝廷的意思,户房的负责人自然不敢懈怠,急忙命人将筹粮的主犯押来。
    扬州城内,但凡在府署任职的经承和典吏们,多多少少都收到过穆家的好处,因此前来抓捕穆公子的衙役非但没有动粗,更是连铐链都懒得亮出来,和穆公子有说有笑走进了司狱。
    穆清灵见桌案后的周典吏极为眼生,猜测此人并非在洪知府手下当差,
    她淡淡一笑,坦然道:“启禀典吏大人,小人给镇南王筹集的粮食,都是私粮,不曾登记在案。”
    “哼,根据大梁律法,粮商囤积百担私粮,便是砍头的死罪。穆公子给泉州送去万担粮食,我看你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得!”
    穆清灵闻言,惊讶地瞪大眼睛,急忙摆摆手道:
    “典吏大人莫要乱说。前线缺粮,小人和镇南王商议后,担心大量购入市间粮草,会导致粮价上涨,从而引起扬州城中百姓的恐慌,因此小人送去泉州前线的粮食,都是从东海收来的私粮。”
    穆公子一对清澈见底的眸子眨巴得十分真诚。
    “按照大梁律法,囤积大梁粮食犯法。但小人购入的都是东海私粮,并且没有用于兜售,而是尽数送往前线。因此构不成囤积私粮之罪。不过...小人这次从东海购粮匆忙,还没来得及向户房纳税。这是此次采买粮食的账本和市舶司批下的通关文书,还请您过目,至于欠下户方的税银,小人会按三倍罚银补上。”
    说完,穆清灵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账本和通关文书,走上前放到桌案上。
    这下轮到周典吏瞪圆了眼睛,他直勾勾盯着手中的文书,连烟斗里的烟灰掉了一身都浑然不知。
    文书上记录穆家用布匹和瓷器,从东海新成立的定海镖局大当家楚邪手中换来两万担粮食。
    “这...东海气候炎热,土地资源,一直缺少粮,怎会愿意用布匹和瓷器和你交换金贵的粮食。”
    周典吏发现这场买卖的不合理之处,穷追不舍问道。
    穆清灵微微一笑:“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小人心里虽然也纳闷儿楚大当家为何有这么多粮食,但东海的事,小人也插不进去手过问。这上杆子的买卖,小人断没有拒绝的道理不是?”
    其实,在筹集两万担粮食后,穆清灵担心有人会拿此事大做文章,恰巧她有一批货物要送去东海支援楚邪,于是便借着一来一回的商船,抹平了账面,让这批筹集的私粮,看起来是从东海运过来的。
    再后来,见粮食被运去泉州前线后,梁帝并没有追究粮草来源的意思,穆清灵倒是放下心,也没有去府署户房补足税银。
    周典吏还想再挑刺儿,只见从隔壁走进一名衙役,他弯下身贴在周典吏耳边低语几句,然后退了出去。
    只见周典吏快要从额头飞出的短粗眉毛慢慢回落,脸上也堆起笑容,他和颜悦色道:
    “原是误会一场,穆公子解释清楚就好。至于这纳税的银两...既然这批粮食是由穆公子从东海购得,又无偿送给与叛军作战的裴家军,并没有从中牟利,朝廷自然不会追究税银。”
    穆清灵抱拳言谢,称赞周典吏明察秋毫,堪比包公转世,然后在二人虚伪的恭维声中拜别。
    迈出门槛后,她不急不缓,目不转睛走出昏暗的走廊,似是对隔壁房间之人一点都不上心。
    “皇子...咱们就这样将此人放走?依下官所见,他与镇南王筹集粮草时间紧迫,账本和通关文书定存有破绽。下官不妨去一趟东海,看看那位楚当家是不是被他们收买了?”
    “不必了!”
    一束日光从窄小的直棂窗照入昏暗的房内,在透亮光束下,空气中飘浮的微尘暴露无遗。
    三皇子闭上眼,耳畔回想起穆公子掷地有声的一番解释,虽然不曾窥探见隔壁的场面,不过脑海中却能够清晰浮现出穆公子宛若青竹一般坚韧不拔的身姿。
    江南还能有这样灵秀的妙人,有趣,真是有趣!
    越是有趣的东西,争抢到手才越有滋味。
    “穆清池筹粮的手段虽见不得光,但镇南王还在前线作战,大梁拿得出手的武将凤毛麟角,此刻父皇甚是倚重镇南王,若是我在此事上穷追不舍,怕是让父王觉得我不识轻重。”
    三皇子冷冷一笑,继续说:“今日之事,一是让父皇知晓镇南王在东海已有不容小觑的势力,二是想点醒穆清池,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三皇子莅临扬州城后,仿若是福星降世,庇佑着镇南王与叛军越战越勇,刚刚过了两月,镇南王就火速收回倒戈的三州,如今只有荣亲王的老本家荆州在负隅顽抗,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伏诛。
    一时间,大梁朝内流传着三皇子身怀真龙之血,一靠近荣亲王这只蛰伏在浅滩中的蛟,便破了他千年道行,打回原型。
    在越传越神的歌颂声中,世人们甚至有些忘了正在对浅蛟围追截堵,抽筋扒皮的人是镇南王。
    这段时日里,穆清灵在一次酒席上偶遇三皇子,不过对方好似对她失去了兴趣,重新恢复起贵不可攀的龙子姿态,连驻足浅谈的过场都懒得走。
    穆清灵对三皇子表现出的疏离态度自然是求之不得。
    只是...三皇子的夫人,也就是瑞王妃频频对她,不,准确说是对穆清灵的本尊,穆家小姐发出邀约。
    三皇子此次莅临扬州城,为表示要与扬州百姓同进退的决心,还携带王妃前来,听说瑞王妃在出嫁前乃是工部尚书之女,与三皇子二人伉俪情深。
    瑞王妃到了扬州城后,一开始并没有给穆家送过请帖,只邀请扬州城内有头有脸的官家夫人和小姐赴宴。可最近隔三差五的,瑞王妃总是借着春日赏花的由头,给穆家小姐送去请帖。
    穆清灵收到请帖后,自然以身体欠佳为由婉拒。
    这日,穆家管事步入书房,递给她一张信笺。
    穆清灵半垂着眼皮,没有停止拨珠翡翠算盘的手,口中不咸不淡道:“不是同你说过,邀请妹妹赴宴的请帖,一律婉拒。”
    管事踟蹰片刻,答道:“回少爷话,这信笺是苏韶文小姐送来的。”
    穆清灵拨珠的素手一顿,精致的剑眉微微拧起。
    苏韶文是她在年幼时结识的手帕,也是她在袒露真身时可以放松谈笑的好友。
    可是自从苏韶文的兄长苏韶渊酒后失态那件事后,穆清灵鲜少出府,算起来,二人已有一年未见。
    她展开手中信笺,纸上散发着淡淡的铃兰花香气,是苏韶文最喜欢的花香。
    信中提到,苏韶渊赴京任职,深得上峰青睐有加,在迎娶上峰的女儿后,仕途顺遂,于是苏家决定迁至京城。
    而苏韶文也在母亲的安排下,决定赴京与她哥哥的一位同僚相面。
    再过三日,苏家就要启程入京,苏韶文想在离开扬州城前,与她这位年少手帕聚一聚。经此一别,二人可能就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穆清灵放下手中信笺,轻轻叹了口气。
    紫菱端着一盘荔枝进屋,恰巧听到管事说的话,见到穆清灵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于是放下手中鲜果。
    待管事退下,紫菱才开口问道:“小姐可是还在介怀苏公子酒后失态那件事,不愿与苏小姐相见?”
    穆清灵用银签扎起寻常人家都不曾见过的荔枝丢进嘴里,一连吃了好几个,才怅然道:“我与苏公子的事,早在几年前就已翻篇。”
    她顿了顿,眉心的疙瘩并未因口中清甜多汁的荔枝肉舒展,而是闷闷不乐道:
    “我只是感叹,真正见过穆清灵的人,在扬州城,又少了一个。”
    翌日,穆清灵如约前往香刹寺。
    香刹寺以卜卦灵验的招牌远近闻名。
    传闻在百年前,大梁皇室处于激烈的五子夺嫡之争,始终处于劣势的四皇子下江南散心,他在步入香刹寺后随意卜了一卦,被当时的瞎眼解卦人道明他乃是围困于浅滩的水蛟,身上背着一大劫难,等度过了此劫,水蛟入海化水龙。
    当时的四皇子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继续留在江南游玩。
    结果突有一日,江南下起了百年难遇的暴雨,雨水冲垮河堤,凶猛的洪水将四皇子一行人卷走,还好四皇子命大,靠着一根浮木在洪水中坚持三日,最后被赶来营救的官兵救下。
    历经过生死之劫的四皇子对争夺太子名分一事看淡了许多。
    他感叹江南流民无家可归,于是在回京后积极帮着工部和户部处理江南洪灾一事。
    此事过后,四皇子从五位皇子中脱颖而出,并大受当时的皇帝赞赏,最终成为新一任大梁的皇帝,名号善水。
    善水帝在即位后,突然想起他曾经在香刹卜的那一卦,不禁一拍脑门,感叹此卦卜得太准了!于是派人去寻那位瞎眼卦师。
    然而,那名卦师却从此消失无踪了。
    不过香刹寺里的卦师命中四皇子乃是水龙之身一事却不胫而走,让香刹寺从此名声大噪。
    苏韶文从未去过京城,她约穆清灵前往香刹寺,自然想要为自己在京城未知的姻缘卜上一卦。
    如今正直暖春,绿草如茵,山间树林更是浓荫蔽日,从山脚向上望去,远远看着笼罩在缭绕香火中的古寺,还真有一丝神秘气息。
    平日里,山脚下甚是热闹,前来烧香拜佛问卦的香客人如蜂拥蚁聚,人头攒动,摩肩擦踵。而今日,也因瑞王妃的突然莅临变得更热闹了。
    只见官兵们一脸肃容,将山脚下的香客赶至大路两旁,随后又有一队侍女前来,手持浸泡花瓣的清水洒在路中,等漫天黄尘终于消散后,大路中央才驶来一辆古色古香的马车。
    被驱赶到路边的香客们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好奇能让三皇子恩宠不断的瑞王妃是何模样?
    如今的三皇子备受百官拥戴,没准瑞王妃日后便成了一国之后。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车中走出一位姿色清丽的女子,在十余位侍女的拥护下,迈着优雅的步伐,踏入通往香刹寺的石阶。
    围观众人的脸上虽然没有表达出来,但心中颇为失望。
    只因眼前这位瑞王妃的姿容太过平凡,身上还穿着素雅的衣裙,和数月前从京中而来,一日换上五套华丽衣裙,明艳又奢靡的凤阳公主相差甚远。
    “王妃,石阶漫长,奴婢还是去寻来轿夫吧?”
    瑞王妃神色平静,一对柳叶眼看向香火中若隐若现的香刹寺,她伸手抚摸自己平坦的腹部,眸光逐渐变得坚定,淡淡道:
    “心若不诚,许下的心愿又怎会被神灵听到。”
    瑞王妃此行来得突然,山上的香客们并不知贵人即将来临,依旧在排队烧香拜佛,求签问卦。
    穆清灵和苏韶文相约的时辰早,此刻二人早已捐完香火钱,正跪在蒲团上,手中摇摆着签筒,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签筒内共有一百枝签,按照吉凶可分三种:上上签两支、上签十支,中签六十支、下签十八支。
    苏韶文刚刚摇摆两下,一支卦签从签筒里掉落出来,她捡起地上的卦签,急不可待摘下遮盖在签顶的封纸,顿时皱起了眉心。
    又是中签。
    她转身看向穆清灵,微微一愣。
    日光下,女子神情虔诚,双眸紧闭,浓密的睫毛仿若一只振翅的蝴蝶,微微轻颤,葱白细指紧紧握着签筒,随佛堂中传来的木鱼声,一下下有节奏地摇晃。
    苏韶文知道穆清灵对祈愿抽签这类事一向是意兴索然,口中还时常挂着她哥哥的语调说:傻韶文,一百支签里足有六十支中签,你可知摇到上上签的机会有多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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