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彦把手中的文书重新放回了匣子中,然后看向了宝言:“你先送谢姑娘回长乐宫,若太后问起,就说我怕内府怠慢了太后,所以找她问问。”
    .
    出了隆庆宫,谢笙才迟缓地感觉到了后怕,整个人都要瘫软下去,还好是宝言跟在后面帮忙搀扶了她一把。
    宝言这会儿也是心乱如麻。
    他以为谢笙要说的是另外两件事情,谁知道却又扯出了这么一件?
    与云岚自己这要命的身世相比,另外两件事几乎都不算什么要紧事情了。
    崔家和她这么近的关系,她又是裴彦枕边人,若真的有什么异心?
    宝言想到了那天从卫融那里听到的猜想,当初云岚在裴隽身边的时候,裴隽便出了意外,而她现在在裴彦身边……?
    卫融说世上可没有这么多巧合。
    他也这么认为,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巧之又巧的事情?
    .
    他这么一路沉默着把谢笙送到了长乐宫,再转回隆庆宫,庆幸地发现裴彦还在宫中,似乎没有往昭华殿去。
    宝言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琢磨着是不是现在就进去把另外两件事给交代了,正打算鼓起勇气进去开口,便听见裴彦道:“今天午膳去昭华殿和娘子一道用吧!”
    这是没有生气的意思?
    宝言心里揣摩着,手上是不敢停歇的,立刻便让人分别往膳房和昭华殿去。
    第53章
    裴彦对崔家的感情向来是有些复杂的。
    当然,复杂之始自然是来自于崔滟。
    少年时候念念不忘的爱慕,一度成了执念,他最近才真的开始真的觉得放下。
    放下之后再看崔家,心境也不一样。
    他看得到崔家的野心勃勃,也看得到他们当初作为世家而拥有过的庞大的关系网。
    故旧,门生,亲眷。
    没有人会是完完全全干干净净的,他既然坐在这龙椅上,当然也明白哪些应当深究,哪些应当轻放。
    他会对那些与崔家有关联的人警惕,但他并不会对云岚有任何的怀疑和叵测,他分得清楚谁对他是真心,也明白有些事情便就是有心人想往他的身边人身上去引。
    只不过恰好她便就是有那么一个让人值得猜疑的身世。
    一切的复杂纠结交错落在--------------銥誮她的身上,却并不能因此就去怪她。
    她做过什么呢?
    裴彦很明白,她什么也不曾做过,几乎便是毫无索求,毫无怨言,她和他在一起三年,如若真的有什么歹心,他早就会发觉,他们之间不会走到如今。
    谢笙所说的那些只不过只是表象,她只看到的是云岚身上复杂的身世,却没有看清楚这背后真正的阴谋。
    裴赟能被崔家说动,崔家必定是与裴赟有一个天大的交易,如此裴赟才会愿意给崔家传递消息。
    可与此同时,崔家还在燕云扶着李棠当皇帝,他崔家想做什么其实已经一目了然。
    渔翁之利这四个字足以概括。
    只是崔家如此贪婪,妄想蛇吞象,焉知最后是不是直接被噎死当场?
    在他看来,崔家也好,裴赟也罢,再有那李棠,他们将来的下场如今已经注定,他不在乎这些跳梁小丑会闹出多少事情来。
    但他仍然会感觉到一些恼火——他们攀扯了云岚。
    .
    中午的阳光让人感觉有刺目难耐。
    裴彦从肩舆上下来,顺着回廊往正殿走去。
    距离他与云岚晚上的不欢而散不算太久,其实裴彦还没有想好他和云岚之后会应当如何相处。
    自从他做了皇帝,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去向谁主动求和。
    如今都是旁人捧着他,遇到什么事情也会主动向他服软,是绝不会让他自己来想办法找台阶下的——可偏偏云岚却并不是。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云岚的脾气这么硬。
    不过他倒是也不怎么在意这些了,既然云岚脾气硬,他软和一些也无妨。
    两人相处,也不能总是针尖对麦芒,总有一方要退让一二的。
    如今这么多事情明刀明枪地冲着云岚来,她自己是不知道躲的,难道他还在旁边看着?
    再说了,他和云岚这么多年的感情,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过去的呢?
    他这两天的态度已经足够柔软,他想,云岚那样聪慧,当然也是明白的。
    .
    早桂的香味幽幽弥散在昭华殿中,一只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黄狸花猫在桂树底下喵喵了两声,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看到有人,又胆小地回头钻进了树丛底下。
    裴彦脚步微微顿了顿,正打算问问身后宫人这又是哪来的猫,便看到灰奴气势汹汹地从宫室中冲了出来,目标明确地跃进了树丛,然后里面便传来了两只猫撕打时候发出的哇呜声。
    再接着,白娘子慢慢从宫室中走了出来,它看到宫人也没有躲开,还抬头喵喵了两声,就在回廊的栏杆上坐下了。
    树丛一阵抖动,灰奴扑着那只黄狸花猫从里面滚了出来,两只猫看起来势均力敌不分伯仲,一时间猫毛纷飞。
    “这只黄狸花从哪里来的?”裴彦回头问身后的宝言。
    宝言忙道:“看着像是碧波池那边的一只,以前和白娘子经常一起玩耍,大概今天就是过来找白娘子的……”
    裴彦恍然,忍不住笑了起来,道:“难怪灰奴冲过去就打架。”顿了顿,他又道,“别让灰奴受欺负了,用吃食把那只黄狸花引走,别打它。”
    这便是难题了,这两只猫现在打得翻天覆地,要让灰奴不受欺负,还要拿吃的把黄狸花引走,宝言恍惚了一会儿想不出有什么好法子,索性就交代身后的小内侍去办。
    小内侍早听见了裴彦的吩咐,挠着头就去找猫饭去引黄狸花走开。
    裴彦走到了白娘子旁边,伸手在白猫的脑袋上摸了两下,看向了已经从殿中迎出来的五吕和初晴两人:“娘子还没起身吗?”
    “还、还没……”两人对视一眼,初晴低着头答道。
    裴彦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扫过,原本要上前的脚步也顿了顿,他迟疑地往殿中看了一眼,不似方才决定过来找云岚用午膳时候那样果断了。
    他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云岚的拒绝。
    “你们退下吧!”裴彦感觉自己心底的那一些恼怒正悄悄攀升起来,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这些宫人就留在殿外,自己阔步朝着殿内走去了。
    .
    殿中十分安静,淡淡的中药味道和庭院中飘散的早桂香味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有些奇妙古怪的味道,让人微妙地感觉到不适。
    穿过一层一层的幔帐,裴彦行到寝殿中,他看到云岚的确是侧卧在床榻之上,背对着他,似乎的确是睡着了,并没有起身。
    他脚步放慢了一些,还是走上前去。
    殿中的光线并不算明亮,尽管此刻外面是正午时分艳阳高照,可在重重叠叠的帷幔遮挡下,寝殿中甚至显出了昏暗之意。
    裴彦撩开销金帐,安静地在床榻旁边坐下了。
    床榻上那人翻了个身,睁开眼睛看向了他,眼角有一闪而过的泪痕。
    裴彦抿了下嘴唇,伸手在她的眼角擦了一下,湿漉的感觉在他指尖蔓延开,有一些话语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他想问——你是不是不想见我?
    还想问——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甚至是——到底是有什么不能与我说,是因为完全不相信我吗?
    一切的质问都消失在了他指尖的那一滴泪中,他长长叹了一声,伸手把她抱到怀里。
    她身上是微凉的,也是僵硬的。
    她没有像从前那样依偎着他,她抓着他的衣襟,似是抗拒又仿佛是不想松开。
    他轻柔地抚着她的后背,安静地在她的额头落下了一个个吻。
    便如他们这么多年的相处。
    他感觉到她的肩膀慢慢地柔软下去,她松开了他的衣襟,慢慢地靠在他怀里。
    他感觉到她无声的啜泣,冰冷的眼泪慢慢地把他单薄的衣襟濡湿。
    他感觉到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如此贴近,可又无比遥远。
    似乎她立刻会消失,似乎他会永远地失去她。
    .
    方才来时路上心中想过的种种现在全都消散。
    他侧耳去听外面庭院里面灰奴示威一般的嗷嗷,抚着云岚的肩膀,轻轻道:“你听外面,灰奴这小胖子在和别的猫打架,它这么大一只,碰到那只黄狸猫竟然没占到便宜。”
    一边说,他一边又笑了笑,让自己的语气足够平静也足够平常。
    “怕灰奴这小胖子吃亏,我就让宫人去帮忙了,可听着声音,应当是有人帮忙,它也还是没赢。”他继续说道,“大概是平常我们太溺爱了,所以就只是看起来凶,实际上软绵绵的,是个纸老虎。”
    怀里的云岚显然在听他说话,她慢慢地往下滑了一些,枕在了他的腿上。
    “我过来的时候在想,怎么办,我的岚岚还在和我生气,肯定不想见我了。”裴彦低头看向了云岚,“果然,一过来就听到初晴过来和我说,你还没起来。”他把她脸颊边上凌乱的头发给拢到一边,“也不知道怎么哄你,我也没哄过人。”
    云岚抬头看他,眼睛通红,她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只张了张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
    “今天还有人特地过来与我说你的身世。”裴彦看着她,心疼地替她擦了擦眼角的眼泪,“说你母族是崔家人,话里话外都是你要与外人勾结,不怀好意。可我知道你不会,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难道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说的对不对?”
    这话说完,他便见到云岚眼中泪水又涌了出来。
    她回手抱住了她,很轻很轻地埋着头哽噎道:“对不起……”
    他不知这歉意究竟从哪里来,他抱着她摇晃了两下,道:“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出身又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
    “对不起,裴郎。”云岚仿佛没有听到他这句话一般,声音是嘶哑的,“我对不起裴郎。”
    裴彦拍了拍她的后背,笑了一声:“那你说说,到底哪里对不起我了?”顿了顿,他又顺了顺她的头发,道,“不管是什么事情,我都原谅你,怎么样?君无戏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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