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江秀坤回到银沙镇已过去小半年了。这段时期,他已基本理顺了各种事务,觉得如果再不回老家去叩拜两位老大人,他自己都会骂自己是个不孝之子了。
    这天,天气晴朗,江秀坤请了三副滑竿,带着一家老小往“长石坝”老家去。一路上他总是走走停停,因为,一旦碰到长辈和熟人他都要停下了热情的打招呼,嘘寒问暖。因此,江秀坤回乡的消息很快传开了。早有热心的乡亲把这消息传到了“长石坝”,惊得江順之老两口半天合不拢嘴。虽然他们盼望着也想着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来,但这猛然听到说儿子一家人已经回来而且马上就要到家啦,仍觉得惊喜不小,以致手忙脚乱起来。
    其实,江唐氏和秀瑛曾多次劝过江順之,说儿子忙,让老头子自己先去银沙镇看儿子。江順之不同意,说儿子不先来跟老子磕头,反而让老子去跟他下跪,这是哪家的规矩?我们江家是举人之后,更没有这个道理。不但他不去也不准其他人去,他说老子都没有见到,你们哪个敢在老子前头去见,怕没得规矩得了。
    江秀坤是个知书达礼的人,早在离家还有一里远的时候,他就把妻子萧荭依和女儿江静曦叫下来,开了滑竿钱让他们回去了,和妻女一道步行回家。他说,这是回家叩拜老人,如果在滑竿上躺着抬回去,这个谱摆给哪个看?是对老人家的大不敬。
    老两口正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儿子一家人已到了家门口。江秀坤见父亲神情严肃地站在院坝中间,他扔下妻女快步走到父亲跟前,双腿下跪拉住父亲的手,将头轻埋在父亲的胸前叫了一声:“爷,不孝儿子回来了”。
    听儿子叫一声“爷”,江順之的老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他用颤抖的老手抚着儿子的头说:“十多年没听儿叫声‘爷’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听不到了。”
    江唐氏闻声而出,一路叫着:“秀坤回来啦?”看见江秀坤后,一把抱着儿子就哭开了:“儿啦,你让姆想的好苦啊。”江秀坤流着泪说:“姆,是儿不孝,让二老担心了。”
    三人哭诉一阵,江秀坤想起还有妻女在后头,这才拉着妻子女儿给二老见过面,一家三代相拥着走进屋里去。
    第二天,江順之就安排杀猪宰鹅给儿子全家接风。然后,叫人火速到“大塆”给江秀瑛带信,要其全家过来吃午饭。江順之特意嘱咐,一定要亲家母和龙秉诚到场。
    听说秀瑛的大哥回来了,请全家过去吃午饭,龙家上下热闹开了。龙老太太本说自己一个瞎老太婆不去也罢,但经不住秀瑛的一再劝说,也坐上家里的滑竿由秉诚和秉灵两兄弟抬着随家人一行,浩浩荡荡的奔“长石坝”去了。
    两家人这么整齐地聚在一起,这还是龙、江两家结亲以来的头一回,加之江秀坤一家与龙家是头一回见面,其场面自然是热闹非凡,喜不胜喜。说来也怪,这久居城市的小姑娘静曦与连银沙镇都没去过两回的乡间小子焕明居然见面熟,焕明比静曦年长一岁,两人很快就玩到一起。静曦在魁星小学堂读书,问起焕明是否上学,焕明说没有上学是父母为其发蒙,平时大都是母亲辅其读书,问起所读诗书竟大致相等,静曦心觉称奇。
    午饭由江唐氏与秀英主厨,秀瑛嫂子萧荭依打下手,三个女人一台戏,自然是欢声笑语不绝。一时间佳肴摆定,主宾两家依次坐下,江順之举杯首先开口说:“犬子秀坤离家十余载,今举家回乡省亲,又蒙亲家母一家光临寒舍,叫老夫好不欣慰,今备薄酒一杯,一来为犬子一家接风,二来感谢这些年来龙家对我们老两口的关顾,我这里先干为敬。”
    龙老太太也是秀才门里的女人,诗书也还读过一些,听亲家公提到龙家的关顾的话也笑着说:“亲家公客气了。我们外乡人到贵地落脚求生活,承蒙亲家公亲家母看得起我们龙家,将秀瑛下嫁犬子秉灵已是抬爱,平时又多有接济,要说关顾也应该是江家对我们龙家的关顾。”
    江唐氏说:“江、龙本就是一家人,相互帮衬是应该的,不说关顾的话。”
    众人说:“对头对头。”
    秀坤站起身来说:“在外漂泊十余载,今携妻女回到家乡,秀坤心中有万千感慨无法言表,我这里以三杯敬酒以表我心。第一杯酒我敬二老。爷,姆,你们生儿养儿培养儿,但至今儿未尽半分孝心,儿深觉羞愧难当,儿当用余身弥补,报答二老的养育之恩,请二老喝了儿的这杯酒。”
    江順之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秀坤对龙老太太说:“这第二杯酒,我要敬姻伯娘。你们带出来了一门忠厚世家,从仙逝的姻伯龙庭树老先生,到秉诚和秉灵两兄弟,龙家的口碑令秀坤敬仰。特别是对我妹子秀瑛多年的照顾,秀坤感激不尽。”
    龙老太太说:“言重了言重了。先是你们江家的家风教出了我的乖乖的儿媳妇,后是秀瑛多年照顾我这个瞎老太婆,她在我们龙家没有想到福哟。你弄个重的话我啷个受得起,你这杯酒我啷个喝得下?”
    秀瑛说:“姆,我哥说得对头。您就喝了嘛。”
    秉诚和秉灵说:“姆,喝了嘛,喝了嘛。”
    龙老太太说:“你们都弄个说,那我就厚起脸皮喝了哟。”
    秀坤接着说:“这第三杯酒,我要敬秉诚和秉灵两位兄弟,昨晚上我爷和姆跟我摆了大半夜,对你们两兄弟是赞赏有加。特别是这些年里对我二老的照顾,令秀坤敢不敬佩。这杯酒我敬两位兄弟。”
    秉诚说:“秀坤哥子客气了。我们本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我们只是做了晚辈该做的事。”
    秉灵说:“哥哥弄个说就见外了,秀瑛的爷也是我的爷,她的老人就是我的老人,无论哥哥你在不在他们身边,那些事情都该我做。”然后他对秉诚说:“哥,我们就厚起脸皮喝了嘛。”
    江唐氏说:“好啦好啦,酒就等哈儿喝,龙门阵慢慢摆,菜都冷了,先吃菜先吃菜。”
    众人应和着说:“对头对头,吃菜吃菜。”于是席面上一阵羮筷声。酒至半酣时,人们兴头大起,也就有话说话无话找话说,也就顾不得许多礼节了。一时间少敬老,老敬少;弟敬兄,兄敬弟;妹敬嫂,嫂敬妹;人们都陶醉在浓浓的亲情之中。
    秀坤对秉诚说:“秉诚兄弟你不容易呀,作为长兄,为了一家人你到现在还未娶亲,秀瑛刚才跟我说起眼泪花花都要流出来啦。”
    秉诚说:“兄弟媳妇心痛当哥哥的我心头晓得,还有我姆和我兄弟,他们心头啷个想的我都清楚。但屋头弄多张嘴巴要吃饭,我当长兄的要负责唦。我爷临走的时候是把一家人都交给我啦,我是当着他老人家发了誓的呀。呜--呜--”多年的委屈使他说到伤心处,禁不住哭了起来。
    众人忙着给他端茶递水。龙老太太脸上挂不住了,轻轻地责备儿子说:“儿啦,你喝醉了,你少喝点嘛。”
    秉诚说:“姆,我没有喝醉,我保证说话不得出格。”
    秀瑛说:“姆,反正这里没得外人得,大哥心里难过,就让他说嘛。”
    秉诚使劲喘了几口气,心里稍稍平静了些,就接着说:“说老实话,哪个不想接堂客,哪个不想生儿育女?只有我,我不敢想啊。现在我敢想了,外头的债基本还完了,焕章长大了可以帮屋头一把了,屋头的生活松活些了,我也敢想一下子接堂客的事情了。”
    秉灵一听高兴了,对秉诚说:“哥,你想通啦?”
    秉诚说:“想通了。”
    秉灵对秀瑛说:“秀瑛,明天你就去‘斑竹林’找王三娘,问她上回说的‘石院子’陈宏光陈大爷三姑娘的事还作不作数。”
    秀瑛说:“要得。”
    秉诚借着酒兴说:“慢忙得,慢忙得。啥子‘石院子’?啥子‘三姑娘’,我要接的堂客住在‘半坡头’。”
    秀瑛说:“‘半坡头’?,那里好像就只住了一家姓刘的寡妇得嘛。”
    秉诚说:“啥子姓刘的寡妇哟,人家叫张发芝。”
    龙老太太说:“啥子呢?你要娶个寡妇?!”
    秉诚说:“当寡妇又不是她各人想当的,是他男人各人要短命得嘛,关她啥子事?”
    龙老太太说:“你好端端的娶个寡妇干啥子?这话好说不好听哟。”
    秉诚铁了心的说:“反正呢,如果要给我接堂客你们就到‘半坡头’去提亲。不然,你们就慢慢等倒嘛。”
    秀坤说:“姻伯娘你莫急。外头的世道已经变了,寡妇不寡妇其实就是个身份而已,只要秉诚兄弟喜欢就行。”
    萧荭依说:“大娘,现在全世界都在兴起妇女解放运动,我们中国也已经推翻了封建统治,妇女也要解放,我们女人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寡妇怎么啦?不就是以前嫁过人吗?难道丈夫死了,做妻子的就要一辈子守寡来为他殉葬吗?”
    龙老太太似懂非懂的问:“娶寡妇真的没得关系吗?”
    秀坤说:“没得关系。就看秉诚兄弟是不是喜欢,如果是真心喜欢她就没得关系。”
    龙老太太说:“弄个说,这世道真的是变啦。”
    江唐氏抿嘴摇头地说“变啦哟,变啦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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