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刚出台了针对退职民办教师的补助政策,一石激起千层浪,数百名民办教师聚集到县委大院查档。
    宋恂坐在办公室里,还能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声音。
    而吴科学就是在这时被齐麟带进来的。
    “来找你一趟真是不容易啊,门卫那大爷比我们街道的大妈盘问得还仔细!”吴科学坐到宋恂对面,抄起桌上的茶缸子就猛灌了两口。
    “最近在给民办教师查档,都在门卫那里登记,估计是把你当成民办教师了。”宋恂又给他续了点水问,“什么事不能去我家里说,还非得找到单位来?”
    吴科学还是头一回来他的办公室,打量了一圈觉得没什么稀奇,便说:“有个好事,先跟你说说,暂时别让你媳妇知道!”
    宋恂无语脸:“听起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事。”
    “真是好事!”吴科学眯缝着眼睛说,“就我们在先锋路上的那套小二楼,被政府收回了,上个礼拜就通知,让我们另找办公地点。”
    “都无家可归了,这也能算是好事?”
    吴科学两口子是住在那栋带露台的小二楼里面的。
    “哎,你听我继续说嘛。”吴科学的小眼睛里透着精光,“毫无预兆地就让我们搬家走人,连声招呼都不提前打,那我们肯定不乐意呀,所以我就跑去街道,问了具体情况。你猜怎么着?”
    宋恂对他设置的悬念不感兴趣,作出一副“你爱说不说”的表情。
    吴科学自问自答:“先锋路上目前只有两个单位被通知撤离空出房子,一处是我们这栋,另一处就是在我们隔壁的邮电所。听说是这两栋房子原来的房主在月初被解放了,原本被收走的房产自然也得还给人家。”
    “那你们找到新住处没有?”
    “找到了,哎呀,这个不是重点!”吴科学直起身凑近他说,“办公用品搬走以后,我回先锋路去做收尾工作的时候,见到那个房主了!四十多岁就一脸褶子,他们家只剩他一个了!”
    宋恂叹口气:“自己一个人守着那么大的房子也是难受。”
    “谁说不是呢,”吴科学低声道,“所以那个房主想把房子卖了,离开海浦搬去其他地方!”
    “他家不是只剩他一个了吗?其他城市还有亲戚?”
    “我怀疑他可能是想出国,能在那条街上有房子的,多少得有点海外关系吧?以前先锋路可是叫万国路的。”
    宋恂听他绕着圈子说了一大通,又提前说了不想让项小羽知道这件事,便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跟我借钱买那栋先锋路上的房子?”
    “不是不是!我是来问问你想不想买那种房子!”
    记起当初项小羽对那个露台的向往,宋恂试着问:“多少钱?”
    吴科学竖起一根手指。
    “这么便宜?一千块?”当初瑶水村的那个大瓦房还作价八百呢。
    农村瓦房跟人家城里的小洋楼完全没有可比性。
    吴科学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你想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呢!一万块!”
    “……”宋恂也很想翻白眼,“你觉得我像是有一万块的?”
    “两栋房子一万块!我们隔壁邮电所的那栋也是他的!”吴科学低低道,“要是单独买的话我们那栋六千,另一栋五千,那个房主挺着急的,要是两栋一起的话,他一万块就卖!”
    宋恂心说,这小子结婚前连几百块的彩礼钱都凑不出来,这才两年时间,居然能买得起五六千块的房子了?
    倒腾人参也不至于这么赚钱吧?
    “如果是由单位出面租下那套房子,你住在里面没什么问题,但要是自己掏钱买的话,我劝你再仔细想想。那边的房子是什么价位大家心里都有数,你又是糕点厂的厂长,瓜田李下的,再买那样一栋房子,容易让人产生不必要的联想。何况这么一大笔资金的来源你怎么解释?”
    万一被有心人盯上了,他私下倒腾人参的事也会被人顺藤摸瓜找出来。
    “没事,咱好歹也上了那么多年班呢!我要是不说,谁知道我把那些工资都花在吃喝上了?我们两口子手头有一点钱,打算再跟双方父母借一点。尤其是我父母那边,他们再有几年就能退休了,到时候我就把他俩接到海浦来住。一家人住一起多好!”
    吴科学父母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他是得给父母养老的。
    宋恂了解他们家的情况,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能给他出个一两千就顶天了,估计大部分还得靠他岳家帮忙。
    他没有这种借钱也要买房子的气魄,但是尊重对方的选择。
    *
    晚上在单位加了一会儿班,宋恂到家的时候,两个儿子已经被项小羽从托儿所接回来了。
    这两个孩子骑着一辆儿童三轮车,正在院子里到处乱窜。
    是的,两个人骑一辆童车。
    这辆红花牌童车是项小羽年初去上海出差的时候带回来的,为了省钱只买了一辆。
    当然,项小羽并不承认她是为了省钱,美其名曰让两个孩子学会谦让和分享。
    谦让和分享学没学会,宋恂尚未可知,但是这两个小子的胆子倒是被练得越来越大了。
    就比如现在,吉安坐在车座上负责蹬脚踏板,而延安就踩在后面两个车轱辘间的支架上,搂着哥哥的脖子,嚷嚷着让他骑快点!
    吉安小小年纪就承受了不该由他承受的生命之重,被弟弟的手臂勒得脸红脖子粗不说,脚下还得使劲蹬着脚踏板。
    小短腿蹬了老半天,三轮车才走出去两三米。
    “哥哥,你快蹬呀!妈妈一会儿就该喊嘁饭啦!”延安已经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了,就是还有点吐字不清大舌头。
    吉安空出一只手,将他勒住自己脖子的胖手拍开,“你太沉了,我骑不动。你先下去等着,等我骑起来以后,你再跳上来!”
    “为啥让我下去?”延安死死勾住他的脖子不放。
    “妈妈就是等爸爸的车骑起来以后,再跳上车座的!”吉安有理有据。
    延安歪着脑袋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是这样的,他不怎么情愿地从支架上跳下去,还不忘嘱咐:“那你骑慢点!”
    “嗯。”吉安回头确认他从车上跳下去了,脚下猛地一用力,小车车便“嗖”地蹿了出去。
    延安立马跟上,“你慢点慢点!”
    “你快点!”吉安喊。
    延安嗷嗷叫着全力加速,趁着吉安转弯的时候,使劲一跳就扑到了他的背上,紧紧勾住了脖子。
    再次被锁喉的吉安:“……”
    不等他作出什么反应,小车车的前轱辘突然就毫无征兆地立了起来,小哥俩连人带车一起慢慢后仰,最终叠罗汉似的仰躺到地上。
    被压在了最下面的延安,“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宋恂距离他们不远,正要跑过去将两个儿子扶起来,却见吉安四脚着陆,从车底下钻了出来,拍了拍棉袄上的土。
    嫌弃地瞟一眼咧着嘴干嚎的弟弟,吉安老气横秋地叹口气,上前连拖带抱地将人从地上拽起来,又不忘给对方也拍干净身上的土。
    “不许哭,再哭就不让你骑啦!”
    “你就是骗我,呜呜呜……”延安委屈地抹眼泪。
    吉安将小车车扶起来,推到他跟前,“这回给你骑,我站在后面!”
    ……
    宋恂没管小哥俩的官司,在处理孩子的问题上他远没有项小羽的功力深厚。
    他的惯用伎俩向来是无为而治,放任自流,由他们自己内部解决。
    进屋以后,见到正在学习的项小羽,宋恂询问了家庭存款的数目。
    “你问这个干什么?”对于钱的话题,项小羽向来是相当敏感的,闻言立马提高警惕。
    “老吴之前租住的那栋小洋房,被政府收回去还给原房主了,但是这个房主想将房子转手。”
    宋恂简单说了房主的情况。
    项小羽瞬间来了精神,“是他们住得那栋带露台的房子?”
    “不是,旁边的那栋,据说之前一直由区邮电所占用着。”
    项小羽只去过一次,早就对先锋路那一带的小洋楼没什么具体印象了。她琢磨了好半晌,也没记起老吴隔壁的房子长什么样。
    “多少钱啊?”
    “四千五,应该还可以再谈谈。”宋恂问,“咱们家目前有多少存款?”
    项小羽张口就来:“六千五。”
    他俩结婚以后,严格控制两个人的零花钱,每个月固定储存至少五十块,偶尔能存七八十,几年下来也有三千多块了。
    项小羽对这个成绩还是十分欣喜和自得的。
    “宋主任,你想买那栋房子呀?”她凑到宋恂身边眼巴巴地问。
    “我买不买都行,咱们平时只在县城活动,并不怎么去市里。对于买房子的事,主要还得看你的意愿。老吴说,那栋房子虽然没有他们住的那栋大,但是也是带露台和院子的,你不是喜欢人家那个露台么。再说,咱们把这么多现金存在家里也没什么用,买套市里的房子,以后出差什么的,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其实四五千的房子在市里已经是很贵的了,这些钱在其他地段甚至可以买到两套大小差不多的小二楼。
    项小羽星星眼。
    能住在县城,她就已经很知足了。然而,此时突然有人告诉她,可以在城市里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带露台的小洋房!这个冲击对她这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娃来说,简直是颠覆性的。
    “那,要不咱们先去看看那栋房子的情况再说?”项小羽内心蠢蠢欲动,又不得不保持理智,克制地问,“咱们如果买了这个人的房子,后续会不会出问题呀?他要是真像老吴说的,有海外关系,咱们买了他的房子以后,被牵连了怎么办?”
    “你要是不放心就算了。”宋恂无所谓道,“市里又不是只有这一栋房子,你要是喜欢市里的房子,咱们看看其他人的也行。既然他的房子已经被退还回来了,那其他人的说不定也快了。未来一段时间内,市面上兴许会出现很多等着转手的私产房。”
    项小羽肉疼地说:“咱们又不能去市里住,把大半家产放在一栋空房子上,还是有点奢侈的。我再冷静地考虑两天,以免大脑一热就做出错误决定。”
    *
    地委大院的办公楼内,大多数办公室都已经暗了下来,只有零星的几盏灯仍然亮着。
    三楼的一间办公室里,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九点了,却并不影响几位干部的工作热情。
    “六六年的时候,我们海浦的外贸总额可以达到3800万元,但是今年的数据是多少?1100万元!经历了十年时间,不进反退了?”
    “书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全国的外贸发展都是差不多的,咱们1100万的成绩在全省范围内已经能排进前三了。前几年,一旦有人提起搞外贸的话题,就会被某些人扣上卖国的帽子,那谁还敢主动提?”戴眼镜的中年人叹口气。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圆脸老者敲了敲桌面说:“今时不同往日了,一味地否定对外贸易在国民经济中的作用和地位,只会搞乱人们的思想,让外贸出口出现停滞甚至倒退的局面。”
    “书记,咱们是不是再等等看?”
    “等什么?有什么可等的?发展对外贸易为国家出口创汇,哪里有错?今年二月份陈瑚岛那件事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如果咱们有足够的外汇,购买尾滑道渔轮去外海围捕,还会付出几十条生命的代价吗?”被唤作书记的老者继续道,“再说,我去省委开会,省里已经提出了‘突破中间,武装两头’的方针。这‘突破中间’的中间指的是什么?就是轻工和外贸!省里已经带头发展外贸了,我们为什么还要犹犹豫豫,不敢迈步子?”
    其他几人沉默着没再反驳。
    “老黄,之前让办公室负责筹备的外贸局,现在进展怎么样?”
    “架子已经搭起来了,省里那边也已经通过审批了。”老黄顿了顿又说,“不过,咱们干部长期形成的,怕与外国人打交道的心理定式真的挺难动摇的,很多同志认为与外国人打交道就是崇洋卖国。许多人不想来外贸局工作,觉得干不长久,组织部门从商务局和财政局调了几个同志过来,但大家的工作热情都不高。有些人还在背后说小话,说是来外贸局工作就是靠边站了。”
    “外贸局长不是岑冠寿吗?他就没想想办法?”
    老黄旁边一人接话说:“想了,但大家都没接触过外贸工作,全局只有他一个是在十年前干过外贸的。那么大一套班子,不可能全指望他一个人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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