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达室大爷的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了,见状便喃喃道:“这是有大领导来了呀!现在可不能下车,不然肯定得挨揍。”
    “……”宋恂无语道,“挨揍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工人的饭碗被砸了,谁能受得了!揍他一顿都是轻的,前几天纸箱厂那个提议清退临时工的副厂长,都被人套麻袋了!”
    宋恂:“……”
    隔了不到一分钟,发现外面的群众难以疏散,车也进退不得,轿车后座的车门便被打开了。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率先下车,跟围在外面的工人们说了些什么,便让出位置,让后面的圆脸老者下车。
    不过,说了也是白说,两人刚在门口站定,就被人扯着横幅团团围住了。
    隔着一条马路,宋恂看清了那人的长相后,心里不由一咯噔。
    刚从车里下来的,正是已经从图书馆退休,许久不曾见面的老袁!!!
    啥情况?
    “哎,宋局长,你干嘛去呀?还找不找我们厂长了?”传达室大爷见他往马路对面跑,赶紧将人喊住。
    “你先不用通知孙厂长了,我一会儿再过来!”宋恂避开来往的车辆,快步跑去了对面的纸箱厂。
    *
    纸箱厂门口,尹亮与司机一起大张着手臂阻挡住汹涌的人群。
    “工人同志们,请冷静!请保持克制!今天袁书记来咱们纸箱厂,就是想要给纸箱厂解决问题的!大家让出一条路来,咱们进到厂里,选出几位工人代表,坐下来慢慢谈!”尹亮高声喊着,又伸手扶正被撞歪的眼镜。
    “大家别听他的!”扯横幅的一个黑脸中年男人高声喊道,“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段了!每次遇到这样的事,都要从工人中选代表,给工人代表许下一堆好处后,让代表来做其他工人的工作!我可不想被人代表,也不想代表别人,有什么话咱们就敞开来说,别搞代表不代表那一套!”
    其他工人也都纷纷附和。
    老袁被秘书和司机挡在人群后面,这样一直僵持着也不是办法,便高声道:“工友同志们,我是海浦地委书记袁正清,请大家安静,先听我说两句话!”
    人群里的杂音渐息,大家短暂地停下来听他打算说什么。
    “大家去地委反映问题的时候,不巧正赶上省里开会,我当时没能及时与大家沟通。但是从省里回来,听说了纸箱厂的严峻形势以后,我们地委的几位领导,立即与纸箱厂的厂长和主管部门了解了一些情况,地区马上就会针对纸箱厂的实际情况实行转产,上马新项目。”
    刚刚那个说自己不想被代表的黑脸中年人,再次插话说:“厂里转不转产,我们不关心,上马新项目以后,受益的是那些有编制的正式工,但我们这些已经被清退的临时工怎么办?你能保证让我们重新上岗吗?”
    另一个中年女人支持道:“对,不但要重新上岗,还得给我们一个正式工的编制!凭什么我们这些临时工为厂里出力最多,干最脏最累的活,加最多的班,拼尽全力以厂为家,为厂奉献。结果怎么样?等到厂里发不出工资了,最先牺牲的就是我们这些临时工!多让人寒心呐!”
    女人拉过身边年轻男人的手继续控诉:“这是我儿子,我在厂里当了十四年的临时工,我儿子当了七年的临时工,你看看我们娘俩手上这些伤口和老茧,哪个正式工的手有我们的糙?凭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其他工友心里也是悲戚,亮出手掌让这几个当官的看看。
    “大家别跟他们说这些没用的了,”有个三角眼的年轻工人嚷嚷道,“人家是当官的,坐着小汽车,吃香的喝辣的,怎么能理解咱们这些工人的苦?”
    袁正清将视线落在对方身上,“我怎么不懂工人的苦?我自己的女儿也是工人,每天坐在流水线上十几个小时,腰椎颈椎都变了形,每逢阴天下雨就直不起腰来……”
    不等他说完,三角眼年轻人就“嘁”了一声,回头跟工友说:“大家别相信他,真是满嘴谎话!哪个大干部的子女会在生产线上呆着?”
    “怎么没有!”有个年轻的男声混在人群里喊,“听说袁书记唯一的女儿是在北大荒支边的知青,因为抢收的时候从麦垛上摔断了一条腿,才被当地退了回来,在工厂里装酱油呢。”
    “你是谁啊?怎么还向着当官的说话?”三角眼踮着脚回身在人群里找人,一时没有找到声音来源,便嚷嚷道,“你是我们厂的吗?别在这里瞎搅和!”
    那年轻男声针锋相对道:“我看你才不是咱们厂的!人家地委领导是来给大家解决问题的,你怎么总是拆台?领导的正经话一句都没说,大家光听你在这里打岔了!”
    站在三角眼身边的年轻女工说:“魏老三,你不是前年就被厂里辞退了嘛?跟我们不是一个情况,少在这里瞎掺和!赶紧走吧!”
    魏老三不服气道:“我妈也被清退了,我是代表我妈来的!”
    “老娘自己已经来了,不用你代表!”
    趁着工人们内讧的工夫,刚在人群外围喊过话的宋恂,赶紧推着保卫科的人冲进人堆,给老袁一行人,挤出一条可以进厂的通道。
    袁正清被人护送着顺利进了厂区,无视了几个等在厂里,表情讪讪的厂领导,也没有理会他们去会议室坐下谈的提议。
    站在厂部办公楼的台阶上,跟大家讲话。
    “同志们,今天不是我第一次来纸箱厂了!实际上,在此之前我已经来过了两次。当时我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来搞调研呢?就是怕遇上今天这种情况!这样一窝蜂地聚在一起讨说法,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大家的心情我能理解,这里的大部分工友们都是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家里的好几张嘴睁眼就要吃饭!像是刚才那位干了十四年临时工的女同志,我也是了解过情况的,她跟我是本家,也姓袁,名叫袁玉梅,十四年来先后在原纸仓库和瓦楞纸板生产车间工作过。除了这个儿子,家里就只有一个瘫痪在床的婆婆了,我说的没错吧?”
    没想到会被地委书记点到名的袁玉梅,讷讷点头。
    “与袁玉梅同志一样,其他同志的基本情况,地委也是做过了解的。只能说,大家都很难,生活得不容易。此次所有临时工被纸箱厂清退,表面上的原因是厂里停产,发不出那么多工人的工资了,而挖掘深层次的原因还有很多,最主要的一点就是管理不善,产品质量跟不上当前形势。”
    其实,老袁内心里认为,主要问题出在人的身上,这家纸箱厂,十年间换了七位一把手,每一任离开时都留下一笔烂账,原材料盲目采购,有账无物,厂里连年亏损,负债累累。
    纸箱厂是沉疴积弊,今天的局面并不是短时间内造成的。
    但是当下的主要任务是,尽快安抚住工人的情绪。
    将厂领导的一笔笔烂账摊在工人面前,对解决问题完全没有半点帮助。
    “地委已经组织轻工局和商业局相关科室的同志,对咱们纸箱厂展开全面的调研工作了,会根据咱们厂现有设备和原材料的实际情况,进行转产,上马新项目。当然,转产不是一蹴而就的,这期间可能还需要购买新设备,组织工人培训,找到产品的新销路,所以还请大家给厂里一些时间。在这里,我可以保证,只要纸箱厂重新盈利以后,去年底被清退的这批工友们,都可以在厂里得到一个合适的新岗位。”
    袁玉梅被其他工友撺掇着,代表大家问了话:“袁书记,这个转产需要多长时间呀?我们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工资,怎么生活呀?您也知道,我们大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不是我们不相信您,但是如果三五年才能转产成功,我们这些人就干等三五年呀?到时候我那个瘫痪的婆婆都得被饿得蹬腿儿了!”
    “就是,我们理解地委和厂里的困难,但总得有个期限吧?”
    宋恂站在人群最外围,又换了一种声音插话:“大家别担心,听说这老书记以前还当过定山县的县委书记,现在定山县纺织业发展得那么好,就是他打下的基础!人家摆弄那么多纺织厂都没问题,只是给咱们的小纸箱厂转产而已,不得像砍瓜切菜似的简单呢!”
    站在高处,对下面一览无遗的老书记:“……”
    闻言,人群里嗡嗡嗡讨论了起来。
    今天能跟地委书记面对面谈话的机会千载难逢,他们不想就这样轻易地放弃,这个可以争取最大利益的机会。
    工人中几个能管事的小头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了半晌,再次推举袁玉梅代表工友们与领导对话。
    “袁书记,我们也相信地区一定会帮助工厂转产,度过难关。但是您想让工人们相信,总得有个具体依据吧?具体要给厂里上马什么项目?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让我们回来上班?没有工作的这段时间我们的工资怎么办?我们怎么生活?”
    “去年底,咱们纸箱厂总共清退了三十八名临时工,在正式转产成功之前,厂里会按照全地区的低保线,给这三十八位同志发放补贴。当然,我也支持大家能够主动走出去,要是能寻找到新的工作机会就更好了。至于纸箱厂的新项目嘛,目前还在筹备阶段……”
    袁正清说到一半,被秘书尹亮在手里塞了一张纸条。
    他打开来纸条,快速扫了一遍,继续道:“我们看中的新项目有好几个,但是生产新产品,不是领导一拍脑袋就能决定的,还需要做严密的市场调研和前期准备。不过如果大家特别急迫地想知道事情进展的话,我倒是可以先提一个,让大家心里也有个数。”
    “最近地区刚刚成立了对外贸易局,大力发展对外贸易业务,外贸局的同志们也在积极地为咱们地区的所有企业,寻找将商品推向国际市场的机会。最近,国际市场上的人造皮革箱是比较畅销的,外贸局的同志正打算在地区内选择一家有生产能力的工厂进行试生产。我今天把外贸局的副局长也带来了,我让他来跟大家讲一讲这个人造皮革箱的具体情况!”
    袁正清冲着站在最后一排看热闹的宋恂招了招手。
    宋恂见到秘书将纸条递给了老袁,就有了心理准备,这会儿收到招呼,没怎么迟疑便跑了过去。
    “工友们,我是地区外贸局的副局长宋恂,分管全地区的外贸生产业务。近期呢,我们从省外贸局了解到,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人造革皮箱的订单开始增多,但商品持续供不应求。所以,外贸局就看中了人造革皮箱的发展,打算在地区内找一家纸板厂,一家皮革厂,联合生产人造皮革箱。如果咱们纸箱厂的设备能够生产人造皮革箱使用的硬纸板,我们会将纸箱厂也纳入考虑范围。”
    “当然了,就像袁书记说的,生产新产品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们还需要进行多方调研,还请大家给我们一些时间。哪怕这个人造皮革箱的项目不行,大家也不用担心,咱们地区的出口业务越来越多了,对于纸箱的需求量也是在持续增长的。只要咱们纸箱厂的产品质量过硬,符合出口专用纸箱的标准,那我们外贸局包装储运科的同志自然会主动找上门来寻求合作的!”
    *
    宋恂没在纸箱厂多呆,他今天本来也不是为了处理纸箱厂的问题来的。
    帮忙安抚住扯横幅的临时工们,又与老袁简单交谈了几句,他便告辞离开了。
    如果有需要外贸局配合的工作,领导自然会直接找到岑局长的。
    返回第三线厂与孙胜聊了一下午,再次赶回外贸局接孩子的时候,他又迟到了。
    不过,好在今天不是最后一个,小哥俩没就他再次迟到的事批评他。
    但是,回家以后,见到饭桌上的炒白菜和鸡蛋炒蒜薹,两个小家伙不干了!
    “爸爸,咱们已经好几天没吃肉啦!”延安小手拍着桌子抗议。
    “爸爸今天下班晚了,没买到肉,咱们明天去食堂吃肉。”
    老宋家的男人,从老宋到小宋,再到小小宋,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肉食动物。
    让他们连续吃一个礼拜的素,太难了!
    “我今天就想吃肉!”延安继续抗议,“哥哥也想吃肉!”
    吉安狠狠点头。
    “你俩太胖了,我都快抱不动你们了!少吃点肉吧!”宋恂给他们一人夹了一筷子炒白菜,“有得吃就不错了,还以为是妈妈在家的时候呢?”
    提起妈妈,俩孩子顿时就炸了。
    “我妈妈呢?怎么买菜还不回来?”延安问。
    “不是买菜,妈妈去上班了,一直都没下班!”吉安答,又有理有据地抗议,“妈妈在家的时候,要做三个菜的,每天都能吃肉!”
    “对,每天都能吃肉!”延安强调。
    小哥俩你一句我一句,念叨着妈妈的好,念着念着,想妈妈的情绪就越积越多了。
    延安扔下筷子便哭了起来,喊着要找妈妈。
    眼瞅着吉安也开始扁嘴了,宋恂赶紧放下筷子,头疼地说:“行了,因为吃不到肉就要哭鼻子,你俩丢不丢人!不就是想吃肉嘛,我带你俩蹭饭去,那个爷爷家里的好吃的可多了,肯定有肉吃!”
    第126章
    宋吉安和宋延安一人捧着一瓶老白干, 跟着爸爸去袁爷爷家串门了。
    彼时老袁还在单位加班没回来,只有老袁的老伴孙君华和女儿袁梅两个人在家。
    见到小哥俩吭哧吭哧捧着酒进门,孙君华赶紧将酒瓶接过来, 埋怨道:“小宋,你这个爹当的也太马虎了,两个孩子还这么小呢, 怎么能让他们提东西!”
    宋恂笑道:“他俩是来蹭饭的,我跟他们说, 不干点活,不让吃饭!”
    小哥俩乖乖叫人:“奶奶好!”
    “哎哎, 赶紧进来, 我们刚摆上碗筷呢。”孙君华稀罕地牵着双胞胎进屋, “老袁还没回来, 只有我们娘俩吃饭, 没滋没味的,你们来了正好做个伴!”
    “我今天在纸箱厂见到袁书记了,本来想等到周末的时候再过来看看你们的。”宋恂好笑道,“结果这两个小子嫌我炒的菜里没有肉, 刚在家哭了鼻子。我一琢磨,反正也离得不远, 干脆过来蹭个饭吧。”
    他换了鞋,跟在后面进了客厅。
    老袁现在住的是地委的家属院,二层的红砖小楼,客厅陈设简单, 除了一套在机关单位标配的白罩子沙发, 其他布置没比他家高级多少。
    袁书记老两口都不是耽于享乐的人。
    延安自来熟地跟着孙奶奶进屋以后, 主动与站在饭桌前的阿姨问好, 然后小嘴就开始叭叭地给他爸爸告状。
    “我爸爸做菜不放肉,我们已经好几天没吃到肉啦!”
    吉安补充说:“托儿所给吃肉,但是每人只能吃两块。”
    他伸出两根短短的手指头,比量了一下肉丁的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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