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蕴仔细观察着他每一分表情变化,确定他没有异样情绪,方点头,指了指书案方向。
    隋衡起身走到书案边,果在案头看着一个盛着冰块的青色莲花纹瓷碗。隋衡用银钳夹了一块冰出来,用锦帕包裹起来,方回到床上,伸手到枕边,敷到江蕴颊侧镇着。
    江蕴看着他,终究有些难为情,道:“我自己来就可以。”
    伸手要去将冰帕接过来,被隋衡挡住。
    “别动。”
    “不缺你一只手。”
    这个人总是如此霸道。
    江蕴便不再动,心安理得享受他的照顾。
    丝丝缕缕的凉意透过锦帕沁在面上,很舒服,颊侧火辣辣的痛也轻了许多,江蕴自小习惯呆在黑暗中,默默舔舐伤口,无论受了多重的伤,都不会让宫人靠近。渐渐地,宫人知道太子习惯,也会在太子受伤时,自觉远离。这是江蕴第一次,体味到挨了罚,被人照料的感觉,神经也不由放松了下来。
    隋衡一个武人,在做这些事时,出乎意料地体贴有耐心。
    锦帕里的冰稍稍化开些,他便会第一时间察觉到,甚至比江蕴更早的察觉到,立刻换新的冰过来。
    江蕴渐渐有了困意,道:“我好多了,你也休息一下,好不好?”
    隋衡道:“无妨,你先睡,孤看着你。”
    第109章 火焚青雀8
    江蕴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梦中颠倒混乱,时而是那座会飘出泠泠琴音的漂亮宫殿,时而是那声低沉温柔的“还疼么”
    他罕见地梦到了那座宫殿,金玉铸就,仿佛一个华丽的囚笼,并拥有一个和天上月宫一样美丽的名字,广寒殿。年幼的他,每日眼巴巴盼着功课结束,偷偷溜到宫殿外面去听琴。宫人背地里都说,母后是妖妃,会用琴音蛊惑人心,是上天降给江国的灾星。
    但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隔窗望见过他,他很好看,很风雅,甚至有如仙人一般高洁的姿貌,让人联想到天上的月亮,高山上的白雪。
    宫人们都不敢靠近这座宫殿,因为靠近者,都会被父皇处以极刑。可是他不怕,因为他太思念母亲了,就算他从没有抱过他,从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只要知道,母后是切切实实存在的,就在那座宫殿里,他也和大哥一样,是有自己母亲的,他就心满意足了。
    画面翻转,他仿佛又听到了那身温柔低沉的“还疼么?”
    那是他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感受被他抱着的奇异感觉。
    那年,他生了场大病,高热不止,太医用尽办法,都无法使他退热,年幼的他,第一次感觉到死亡逼近的气息。
    昏昏沉沉,冰火煎熬中,他感觉有一双冰凉如玉的手抱起了他的身体,轻轻抚摸着他身上伤痕,问:“还疼么?”
    如仙乐一般好听的声音。
    他奇迹般退了热,醒了过来,因为他迫不及待想看看他的脸,想告诉他,他很想念他。但睁开眼,周围只有太医和宫人们焦急的脸,并没有他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
    那双手,那道声音,仿佛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他心中失望,不肯相信,养病期间,躺在床帐内,假装看书,夜夜睁眼到天明,并将所有宫人都驱赶到殿外,想等着他又一次的到来。可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过,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养好伤,他依旧偷偷跑到那座宫殿外面听琴,只要能听见琴音,确定他仍在这个王宫的某个角落,默默陪着他,他依旧可以恢复振奋。
    因为太傅说,身为太子,担负着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不能耽溺于个人私情。一个每日只知道思念母亲的太子,是成不了大器的。
    然而梦中画面终究变成了那场大火。
    他手脚冰冷地站在起火的殿外,看侍卫宫人忙乱地奔走灭火,看父皇发疯一般冲进火海中,他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也和那座白玉砌就的宫殿一般,被焚成了灰烬。他知道,他再也听不到他的琴音了。
    江蕴冷汗淋漓地醒了过来,茫然盯着帐顶片刻,才意识到身在何处。
    口齿间有熟悉的血腥味儿漫开,他缓了缓神,睁眼一看,才发现,齿间咬着一根手指。
    隋衡的手指。
    舌尖舔到了咸味,不用说,他肯定又咬伤他了。
    江蕴松开齿,道:“对不起。”
    “没事。”
    隋衡摸着他额头,用裹冰的锦帕替他擦掉额上汗,问:“又做噩梦了么?”
    江蕴如今在隋衡眼里,就是一件易碎的瓷器,他十分担忧,他再出新的问题。而且江蕴爱犯梦魇这个毛病,隋衡早在两人初遇坠崖时就发现了。
    隋衡虽不通医理,但也明白,普通人不可能如此频繁的做噩梦,且在梦中产生激烈反应。
    小情人的身体状况,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他真是恨不得现在就把人抱回隋营里去,好生娇养着,再不让他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与苦楚。
    江蕴坐起来,接过隋衡递来的水,喝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滑入喉间,喉咙顿时舒服不少。
    他其实已经很少做小时候的梦,兴许是今夜在他面前提了那件尘封已久的往事,才会莫名其妙做了这个梦。
    “我没事。”
    “你要不要过来睡一会儿?”
    江蕴注意到,玉碗里的冰已经用完了,他睡的过程中,隋衡一直在给他敷脸。
    世上有人待他如此,便是再大的委屈,再大的伤心,都可抛诸脑后了。
    何况,他早就和过去的一切和解,没有那些年幼无助时才会滋生的伤心和委屈了。
    他想要什么东西,都可凭自己的力量做到,包括自己的聘礼。
    隋衡说不用,他精力旺盛得很,虽一夜未睡,依旧眉梢锋利,精神抖擞。
    “你的母亲,现在还在齐国?”
    隋衡忽问了句。
    江蕴动作顿了下,摇头。
    “我不确定,兴许,他已经搬到了别处。”
    看隋衡若有所思,江蕴怕他又发疯去帮他找娘,忙道:“当年的事,都是我年幼无知,他并没有任何错,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去过。”
    “而且,若我能再成熟一些,就不该贸然去找他。他应是很不容易才躲过了我父皇的追踪,我的任性冲动,很可能将他重新置入险境。”
    隋衡道:“你总是为旁人着想,就不为你自己想想么?”
    隋衡其实想问,你难道就不觉得委屈么。
    可这话一出口,势必又要牵扯他的伤心往事,隋衡又咽了回去。
    江蕴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道:“小时候,我是觉得委屈,不过现在,不会了。”
    “为何?”
    “因为我遇到了喜欢我,对我好的人。比他们任何人都喜欢我。”
    隋衡心口砰得一跳。
    他故意问:“你遇到了谁?孤怎么不知道?”
    江蕴放下茶盏,道:“殿下过来一些,我悄悄告诉殿下。”
    “……”
    但隋衡乐于与他玩这种游戏,便真倾身过去。
    “说吧,孤听着呢。”
    一双手,轻轻攀上了他颈,带着独特的温软触感。
    江蕴在他耳边道:“因为我遇到了殿下呀。”
    “殿下以后都会宠着我,纵着我的,对不对?”
    隋衡脑中轰然一声,那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令人舒畅欢喜的事。
    他心中灌了蜜水一样甜,嘴上道:“真是不知羞耻。”
    江蕴缠着他:“我高兴。”
    但隋衡很快警惕道:“你该不会又在对孤耍什么阴谋诡计吧。”
    江蕴眼尾轻轻一扬,道:“我的那些阴谋诡计,哪里能瞒过殿下,我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不还是会被殿下给抓住么。”
    “你知道就好。”
    隋衡再次被吹捧得飘飘然。
    而后道:“不过你之前骗孤的事,孤不会轻易饶过你的,等这里的事情了结了,孤一定要好好给你立立规矩。”
    江蕴亲他一口。
    “那殿下可不能太严厉了。”
    隋衡端出冷面无情的架势:“不严厉,你怎么记得住。”
    “你放心,这一回,孤一定让你没脸见你的那些谋士和将军。”
    两人相拥片刻,江蕴问:“我们的小家伙,最近还好么?你有没有好好照顾他?”
    隋衡酸溜溜道:“放心吧,有我父皇亲自照料,不会有问题,如今,我父皇眼里只有那小东西,我这个儿子,简直跟路边捡的一样。”
    江蕴忍不住笑了。
    隋衡欣赏着他笑颜。
    心想,若以后日日能看他这般笑,他可不止会宠着他,纵着他,恐怕会恨不得把他当祖宗一样供着才好。
    他得感谢江家人脑袋被驴踢了,才让他捡到这么个稀世珍宝。
    这一夜,江帝亦于梦中惊醒。
    他又梦见了那场刺杀,又梦见了汹涌而至的刺客,和一声刺耳的“父皇”。
    他头痛欲裂,额角全是汗,坐于床帐内。
    柳公轻手轻脚奉了一盏热茶过来,请他饮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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