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与之相对的是,皇帝的执政手段反而和缓了不少,仿佛是那个离去之人的灵魂寄宿在了他的身上。
    帝国短暂地放下了干戈,甚至连熔岩宇盗的仇都没有去报。
    大帝放慢了步调,着手重建蓝母星,平衡三大星系,改革旧制度,启迪民智,休养生息。
    人类这个种族的伤疤在愈合,虽然仍显跌跌撞撞,许多事总不能完美,但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前进着。
    人们所不知道的是,大帝几乎每天都要偷偷去看统帅,和休眠仓说说话。
    后来,凯奥斯喜欢深夜睡在地底,也不必搬床,打个地铺就足够。
    再后来,地铺也不需要了,他用晶骨把自己包一包就可以睡。
    有时他会因悲伤过度而情绪失控,失控了就晶体化,也不伤人,就委屈地变成一摊扒在休眠仓上。
    西尔芙最初很惊恐,很崩溃,但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反而会在莱安化晶的时候抱着研究器材冲来采集数据。
    林歌在旁边翘着腿,咔擦咔擦啃着苹果,吐槽道:“……就是说啊,将科学发展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真的好吗。”
    西尔芙面容严肃:“可是问题在于,陛下这种情况,还能叫做人吗?”
    林歌:“有道理,我要撤回前言。”
    新帝历三年的夏天,凯奥斯军校与亚斯兰国立图书馆相继建立。
    同年冬季,新帝国第一个正式的科研基地,黑鲨基地的概念也初步搭建起来。
    次年春初,赛特亨利的寿命即将走到尽头。
    兽医建议给老狗安乐时,赛特还吃力又眷恋地舔着那颗已经没人陪它玩的旧飞球。
    大帝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
    数日后,赛特睡进了休眠仓。小小的休眠仓被送进地底,陪在那位长眠的开国统帅身边。
    “亚斯兰,”莱安抚摸着冰棺,低声道,“别怕,我们都陪着你,都不走。”
    新帝历五年,新颁布的帝国法典规定了新人类与残人类、贵族与平民享有同等人权。
    凯奥斯大帝亲自批准了“帝国残人类权益组织”成立。这就是后来的“无晶人种保护协会”的前身。
    新帝历六年。
    第二次星际远征。
    起初的反对之声更胜四年前,主要是初次远征的代价太惨烈,连带着远星际这个词都被妖魔化了起来。
    加上现在人民逐渐从旧帝国的压抑氛围中解脱出来,敢说话了。一时间,舆论压力巨大。
    甚至有人私下里悲愤道:“大帝陛下是不是魔怔了,怎么每每安.邦治国一阵,就要冲去远星际把功绩声名都败坏了才顺意呢!”
    这种侮辱皇帝的家伙自然是被拘留了。大帝也懒得多管,他以铁血手腕镇住了国内的反对之声,令储君林歌留守帝都,带上了新任军部统帅陈.汉克与大半得力干将,再次亲征。
    ——大胜。
    次年,凯奥斯在举世的欢声中归国,不是因为打够了,而是他感觉士兵们累了。
    所以大帝简单粗暴地换了一拨人,自己仅休息了小半个月,便发动了第三次神圣战役。
    ——又是大胜。
    新帝历七年是辉煌之年,人类的足迹直接往前推了大半个光年。
    金日轮实施大规模清剿,帝国边境一带的异星生物被驱逐殆尽;而银北斗开拓帝国边疆,三颗可供新人类生存的星球被发现出来,分别被命名为阿尔法、贝塔、欧米伽。
    大帝下令,在这三颗星球上建立银北斗的军事要塞。
    第一要塞对抗异星生物,第二要塞拦截宇盗,第三要塞则与同时建立的黑鲨基地一起,为远星际战役提供资源技术支持。就这样构筑起一道铜墙铁壁般的远星际攻防线。
    这一年,人民将他们的陛下奉若神明。
    这一年,他们看到胜利,看到光明,看到长眠之人盼望过的美丽未来——
    “……为什么。”西尔芙的手指在光脑上压紧。
    冷汗从秀气的鼻尖滑落,她怔怔喃喃道:“为什么晶乱的感染人数和死亡人数,都没有下降……?”
    ——也看到,悄然游走于其中的阴影。
    “不是说真晶矿的数量足够了吗?”
    研究室的自动门开了,凯奥斯从后面大步走来,伸手拨了一下西尔芙面前的虚拟屏幕,让它转向自己。
    陛下刚从年节的宴会上回来,这些年的岁月增添了他眉宇间的威严,凯奥斯仔细看了看数据,恼火地啧了一声。
    “又是这样……你当初的计算有误?真晶矿不够的话,远征还能打。”
    “没那么简单!”
    西尔芙倏然站起来,着急道:“就算当时的推测出了错,但陛下两次远征,带来的真晶矿数量摆在那里,镇定剂的普及情况也摆在那里,患者数目不减反增是什么道理?”
    “……”
    大帝不语,西尔芙说得是这个理。
    “陛下,我觉得很不对劲。”
    西尔芙的蓝色眼眸清冷而沉着,隐约有几分亚斯兰统帅昔年的影子。
    “您想想,我们的研究是进步的,药物是在升级的,可是对晶乱病的医疗水平却像是停滞了一样,这不奇怪吗?”
    “如果我们在前进,可人类与晶乱又呈相对静止的姿态,那只能证明……”
    莱安:“西尔芙,接下来你不至于告诉朕,晶乱病是个会随着人类科技进步而进化的病症吧?”
    西尔芙:“现在还不好说——我的直觉想要点头,但没法证明给你。科学最需要的就是证明。”
    “我在尝试复原灰鸮实验室的残留数据,爷爷当时研究的应该就是晶乱潮相关的东西,希望能有些线索。”
    莱安也只能沉吟点头。他将出席宴会的礼服外衣脱下,结成雍容发辫的长发也放开。
    抬头时,忽然瞥见窗外燃放的烟花,升到天边,红的紫的亮成一团。
    “啊,烟花。说来又是一年年节了呢。”
    西尔芙感慨道。
    莱安走到窗边,双手搭上窗沿,外面的光华映在冷色的翠眸深处。
    “朕想起,统帅早年曾对朕说过,或许很多年后的年节,朕还会怀念他,但不再爱他。”
    他说罢沉默了许久,叹息似的说道:“现在应该也能算是……很多年后了吧。”
    新帝历八年,第四次神圣战役。
    帝国已无资源方面的忧患,但大帝的脚步没有停。
    或许是为了多年来,心中徘徊不去的那股“宇宙深处好像有什么在盯着他”的不安感。
    或许是为了兑现一个迟到的承诺,去寻找比星舰更远的地方。
    星舰走了很远很远,第四次远征的时间跨度整整有三年。
    无数次跃迁,无数次战斗。远离人类的故乡,淹没于黑暗之海。
    未知的尽头是什么?银北斗的先驱们曾无数次将目光投向星云,怀着热忱的愿景。
    是新世界吗?
    是人类文明的又一次蜕变吗?
    新帝历十一年,银北斗远征军前行受阻,多艘先锋星舰失控,士兵们神智混乱,晶乱病症多发,乃至难以前行。
    “陛下,”随行的将领劝阻,“前方宇域晶粒子浓度过高,舰队过不去了。”
    凯奥斯负手站在舰桥最高处,冰冷的面庞倒映在舷窗玻璃上,仿佛要与那片宇宙融为一体。
    将领恳请道:“陛下,请让舰队调头吧。”
    大帝略作沉吟,抬起右手:“全舰停止移动,原地待命。”
    十分钟后,他亲自驾驶着金晓之冕驶出了白翡翠号。
    半个月后金晓归来。凯奥斯从驾驶舱中走出时浑身浴血,身后一步一个血脚印。
    把几位随行的将军吓得心惊胆裂,纷纷惊呼着冲上前。
    “——滚开!”
    大帝却脸色森寒,厉声挥开要来搀扶的医疗兵。他身周的气压是前所未有的恐怖,仿佛压抑着什么滔天巨浪。只下了个舰队全速归国的命令,就把自己关进了指挥室,谁也不让进。
    将领们面面相觑,人心惶惶。不知谁无意识说漏了嘴:“要是亚斯兰统帅还在……”
    要是统帅还在,就有人能管管陛下了。
    次日,金晓之冕的机甲监控录像被发送至黑鲨基地。
    那是人类的星际远征舰队第一次观测到晶巢的影像——它像一颗悬停在宇宙深处的巨大的白色眼珠。
    同月,灰鸮实验室的数据复原工作完成。
    来自帝国的紧急通讯打到了陛下那里。对面的西尔芙面无血色。她张了张口,话还没说,先“啊”地一声崩溃大哭起来。
    ——进军的尽头,是等候已久的侵略者。
    ==
    “陛下凯旋了!”
    当银北斗星际远征军班师回朝的时候,喜讯传遍了九大星城。
    亚斯兰星城的清凉秋夜,人民纷纷走出家门,仰望星舰划过星空,陶醉在这壮丽的一幕中。
    新皈依晶体教的小修女虔诚合掌,“真美啊。”
    她合上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眸,喃喃道:“陛下带领银北斗的英雄们回来了,愿晶粒子的光辉保佑陛下,保佑我们的英雄……”
    “太好啦,虽说陛下神勇,不过远星际那种地方还是危险,还是回家好啊……”
    “可不是么,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三年没见他啦!”
    旁边,两个老大爷絮絮叨叨地说话。人们欢庆着,浑然不知头顶笼罩的阴影。
    这一晚,武装星舰停泊在星舰港。
    莱安没有回到白翡翠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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