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关押的是朝廷重犯,皆是单人单牢。
    饶是如此,一路行去,也瞧不见几个人。
    也是,帝王登基不过区区三年,该死的人早在那一场叛乱中死尽了,哪来的人关在这暗无天日的铁牢里。
    走到尽头,便是关押江冀的牢房。
    楚宁走到的时候,他盘腿坐在地上,双眼闭着,似在闭目养神。
    听见脚步声响也没睁开眼,只低低笑了一声道:“臣就知道,陛下一定会来。只是,来看臣干什么呢?臣在这儿挺好的,好吃好穿,并没有打算出去。”
    他还妄想着,太后会来救他。
    楚宁没回他的话,四下皆无人,她将手中食盒放在地上,取了里头的一小坛子酒出来,从牢门小心翼翼地递了进去,方轻声道:“朕来送舅舅一程,听闻您最好酒,这酒想必很合舅舅心意。”
    酒是好酒,忘忧阁千金一壶的杏花酿。
    隔着老远,江冀都能闻到酒壶里飘散出来的杏花香。
    他却没动,睁开眼看向面前被兜帽罩得严严实实的楚宁,寒声道:“这酒陛下还是拿回去吧,臣没那个福气喝。”
    “舅舅是怕酒中有毒?”
    楚宁看破他的心思,站起身,看着他又接着道:“舅舅放心,酒中无毒。镇国侯若是这么不明不白死在狱中,传出去,不止太后,天下悠悠众口也能淹了朕。”
    江冀闻言冷冷一笑,“陛下还怕天下人说吗?挟持生母的事都做得出来,这等小事又能算得了什么!”
    楚宁沉默,半晌后抬眸看来,幽幽问他,“舅舅怎么不问朕,是怎么想出这以太后性命来要挟您的法子呢?或者,是朕该问舅舅,镇国侯府上下一百二十一口,还有这唾手可得的滔天权力……...”
    她一顿,又极为意味深长道:“怎么就比太后一人的性命还要重要呢?”
    她话里有话,分明全然洞悉。
    江冀神色乍变,他蓦地站起身来,手脚上的镣铐被扯动地哗哗作响。
    他又猛然往前几步,扬手指着楚宁,厉声斥责道:“你胡说什么?!她是你的母亲!!你说这话,可有考虑到她往后清誉名声?!”
    这般姿态,落进楚宁眼里,倒是与承认无异。
    她了然一笑,再抬眸,看着江冀分外笃定道:“舅舅,朕难道猜错了吗?那您何必这般紧张,朕还以为,舅舅是心虚了呢!”
    楚宁说的不错,江冀是心虚了。
    他自认为自己掩饰得极好,不成想早就落入楚宁的眼里。
    事到如今,他反而开始慢慢安静下来,他蹲下去,拿起地上的杏花酿,闷头喝了一大口。
    酒香入喉,回味却是泛着苦涩的。
    他顿了一顿,待到那喉间苦涩尽皆散去,才对楚宁道:“阿宁,此事皆是我一人所想,与你母后全然无关。”
    楚宁倒是没想到他全部揽于己身,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舅舅,阿宁什么都知道。月中十五私下幽会……”
    你搂着她的肩,对她说——此情此景,亦如往昔。
    “南郊祭祀……”
    你抱着她道——迟早有一日,江山与你,皆在我怀。
    …………
    江冀越听越惊心,直到最后,他再也听不下去,扬手将酒壶狠狠掷于地上。
    酒香四溢,碎瓷破裂一地。
    他低声怒吼,“你母后,她本来就是我的!!是你父皇——”
    他手指着楚宁,红着眼眶怒道:“你父皇抢走了她!!”
    楚宁早已知晓,本就郁郁的眉眼间渐露荒唐之色。
    她淡淡道:“舅舅,你们可是兄妹。”
    第101章 清远公主-楚浠
    “不是!”江冀厉声打断她,陷入回忆里的神情满是痛苦。
    他惘然道:“你母后是过继到长平侯府的小姐,我们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我自幼就爱慕她,只等着她及笄后我便禀告父亲,求他做主放她出宗谱,然后与我完婚。可是………”
    他一顿,又咬牙道:“她十四岁时,我母亲携她入宫面见皇后,却无意遇见了你父皇。天子对她一见钟情,当即下旨纳为妃嫔,还赐了封号为豫妃。”
    江冀黯然垂眸,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多可笑!他说豫是希望她开心如意,可是你母后自入宫后就未开心过!我每每见她她都是一脸愁色,她跟我说她不开心,后宫之人何其多,她只想与我回到从前的日子。”
    他抬头看向楚宁,问道:“你父皇既然不爱她,为什么还要将她从我身边生生夺走?我们本该是一对,她本该是我的妻!!”
    楚宁淡漠的眼亦直视着他,冷冷提醒道:“可是,你现在的妻是镇国侯夫人,她现在和镇国侯府上下一百多口皆关押在大理寺大牢!你不为她们想想吗?你还有个孙子,叫阿瞒,你抱过他的,他现下才不足一岁。”
    楚宁的话如一盆冷水从江冀头顶浇下,他愣了愣,神智终于恢复清明,眼里的光也渐渐沉寂了下来。
    他沉默半刻,忽然道:“陛下,我不会背叛太后。说多无益,你走吧!”
    他转过身去,背影里尽是颓唐。
    昔年纵横沙场的将军,沦为现在阶下之囚的可怜模样。
    可他心里,是不悔的……
    他只是可惜,说好会带她看尽山川湖色,最后终究是食了言。
    楚宁没离开,她在身后问他,“你这般真心待她,她可是真心待你呢?”
    江冀不言,他抬头看向墙壁高窗透进的皎皎月光。
    多好看清亮,亦如她时时看着自己的眸光。
    江冀想,他欠镇国侯府一百多人的,来世再还吧……
    楚宁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她轻声道:“舅舅,我从来便非阿宁,我是阿浠啊!”
    江冀闻言惊诧回头,火光幽微,墨色兜帽落下。
    青丝洒落肩头,露出姑娘如烟似黛的温润眉眼。
    再抬手一解胸前系带,披风也随之滑落,里头的藕荷色广袖长裙现了出来。
    江冀瞪大了眼看着眼前人,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你竟是——”
    楚宁点头,接下他未说出口的话,“我是阿浠,早就死了的清远公主——楚浠。”
    那个十五年前被先帝葬于皇陵的楚浠。
    江冀怔怔愣住,他脑子里仿佛崩紧了两根弦,有什么真相叫嚣着呼之欲出。
    他骤然失了力气,往后踉跄了两步,跌坐在地上,嘴里仍不可置信道:“不………她不会骗我的……她说过的…………”
    楚宁心下一叹,终是给他添了致命一击,“舅舅,晚月入宫当年可是太后出的主意。”
    明知她是楚浠非楚宁,可仍然诓他,骗了他的嫡长女入宫为后。
    其心,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掌控于他。
    江冀恍然大悟,原来,她从来不爱他。
    爱的,不过是他手里的权力。
    朦胧许久的雨幕被揭开,里面看见的却不是雾里看花的梦境,而是赤裸裸,不堪回首的真相。
    江冀不解,他怔怔坐在乱草铺就的地上,落落月光洒在他的身后,可他再也不会回头看了。
    英雄就此落幕,楚宁也不忍再看。
    她穿好披风,戴好兜帽,将地上的食盒隔层掀开。
    里面是一张宣纸,还有一根足以上吊的粗麻绳。
    楚宁平静道:“舅舅,镇国侯府上下一百多口还在等着你去相救。阿浠向你保证,会护晚月和他们周全,端只看舅舅如何抉择。阿浠言尽于此……”
    她转身欲走,却被江冀出声唤住。
    他艰难开口,“阿浠,如果舅舅知道是你,舅舅不会……”
    楚宁出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舅舅疼爱阿浠,一如父皇。”
    可是,为何独独偏爱阿浠呢?
    楚宁亦知晓。
    只因阿浠像极了他爱的那个姑娘,那个生活在长平侯府里明媚善良的姑娘。
    真的荒唐,兜兜转转,竟全是她。
    楚宁没再停留,拿着火把径直向黑暗甬道中行去。
    火光一寸寸照亮面前的路,身后却隐约传来男子隐忍啜泣的声音,在这寂静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楚宁想,那他现在,有没有一丝后悔?
    第102章 闲时赏花,冬来踏雪
    楚宁出了大理寺,扯了扯兜帽,将面容罩得更严实了些,便低头钻进了前头的一条巷子里。
    马车她让绿绮停在不远处的一条街上,现下虽已入夜,但大理寺门前停着一辆马车实在太过打眼。
    她这次事情得做得分外隐蔽,为了妥当,甚至连禁军都不敢带在身边。
    只是这深巷着实是有些长了,清幽月光洒下,隐约可见墙角攀爬而上的青苔,弯弯绕绕,看着又平添了几分诡异。
    楚宁不由加快了脚步,眼见巷子口就在眼前,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凌厉风声。
    楚宁眼眸一凛,忙忙侧身躲开,同时回身伸手为掌猛然袭去。
    来人武功远在她之上,不过轻轻一晃就避开了去,手上的长剑也没闲着,趁着楚宁不备一个旋身转到她身侧,自下往上挑落了她的兜帽。
    披风向后拂去,露出一头青丝与藕荷色广袖衣裙。
    柳西泠不由怔住,这一愣神的功夫,楚宁已拔出袖中藏着的匕首欺身抵了上去,刀刃正架在他的脖子上。
    清冷月色下,他脸上一条狭长的伤疤极为狰狞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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