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间沈时寒来见过他两次,想要问询前后因果。
    弘伽却是轻轻一笑,只言,“她还未醒,施主且再等等,反正贫僧在施主这里也跑不了。更何况,施主不是将普音寺一众僧人都关押起来了吗?有他们在手为质,施主还怕什么呢?”
    是啊!一贯冷静自持,运筹帷幄,喜怒不露于人前的沈大人怕什么呢?
    那夜也是落着微雨,连耳边呼啸而过的风都裹挟着几分森冷的寒意。
    他从暗室出来,直接去了厢房,越过房中阻隔的屏风,他看到楚宁安安静静得躺在床榻上。
    往日那双清亮的眸子微微阖着,再也瞧不见里头促狭的笑意。
    她一贯是狡黠明亮的,便是连平日里说话也多得是巧言令色生出的花头。
    一颦一笑,皆声色动人。
    可是,她现在已经许久都未睁开眼了。
    自然,也许久都未笑了。
    沈时寒慢慢在楚宁榻前蹲下,静如深海的眸光在这一刻变得孤寂异常。
    他很想她。
    非常非常想她。
    想到只要有人说她还活着,他便不管不顾得相信,哪怕这番话在外人看来有多么的荒诞无稽和可笑。
    他伸手,慢慢抚上她苍白冰冷的脸庞。
    恍惚间又想起她那日立在晨光里,眉头微微上扬,骄傲得对他道:“自然,朕是一国之君,从不妄言”的样子。
    温润好看的眉眼,明媚得好似破晓而出的朝阳。
    他想,他该是那时便落下了心,这一落,便再也拾不起来了。
    冷玉似的眼眸里渐渐浮起了一层浅浅的雾,连带着唇角跟着微微颤动。
    他再也忍不住,喉间轻轻动了动,低哑着声音开口,“不要走。”
    他慢慢伸过手去,想要再抱抱她,又怕身上的寒意侵染到了她,于是只卑微得捧着她的手抵着自己的额头,语调里是满满的涩然与无力。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那是冷静自持的沈大人第一次如此外露自己的情绪,也是第一次直面自己内心的无力。
    他什么也干不了,只能等,等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奇迹出现。
    细雨伴着月色自窗檐落下,也将这一夜的倾吐而出的心声小心得掩藏起来,再不为人知晓。
    以至于后来,楚宁从梦境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平静如水的眼眸。
    他抬眸看着她,也只不过冷清清说了句,“你终于醒了。”
    楚宁面上默不作声,心下却悄摸着给他记上一笔——不知道心疼人,差评!
    而现下,沈时寒看着面前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弘伽和尚,轻轻点了点头。
    楚宁醒了,醒了三日。
    这三日张知迁日日来为她把脉,说出的都是同样的话。
    “脉象平和,已无大碍。”
    时至第三天,他才算彻底安下心来,于是带着绿绮一同过来暗室审问弘伽。
    绿绮自幼跟着楚宁,不可能万事不知,总能窥视到一点苗头,而这一点就已足够了。
    正好这弘伽和尚嘴里的话不知真假,两者搁一处审问,若是有所出入……
    沈时寒眼眸微微暗了暗,那这满室的刑具,便算是派上了用场。
    第163章 “两次”起死回生
    弘伽自是知晓他心中打算。
    沈时寒冷面冷心,出了名的铁面菩萨。只是这菩萨到底还是凡胎塑的,免不了得动情动心。
    他笑了笑,坐直了身子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她醒了便好,贫僧也算没白来一场。施主且安心,她日后无病无灾,自当平安顺遂一生。”
    沈时寒半点不接他的话,漠然道:“旁的不需你多说,只需交代本官问的话便好。”
    弘伽愣了愣,甚是无言。世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人怎么一点不按常理来?
    弘伽不知道,若是按常理,他此时的屁股就已经开花了,哪里还能安安生生得坐在这里。
    到底是看着面前一排排的刑具瘆得慌,弘伽站起身,老老实实回答道:“贫僧不过是普音寺中一名寻常僧人罢了,机缘巧合下,于三年前见过陛下一面。想来,那时已登大宝的陛下,应当不是现在这个陛下。”
    他又转过头看向绿绮,接着道:“这位女施主,你贴身伺候陛下,应当知晓内情才是。陛下的起死回生,应当不止现下这一次吧?”
    绿绮闻得此言,微微一愣,回过神来已仓惶得垂首跪在地上。
    这便算是不打自招了。
    沈时寒早知楚宁已然换了个芯子,只是却没参透其中玄机。
    他与楚宁内斗是从三年前宫变那日开始。
    彼时他让十三率了丞相府数十名亲卫进宫,打着救储君的幌子将当时尚是美人的裴太妃和楚朝偷偷救了出来。
    这事楚宁并不知内情,只以为是他为此前孟家一事心存了芥蒂,故意在她面前添堵来了。
    于是此后,不论是朝堂还是私底下,两人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
    楚宁贵为天子,一国之君,借着赏美人的由头往丞相府里塞了不少人。
    自然相对应的,沈时寒也在宫城里潜伏了不少自己的暗探。
    可以说那三年,两人虽是相看两相厌,可对方的行踪消息却是知晓得一清二楚的。
    便是后来楚宁身体突逢不适,也疑心深重,眼巴巴寻了个由头让自己入宫随侍。
    沈时寒知道,那是她不放心自己。
    将自己放在眼皮底下盯着,她才安心。
    想到此处,沈时寒眼底不由幽寂了几分。
    他想,他知道原来的楚宁起死回生的是哪一日了。
    但他到底还是不确定,于是问绿绮,“是本官奉旨,夜宿未央宫那日?”
    事到如今,绿绮也知再瞒不下去了,只犹疑了一瞬便点头道:“回大人,便是那日。”
    她抿了抿唇,道:“那日早起时,陛下便觉得自己身子有些不适,一直撑到下了朝回宫,人都还好好的。只是后来用膳时,突然就吐了一大口血出来。奴婢当时看着,那血竟是黑的,当即吓得不轻,连忙就要出去叫御医来。”
    “可陛下却制止了奴婢,不止如此,还让奴婢将宫人都遣了出去,说是不能让外人知道。她说……”
    绿绮顿了顿,又悄悄觑了沈时寒一眼,见他面色平静如常,才续道:“陛下说她知道自己的身子,已然是病入膏肓,彻底不行了。于是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幅圣旨,让奴婢拿着旨意去丞相府宣大人入宫。”
    那圣旨沈时寒记得,荒谬无稽得很。
    来宣旨的也不是内侍府的人,而是陛下的贴身宫女——绿绮。
    说是天子夜里做了一夜的噩梦,醒来询问钦天监。钦天监说这是积郁成疾,以致心绪不宁,需得一位位高权重之人随侍左右,为她定定心神。
    这朝野上下,还有哪位能比当朝丞相更位高权重者?这圣旨明显就是冲着他来的。
    沈时寒心下也知,更看得出她让绿绮来宣读旨意就是不想让外人知晓。
    这一遭宫城之行分明是请君入瓮,可他却还是于日暮时分携旨入了宫城。
    却不料那一夜,天子除了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得逞了一番口舌之快,其他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他在未央宫住了一夜,第二日如常出了宫城。
    现在想来,竟是那晚就出了岔子,她从此换了芯子,再不是之前的楚宁了。
    绿绮还在絮絮回忆,“奴婢拿了圣旨便出宫去了丞相府里宣旨,等奴婢回来,寝殿的门已经关上了,宫人都候在外面。陛下当时躺在床榻上,已是弥留之际了。”
    想到这里,绿绮开始止不住地哽咽啜泣。
    那是她从幼时便一直随侍的主子。虽然她在外人眼里不是个明君。
    可在她眼里,却一直是以前温和良善的小主子。
    沈时寒听到这里,其实已知晓了个大概。
    他问绿绮,“所以那日,陛下已经驾崩了,是吗?”
    绿绮点点头,哽咽道:“是。陛下驾崩前吩咐奴婢,不要将她的死讯泄露出去,看见宫人也只说陛下身体不适,正在榻上歇息。等到第二日清晨,再佯装不知进去唤她。届时,宫人眼里都看着,丞相又在未央宫中……”
    后面的话她没说明,不过沈时寒却已知晓。
    天子骤然驾崩,位高权重的丞相当夜却正宿在宫里。悠悠众口之下,他这一身谋杀天子的罪名是怎么也抹杀不过去了。
    她便是死了,也要生生再拖着一个人下地狱。
    这便是之前的楚宁。
    然而往事已矣,沈时寒已不想再深究,他现在只想知道现在的楚宁是如何过来的。
    “是起死回生?还是借尸还魂?”
    绿绮听了他的话,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那晚奴婢听着陛下的吩咐如常候在榻前,装得无事发生。可子时三更时,陛下……陛下她却突然醒了。”
    时至现下,她的面上也没有惶恐害怕,只有庆幸。
    她道:“奴婢以为陛下活过来了,拿着烛台进去看。当时外殿候着宫人,奴婢便是看见她也不敢明言,就只问陛下是否做噩梦了。可是她却一把推开了奴婢,赤足跑了出去。”
    讲到此处,她抬头看着沈时寒,道:“后面的事情,大人应该都清楚了。”
    沈时寒淡淡“嗯”了一声,又转而去看一直没吭声的弘伽,“接下来,便由你说了。”
    弘伽已是在一旁听了许久了,他合着手,对着沈时寒颌首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施主可还记得贫僧说过?她与常人不同,唯有两魂六魄。”
    他又笑了笑,“施主运筹帷幄,洞若观火,想必此时心下已然洞悉,那一魂一魄究竟是去哪儿了?”
    第164章 欠我的现在还,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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