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玑终于肯把脑袋从桌面抬起,小胖身体滑下凳子,走出几步,矮个头就消失在了人海。我半个干馒头没吃完,天玑重新出现在了板凳上,同时把手里的一碟咸菜捧到了我的半边桌面上。千岁忧羡慕嫉妒又悲伤。
    忽然,一个盖过千岁忧的大嗓门怒喊:“谁偷了大爷的咸菜?”
    我停了夹菜的筷子,千岁忧也停了悲伤,与我一起看向天玑。天玑伸了小手自盘里摸了个馒头,捧着小口小口地吃,不时挑几根咸菜放馒头上,再小口小口地吃。
    店小二迎上那个大嗓门,“鸡大爷息怒息怒,这几日人多手杂,您谅解一二,我们掌柜的免费附赠您两碟咸菜!”
    大嗓门哼哼两声:“大爷我就不跟你们为难,不过在座的都听着,小偷小摸大爷没空管你们,要是有谁想趁着这几日人多就谋财害命乱生是非,那可就撞到大爷的刀口上了!”
    食客们唯唯诺诺忙称是。
    千岁忧把店小二扯过来,八卦脸地问:“诶,那什么鸡大爷是哪派锄弱扶强的大侠么?武功怎么样?”
    “锄强扶弱。”我继续吃咸菜。
    千岁忧白我一眼。
    店小二手遮嘴边,压低声音:“那是六扇门的姬神捕,最热衷办命案,缉拿罪犯了,千里追踪踏雪无痕好生了不得,武功那当然是万里挑一,上月江湖榜排名第八!”
    千岁忧吃了一惊,思量一番,低调地问:“那个,你有没有听说过紫阙轻侯?江湖榜排名第几?”
    店小二茫然片刻:“没听说过。”
    我忍笑,千岁忧捞起一个馒头偷袭,我拿筷子把馒头串了。
    千岁忧眼珠一转,邪恶一笑,继续问店小二:“那个,你还有没有听说过桃花坞老不修?江湖排名第几?”
    店小二略茫然。
    千岁忧补充:“就是叫慕太微那个老不修。”
    店小二哦了一声,神采飞扬:“就是画中仙啊,上月排名江湖恶人榜榜首了,不过这话一定不能让姬神捕听见……”
    “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提大爷偶像的名讳?”姬神捕拍案而起,雄视四方。
    店小二闭嘴溜了。
    这样嘈杂的客栈中,尚能分辨出关键词来,不知是对偶像名讳的敏感,还是内功卓绝。千岁忧又把我的咸菜抢去了,羡慕嫉妒恨之情溢于言表,不过很快又回过味来,拨了小半咸菜到我馒头上,大方笑道:“好歹你也上了个榜首不是,来来吃几根咸菜庆贺一下。”
    这厢桌上抢来夺去一顿早饭吃得婉转迂回,那厢神捕风卷残云后跟客栈掌柜的打探情况。
    “掌柜的,昨夜投宿的可有可疑人士?”
    “姬神捕,这有可疑人士,小的也看不出来啊。”
    “掌柜的,用你的直觉,可有不合常规投宿的?”
    “唔……不合常规……啊有了,昨日傍晚有两个二十来岁的男人一起投宿,还拐了个小孩装作一家子,更过分的是,还带了个巨型动物。他们以为伪装成走江湖卖艺的小夫妻,就能骗过老朽。”
    “可是长得很美貌?”
    “正是正是!”
    “嗬!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大爷追捕了这么久的拜月教余孽,看来就在客栈中!掌柜的,快说,他们在何处?”
    “姬神捕,就在那边桌上吃饭,两个男人一个孩子!”
    姬无常一个大挪移,人就到了我们桌边,从天而降一把大刀砸到桌面上,几只馒头一蹦老高:“你们可以保持沉默,但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你们有权利在接受捕快询问之前委托状师,如果你们付不起状师费,六扇门可以免费为你们提供一名状师。你们姓甚名谁祖籍哪里,分属拜月教什么分舵,任教中什么职务,来到中原有何企图,所犯命案几条?”
    千岁忧嘴边衔着一块馒头,天玑嘴边衔着一根咸菜,我嘴里咬着一根筷子,三人一齐望着瞬间漂移而来的神捕。
    半晌的等待依旧是沉默后,一身便服的神捕姬无常抽动着泼墨一般的剑眉,爆声:“册那!大爷问话你们不答,藐视本神捕就是藐视衙门,藐视衙门就是藐视朝廷,藐视朝廷就是藐视当今圣上,你们活腻歪了!”
    满堂食客见捕快追凶,当场缉拿凶犯,一阵丢碗扔筷,哗啦啦全跑光了,只剩咸菜在空中飞。
    千岁忧拿掉贴到脑门的一根咸菜放嘴里,莫名其妙望着神捕,“你不是说我们可以保持沉默?”
    神捕拔刀出鞘,刀光闪瞎人眼,我们三人抬手遮光。
    “那就跟本大爷去六扇门走一趟!”
    我掏出袖中小镜,刀光一片闪耀反射,晃回神捕眼前。我一手捞起小徒弟,一手捞只馒头,“快跑!”
    三人一起出逃。
    逃出客栈,我忽然想起来:“旺财呢?”
    千岁忧也想起:“包袱还在客栈!”
    天玑在我胳膊下抬起头:“还有糖糖。”
    逃到十字路口,千岁忧道:“慕小微,老子不要你带路。话说,我们为啥要跑?”
    我脱口:“他是江湖榜排名第八的神捕。”
    千岁忧瞪着我:“你还恶人榜榜首呢!对了,你不是他偶像么?”
    我恍然:“忘了。”
    千岁忧泄气:“现在怎么办?”
    天玑指着十字路口外墙上的一张画,“漂亮的姐姐。”
    “在哪在哪?”千岁忧激动地一阵扭头。
    我们习武之人视力都是极好的,十几丈外便看清了墙面上一排美人图,每幅美人图下标注小字,某某镇花魁,所有美人图最上方一行大字——
    我要选花魁。
    同时我们发现,路上人潮都是涌向一个方向。
    “慕小微,本公子有个风雅的提议。”
    “要去你自己去,老夫还要去蜀山镇追查拜月教下落。”
    “包袱银子都落在客栈了,你带着小可爱一边睡街头卖艺一边跋涉去蜀山?”千岁忧扼住命脉。
    天玑抱着我手臂,闪动眼珠:“师父,我要糖糖。”
    千岁忧再提议:“所以当下之计,还是寻个熟人借点盘缠,你有没有什么青啊楼的什么相熟的红啊颜的知啊己什么的?”
    我寻思半晌:“没有。”
    “玉嵌。”小徒弟吐出两个字后吸着手指头,一派无邪。
    ☆、第15章 遭遇百花楼
    顺着人潮,被千岁忧硬拽着去了百花楼。正常的青楼都是晚间营业,由于今晚要选方圆百里十个镇上的第一花魁,因此全天候不打烊,花门大开,当然也不是谁都能进去。
    我在门口踌躇,跟千岁忧商量:“天玑还小,不能带进去,还是我来看孩子吧。”
    千岁忧抱起天玑,一副成竹烂在胸中的老江湖面孔,“借到银子是重点,去见老相好,怎么可以带孩子?这不是找死么?小可爱交给我,放心吧!一会见到人家千万要把你那张白痴脸收起来,可以花痴一点。”
    天玑适时捧出一面小镜子照着我。
    镜中的老夫,丰神如玉,年轻俊雅,不由道:“如此的玉树临风,哪里白痴了?”
    千岁忧握着天玑的小手把镜子一收,“慕小微,你这风情的皮相是用来迷惑花魁的,不是用来自恋的。”
    说着,将我一推。
    我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跨进了百花楼的迎客范围。
    收钱迎客的龟奴一转身见到我,先是吓一跳,接着恢复热情,“这位公子面生呀,怎么称呼?”
    “唔……”我还没想好取什么名字。
    龟奴一脸了然:“了解了解,公子想必是有身份的王侯之家,不知公子订的哪个包间?”
    “呃……”包间是以数字排序还是天干地支排序?我胡诌哪个好呢?
    龟奴又一脸了然:“了解了解,财不外露,凭公子的身份以及这一身故意不合身份的打扮可以看出来,公子是个极为谨慎小心的人,不知公子看中了哪个楼里的花魁?”
    “喔……”没有仔细看墙上的注脚呢,早知道就多扫一眼呐,要不要提名玉嵌呢?
    龟奴依旧了然:“了解了解,以公子这样的家世身份容貌,定是同时跟好几个花魁交往吧,匿名投票是应该的,公子果然混迹花丛游刃有余钦佩钦佩!”
    龟奴又要提问,可是我的语气词已经用完了。视线一偏,看见千岁忧躲在石狮子后面笑得要断气,拳头不停捶打狮子。天玑从地上摸了块石头,把千岁忧拉低,果断把石头块塞他嘴里了。唔,似乎是跟我学的。
    千岁忧吐出石块,搂过天玑翻转过来,照着屁股甩了几掌。报仇后,继续用看白痴的眼神示意我,同时做出从袖子掏东西的举止。
    以老夫的聪颖,当然在他顿足重复了六遍后立即就领悟了其含义,不就是先付入楼费的意思嘛。我自袖中掏出五个铜板排在手里,看了看,塞回袖内三个,想了想,又塞回去一个。最后将一枚铜钱赏给了龟奴。
    龟奴还是那个龟奴,但是态度已然从酷暑转为了严冬,连个肃秋的过渡都没有,人类这个物种真是令人费解。我也没法等他四季轮回再暖春了,直接被人群挤进了花楼。
    人类寻欢作乐的进化发展太快了,我二十年前的旧观念已然不够用了,眼花缭乱得很。正在因缺少糖份而头晕之际,左臂被一个姑娘给抓住,“哎唷,哪里来的俊俏小官人,没人认领,看来是没有预约了,不如跟了姐姐吧?”
    同时,右臂被一个芳香袭人容貌清秀的纨绔给拉住了,“谁说没有预约,本公子在这位美人儿一进百花楼就用意念约了!”
    姑娘啐了一口:“我说林公子,半月前你就一掷千金包下了芙蓉镇花魁沁芳姑娘,今日也巴巴赶来助阵投票,这临阵变心也太快了吧?再说,一直也没听说您好男风啊?”
    纨绔林公子摇开一把染了不知多少香粉的折扇,轻佻地挑眉,“本公子好美色,为美人折腰,何须区分男风女风,庸俗!”
    “你就不怕沁芳姑娘拈酸?”
    “女人就是这么小气,嗳你不是一直想嫁个金龟婿么,那个便衣捕快居然也来喝花酒了,玉容你还不抓住机会?”林公子趁机要将我拽过去。
    “晦气的捕快!老娘更爱这个小官人,怎么的,想抢啊,让小官人自己选择吧!”玉容抓牢我不放。
    我一眼瞥着神捕,第一想法就是逃,遂反手拉住林公子,望了一望他。
    林公子浑身一酥,扶住墙,“好!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八仙过海,沧海桑田,海底捞针,我都无怨言……”
    姬无常已然往这边走来,我不待林公子继续寻找各种海,拉了他便跑。
    “没良心的小官人!”玉容在身后碎碎念,旋即便调整了状态,“哟,什么风把神捕大人给吹来了?”
    “你,姓甚名谁祖籍哪里可有乐籍卖身契?百花楼可有可疑人物出现?”
    ……
    一阵风般,我将林公子拽着跑了大半个花楼,停下来歇歇气时,一回头——
    我感觉心跳都停了好几拍。
    为什么白天会见鬼?
    被拽着的人见我神情有异,忙转头对着光可鉴人的红漆柱自照,镜像中,一个衣着华贵,举止纨绔,面容生得极其偷工减料的陌生人惊慌失措,立即背转身去,一阵捣鼓,重新回过头来。
    我没来得及闭眼,于是又见鬼一样,竟然发现这张偷工减料的脸又恢复了方才清秀公子模样,当时我就震惊了。
    林公子很抱歉地解释:“吓到你了吧,刚才跑得快了,人家的易容都跑掉了,真是,你怎么能跑那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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