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方才路过时随手改的。”
    “……”飘涯子无法反驳,“那若是其他门派弟子闯了呢?”
    “喔,擅闯者交门派罚金一百两。”
    “……”
    上清宫弟子们见我难得来一趟,纷纷将修行中遇到的难题向本掌门求解。我自然一一为他们解答,解得我睡了过去又醒来又睡过去……
    最后彻底醒来,终于脱身。
    众弟子齐声:“多谢掌门师叔祖指点教导,弟子们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唔,你们领悟了就好。”我起身,裹好青裘,抱紧手炉,出了上清宫。
    “弟子恭送掌门!”黑压压肃穆一片。
    我于十几丈外回顾,重檐飞宇殿堂楼阁,上清宫三字凌云纵横。
    ※
    冬至日,降初雪,大典如期举行。
    武林正道齐聚,宾朋满座,豪气干云。除了被灭门的九嶷派与君山派,其他各派无一缺席,均是掌门带大弟子及若干小弟子亲临。
    虽说蜀山执正道牛耳,但如此被卖面子,自然不是因我面子够大。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掌门就任大典暨抗衡须弥宫武林之盟便在这冬至日。
    大宴摆在无量峰剑阁中,武林盟济济一堂,吃的是清席,谈的是道义,讨的是说法,要的是江湖大义。
    长生宫里,我被女弟子们褒衣袍儒加身,发上束青玉簪,腰上束紫玉带,外罩紫羽鹤氅,衣衫繁复还要给我加紫金莲花冠,被我一把扯了扔开去。
    “太重,戴不住,给我袖炉拿来。”我拢着袖,略烦躁。
    兰若掀帘进屋:“师叔祖,剑阁里都等着您呢,师伯祖叫您快些……”一眼瞄到我后,她脸飞红云,脚步摇晃,开始胡言乱语,“师叔祖怎么可以这么美……”
    众女弟子纷纷垂下头,送到长生宫的女弟子们涵养都是比较好的,知道此时无声胜有声比胡言乱语更有意境,虽然后者只是更有胆量而已。
    弟子送来暖炉,我纳入手中,没搭理兰若的催促,反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还有人上山么?”
    “回掌门,宾客已到齐,山上下雪了,应是再没人了。”
    “我出去转转,谁也别来找我,剑阁里让飘涯子代为招待。”交代完后,我抱着暖炉出了长生宫。
    细雪纷纷,十二峰银装素裹,蜀山静穆。我吸着雪中寒气,抱紧了手炉,立身无量峰,望向通往剑阁唯一的山径上。
    望得久了,视线便无法聚焦,散入一片白茫茫中,时常什么也望不见。雪粒钻入领口,又被肌肤温度融化,一点点湿度便沁入衣内,久了,也不觉得怎样冷。
    不知过去几时,雪白山道上忽然间有了一个人影,十分快速地移动着,后来好像看见什么,便转了方向,自剑阁路往长生宫方向行来。
    我忙聚敛精神,视线集中,看清那道急速靠近的身影后,我转身,方觉身体有些冻僵了,步伐迟缓着往回走。
    山下疾风顿起:“师父!你在等我?”
    没回头,我继续往长生宫走,“没有,我在看雪景。”抬手另指一方,“你走错了,剑阁在那边。”
    人影掠过,落于我前方,身量不是太足的丫头衣着单薄,顽皮恶劣地挡了去路,很不敬地将我打量了一圈:“师父这身真好看……师父别走!你听我解释,我没来过蜀山,所以有点迷路,找了好几个时辰才找到正路,所以才迟到了,师父你别生气……”
    我另择了一个方向,又被她拦了,这番无赖的自我解释,只差来抱袖子撒娇了。不过,她终究不敢太过靠近。不多不少,十步之隔,十步之遥。
    “别拦路,我怕冷。”
    “哦。”她乖巧让路,“我不去剑阁,师父去哪儿,我去哪儿。”
    我走了几步,她果然跟上。只身闯入蜀山,还敢随我走,简直不知死活。我转身定住,袖中暖炉已无温度,话语也凉:“你一个人来的?敢这么藐视武林正道?”
    她丝毫不被这凉飕飕的话语击退,反而很开心:“师父是替我担心?我不怕武林,武林怕我才是。我给师父带了贺礼……”
    “妖女!”一声怒喝,群峰响应,阻断了要靠近并送我东西的须弥宫主的步伐。
    飘涯子并蜀山弟子及武林诸派陡然现身,将天玑困入阵法中。
    而我,在阵法之外。
    她不敢靠近,也终究被陷圈套中。她脸上笑容不改,却染上雪色寒霜:“师父,他们叫我妖女。”
    江陵城武林大会上,我对决诸派,护她周全,立下誓言,不许任何人再称她妖女。信誓旦旦,犹在耳边回响。但情境已换,诺言早就没了意义。
    我攥紧了手中冰冷,看向飘涯子:“你在我长生宫外设阵法?”
    飘涯子神色不动:“护佑掌门安危。”
    永远,我都算计不过他,我唯一的师兄。论心计,太微不及飘涯——师尊冲虚真人曾如是评价。
    那日,我对飘涯子及众弟子说,主峰上的阵法已被我改动。我确实改动过,改得煞气不那么重,改得死局变生路。瞒没瞒过飘涯子,我不得而知。但他并不在乎我此举用意倒是真,因他另有后招。
    ——在我寝居处设套,勾连武林诸派一起布阵。百十来名南北东西武林豪杰,引蜀山伏魔阵,对付一个小丫头,焉有不胜之理?
    “我说过,把她交给我,师兄不知道?”我依旧质问飘涯子,希望能拖一时是一时,也但愿天玑能想办法破出伏魔阵。
    “掌门身体不适,缉拿妖女的事,代掌门自当代劳。莫非掌门师弟对诸位英雄引阵有意见?”飘涯子丝毫不见动摇,时刻专注阵中,甚至已经暗示开始发阵。
    雪花被隔离在阵外,伏魔阵渐次开启。天玑几次突破都被打回阵心,一次比一次重伤。
    我抛出袖炉,击向实力最弱的布阵人,一旦打破一道缺口,这伏魔阵便威力大减。
    这道希望,却旋即破灭。
    拦空截住的,是千岁忧。
    “慕小微,别冲动!”他将我按住,神色严肃,“你要与正道武林为敌么?你师兄用意昭然,你还往他圈套里踩?他故意当着你的面对小玑开启伏魔阵,故意召来天下英雄看你的立场,你怎么就能如了他的意?”
    阵中天玑浴血而战,曼荼罗之花开了又灭,灭了又开……
    正道罡气克制虚妄之花,如泰山压顶,毫无悬念。
    “随便他,你让开!”我酝酿指尖剑气,对准了伏魔阵。
    剑气即将离指,千岁忧却不管不顾豁了出去,闪身挡住了剑气路径,还是以毫无防备的状态。这一剑气若承受,非断他几缕经脉不可!我紧急关头收手,剑气反噬,逼得我咽下一口血,头晕耳鸣,身形不稳。
    待意识清醒,伏魔阵已结束,徒留血迹被层层霜雪遮没,余下浅浅殷红。
    ☆、第53章 身闯锁妖塔
    雪仍在下。我越过风雪,一身怒气造访上清宫。
    “她人呢?”无视弟子们,我直接向飘涯子发问。
    “掌门醒了?”飘涯子只在椅中欠了欠身,挥手令弟子们散去。
    人去殿空,只有我们二人一坐一立,空中布满寒意与压力。
    他伸手去桌上端茶,忽然砰的一声,茶盏碎裂,茶水崩了他一襟。沉稳的代掌门喜怒不形于色,拂了拂衣上水珠:“师弟,现在只有我们师兄弟二人,我们就开门见山。你是要以蜀山掌门的名义救她,与整个武林为敌,还是以一个师父的名义救她,与整个蜀山为敌?”
    我拂袖碎掉一整桌的茶水,冷声:“不要给我整这些弯弯绕!长生宫历代掌门居,任何人不得侵扰,你于长生宫外设伏魔阵,引武林百人践踏,又何曾在意过蜀山宗法!”
    “那么师弟擅自削减主峰阵法,难道就是掌门所为?为了一个逆徒,一个魔头,就置蜀山上下于不顾?”他针锋以对。
    我气笑了:“蜀山阵法千年皆以防御为主,不以杀戮为宗旨。你代理蜀山这些年,杀戮心倒是依旧不改,连带整个蜀山都以杀立阵。我重归蜀山,复位掌门,莫非还连改动阵法的权力也无?莫非我还不能纠正你的杀戮之心?”
    “师弟好一派仁慈之心,不知你的仁慈是解救了九嶷派还是挽救了君山派?当九嶷君山两派遭你倾心庇护的徒弟屠戮时,你的仁慈之心可有替无辜冤魂默哀过?”
    “仁慈不能止杀,你便以杀戮止杀么?九嶷君山两派掌门虽罪不至死,却也是咎由自取,当初覆灭须弥宫不择手段,便该想有今日之报。天玑虽以复仇之名,但妄取人性命自当问罪。我身为她师父,未曾多加教导,以致酿成今日之祸,自是责无旁贷。可你故意瞒过我,不惜坏蜀山法纪,勾结武林草莽,大肆于长生宫外动杀阵,你可知百步之外便是祖师殿?!”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师弟养的好徒弟,搅得武林天翻地覆,蜀山存亡之秋,还计较什么宗法!不擒住魔头,怎么给武林一个交代?师弟口口声声祖师宗法,可在蜀山列祖列宗灵位前,在师尊旧居前,你处处庇护那魔头,可有想过蜀山英灵、掌教责任?”
    我掩袖咳了几声,勉强压住内里虚火,身上止不住地发冷:“既然你如此认定,我也不同你再争。她人在哪里?”
    “自然是在天下地牢之首,锁妖塔!”
    我猛地抬手,三丈内桌椅尽毁,门窗破裂,风雪呼啸而入。
    “你把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关进锁妖塔?!”
    “是啊,她才十几岁,就修得八瓣曼荼罗大手印,举手间灭人宗派。非蜀山锁妖塔,哪里还能囚得住她?怎么,执正道牛耳的蜀山掌门反对?师弟这是打算拆了上清宫?你身体如此虚弱,打算闯一闯锁妖塔么?”
    我抬眼,将他锁入眸中,转瞬之间,他便退步连连,直直跌入椅中,面孔雪白。我只施了威压朝他走了一步。
    “有劳师兄记挂,太微身体虽弱,但若尚有口气在,生杀予夺,皆不由他人擅专!”
    出了上清宫,风雪扑面,弟子们全数跪在雪地里。
    “掌门请三思!”
    我扫一眼他们,没人敢实质性地阻拦。我岂非没三思,一思天下,二思蜀山,三思己身,可无论哪一思都不是我能弃徒弟于不顾的理由。
    ※
    无量峰断崖。
    万丈深渊,乱石嶙峋,沟壑林立,暴风雨雪汇集,令人寸步难行。
    蜀道之难,以此为最。
    “慕小微你给我站住!”千岁忧狂追而来,“跳下去摔不死你!”
    蜀山秘境,锁妖塔,一个最直接的进入办法,便是跳崖。
    从来没见过千岁忧轻功有如此速度,转眼便伸手拽来。我当然没让他碰着我衣角,一声轻笑,便纵身跃下。
    “啊啊啊啊慕小微你死了我饶不了你——”回音响彻山谷。
    疾风从耳边呼啸,衣袂被吹得猎猎作响,不停的坠落,仿佛没有尽头。
    千丈一借力,百丈一卸力,坠下深渊,周身风雪如刀。一茶时间,我运起的内功屏障早已被磨砺成薄薄一层,再无凝起抵御的心神力。
    峰石,峭壁,枯枝,风刃,划破冬衣,割裂肌肤,一下深过一下,血丝渗出,旋即又被雪粒覆盖,迅速凝冻。严寒包裹,冻得麻木,痛感也迟钝。
    最后一个卸力,降落到了无量峰山脚,耳边永无止境的呼啸终于安静下来。短暂失鸣,天地间什么也听不到。
    骨头几乎散架,许久后麻木的身躯恢复些知觉,我从积雪中钻了出来,走了几步,扶着树枝呕出一口血来,只好捧了一抔雪吃下,压下血气。
    摔得七荤八素,方向也不辨。胡乱走了一阵,这才慢慢恢复听觉,风声,雪落声。凝神细听,风雪自有其走向,方位重现心中,蜀山地势勾勒而出。
    蜀山地脉合八卦六爻,无量峰镇锁妖塔,山为土,土克水,坎为水,锁妖塔当处坎位。
    定了方位,便不再迂回,直奔峰谷坎位而去。
    一座塔形奇峰矗立,蓦然闯入眼帘。此地,风静雪止,亘古幽谧,仿佛凝在一个结境中。
    我方一踏入,紧闭塔门外的两尊石像便霍然转身,空洞的眼将我盯住,仿佛我只要再走近一步,他们便要好生招待于我。自古从无量峰断崖入锁妖塔者,非奸即盗,从未有过掌门行这般途径,也难怪石像对擅入者虎视眈眈。
    飘涯子对蜀山秘境的了解,远在我之上。如何寻找秘境,如何不惊动石像,而将天玑囚入锁妖塔,他能做到,我却未必能够。他料想我会另辟蹊径,出如此难题于我,我怎能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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