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上去那么孤单,像他一样,但又那么明朗,跟他不同,不过却更加令他心疼。
    他几次想要上前,将她拥入怀中,终是忍住了。
    *
    北风吃紧,从昨夜刮到天明,至今未歇。
    浮生坐在小板凳上,挽起袖口,将新采来的草药放入木盆中冲洗。双手放入水中,冰冷的寒意便顺着手指直达心口,冻得她一个寒颤。
    关二爷从灶房里走出,手里拎着一桶热水,冒着腾腾热气。
    浮生抬起手,任由他将热水倒入木盆中。
    关二爷蹲下来试了试水温,道:“可以洗了。”
    浮生弯下腰,将双手伸进水里,立刻便有暖意包围上来,她拨弄着水里的药草,道:“你不用做这些!”堂堂一个大将军,如果却成了‘灶头总管’,浮生不让他弄,他却偏又来劲。
    关二爷见浮生这几天也不提赶他走的事儿,心里是七上八下的,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半天没见动静,浮生抬眸,见关二爷正愣愣地看着她,不由低头检查一眼自己的衣衫,道:“看什么看?”
    关二爷连忙移开视线。
    浮生没好气地笑笑,抱了一篮子药材起来,晾到一边儿。回头见关二爷也跟了过来,不由蹙眉打量他一眼,沉声道:“脱衣服!”
    关二爷脸上一窘。
    浮生见他一动未动,不由觉得奇怪,道:“你难道准备一直穿着这件脏衣服吗?”
    关二爷低头看一眼身上的衣服已染上灶灰,顿时恍然大悟,忙认真地脱下外袍,递给浮生。
    浮生一把扯过来,向水井边走过来。
    关二爷见浮生静静地坐在水井旁搓洗衣物,默默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在一旁施展起拳脚,舒展舒展筋骨。
    好多天没有练功,腿脚都有些生疏了。
    浮生转眸望向关羽,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如果他不再过问世事,就陪着她,在这药王谷中隐居,两个人相依相伴,该有多好!
    关二爷打完一套拳法,抬袖擦拭颈间的细汗,回头见浮生正愣愣看着他,奇道:“怎么了?”
    浮生张了张口,还是没有将心里的愿望说出口,他终究不属于这里,莫说他愿不愿意留下,就算是勉强留下,他大概也不会快乐的。
    她没有权利留下他,她也不敢听他的答案,她怕答案是自己不愿听到的那个。
    她转过身,没有说话,默默将浆洗好的衣服搭在绳子上,然后往竹舍里走。
    嘚嘚的马蹄声传来,像是踏在浮生的心头,她转过头,见糜芳骑马从远处而来,心中立刻便生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终是要走了——
    患难
    浮生背靠在柳树之上,静静地看着远处美不胜收的秋色。
    竹舍内传来一阵交谈声,她听不清楚,也没有心情去听。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朦朦胧胧地困的就要合上眼睛,却听到身后忽然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浮生转过头,见关二爷长身立在身前,神色纠结复杂。
    “要走了吗?”本以为十分艰难的话,就这样极自然地顺口问了出来。
    关二爷默默点头,道:“你还是不肯跟我回去?”
    浮生别过头,不再看他,“不了,我哪也不去。”
    “荆州战事吃紧,我必须尽快赶回去,我知道这么短的时间,你很难做决定,我先回荆州,你好好考虑考虑,我过一段再来接你!”
    浮生无言,默默看着一地枯草,只觉眼睛酸酸涩涩的难受,大概是有灰尘吹了进去。这几日下来,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如今却突然要走,一点儿征兆也没有。她的心里一下子变得很空,她惊慌失措地意识到,也许在她的心中,比想象的更在意他。
    关二爷双手按住她的肩头,想要看她一眼,浮生却赌气似地转头向一边。关二爷心头一紧,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她,轻语道:“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接你!”
    浮生在他怀里拼命地摇头,才不等你,你走吧,走了就永远也别再回来!
    糜芳与关二爷牵马出了谷口,浮生站在大石旁看着他们走远,关二爷回头,像是不放心一般,冲着浮生又道:“一定要等我!”
    浮生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开。
    *
    从秋到冬,从冬到春,关二爷再也没回来过。
    浮生又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状态,每日出诊,采药,打理谷中事务。
    当最后一朵桃花凋谢的时候,她想,关二爷应该真的不会再来了。不过也真是可笑,不来不是更好吗?她在期待什么?他不会为了她留在药王谷,她也不想为了他再离开。这样也许更好,免得左右取舍为难。
    新种的药草已经长了四五片叶子,正是需要施肥,灌溉的时候,她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成功将关二爷抛在了脑后。
    这一天,药王谷里再次响起马蹄声,浮生从花丛中抬眸,见一人策马而来,却不是关二爷,反而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人,张飞张将军。
    浮生将张飞让进屋,心中带着犹疑,荆州城中任何一个人出现在谷中,都不至于令她如此震惊,她的后背倏然升起一丝凉意,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他怎么了?”浮生几乎是颤抖着声音问出这句话。
    张飞叹一口气,道:“你放心,他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伤的很重,昏迷了三个多月,醒来的时候发现双腿失去知觉,再也站不起来了。他不让告诉你,可是我觉得,他现在需要你,无论是从哪一方面!”
    浮生心乱如麻,“你不要骗我,这招当日诸葛军师已经用过!”张三爷一定是在骗她,他走的时候明明好端端的,绝对不可能受伤!
    张飞蹙眉,目光严肃,看着她,“姑娘以为,我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浮生蹲坐进椅子里,她想,张三爷说的,的的确确是真的了。
    他需要她,浮生满脑子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便再也坐不住了。
    *
    关二爷坐在轮椅里,腿上盖着毯子,默默看着花间飞舞的蝴蝶。
    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落在他身上,令他整个人愈发显得温润无比。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他轻声道:“回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他只是想静一静,可是身边的人总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扰得他不胜其烦。
    他知道他们担心他,可他真的很累。
    来人在他的身边站定,屈膝蹲下来,仰脸看着他。
    关二爷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接着就有些怒意,“你来这儿干什么?是谁告诉你的?我都说过不让告诉你,他们还是没有听!”
    浮生心头一热,双眼便红了。
    “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我的医术自认为比其它人好那么一点儿,你放心,我一定会医好你的!”
    关二爷见她红着眼,心头立刻软了下来。他将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垂眸浅笑,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落寞,柔声道:“没用的,已经治不好了。”
    浮生微怒,嗔道:“没有试过,怎么知道治不好!”
    “筋脉俱损,能保住性命就已经很难得了。”关二爷说的风轻云淡,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但浮生心里清楚地知道,不能走路对戎马一生的人意味着什么,那大概是一种生不如死的体验。尽管他伪装的很好,他想让别人相信他并不是很在意,但却更加令人心疼。
    浮生反扣住关二爷的手,抬指轻轻搭在他的腕间,目光不由悄悄暗淡了下去。他说的没错儿,他的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的多。
    她可真是蠢,在这之前,她还在心里默默恨着他,以为他把她忘了,或是娶了别人。却从未想过,他是受了伤,受了这么重的伤。她应该早些察觉到不对劲儿的,她如果多信任他一些,也许就不会知道的这么晚,就不会赶来的这么迟。
    关二爷见浮生眼中盈盈泛着泪光,下意识抽回手藏在身前,安慰道:“你放心,我很好!”
    浮生摇头,都成了这个样子,怎么会好!她简直没法儿想象,他是怎么挨过这段苦不堪言的日子。
    心痛的缩成一团,浮生跪坐在关二爷身前,将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膝盖上,闭上眼,像是对着他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一定会有办法的!”
    关二爷眉心轻蹙,眼中掠过一丝痛色,他伸出手,想去抚摸浮生的头发,犹豫了一下,又转而轻轻落在她的肩头。
    微风吹过,桃花瓣纷纷坠落,荡悠悠落在二人身上。
    *
    浮生将关二爷送回房,一个人往园子外面走。
    “他的腿,到底能不能好?”身后响起女子清亮的声音。
    浮生回眸,淡淡望着苏泠,她人比以前憔悴了许多,少了一副任性霸道的模样,显得成熟不少。
    无论如何,她也是一个为爱执着的女子,这种时候,两人似乎都暂且将之前的不愉快抛之脑后。
    浮生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坚定道:“一定会好的!”
    苏泠怔了怔,道:“最初的那一段日子,他几乎已经被击垮,整个人都是崩溃的,了无生趣。慢慢的,他才开始尝试着接受这个事实,那样更难,我们都知道,他不想让大家担心。他不让告诉你,他更怕你担心,后来他发现他的腿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便愈加反对让你知道,他怕连累你!”
    浮生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他的心思,她怎么能不懂?可她都做了些什么?在他饱受煎熬的那段日子,她却在怨他,怪他!
    苏泠兀自咽了一口口水,像是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接着道:“虽然我没有也不会放弃,但我心里清楚,他这个时候,更需要你——”
    “谢谢你!”浮生从嘴角挤出一丝笑意,“你放心,我一定会倾尽全力治好他的腿!”
    苏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轻轻点头。
    *
    众人围在床边儿,屏息凝神看着浮生为关二爷施治。
    关二爷躺坐在床头,腿上扎满了银针,浮生用拇指轻轻按压相应的穴道,间或问他有没有感觉。
    关二爷的嘴角轻轻勾起,一直保持着微笑的弧度,浮生突然便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知道,他的腿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她也知道,此刻在他的心里,必是比她还要失望。
    众人满怀希冀的神色渐渐暗淡下去。
    浮生退了银针,为关二爷盖好被子,默默走到一旁。
    刘备几人跟上来,问道:“阿妹,二弟的腿到底怎么样了?还有没有救?”
    浮生下意识摇头,复又重重点头,喃喃道:“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张飞拉住刘备,几个人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都不忍再给她压力。
    这几日来,浮生翻遍医书,又将华佗的行医手稿读了一遍又一遍,却一无所获。她几乎将能试的方法全部尝试了一遍,可关二爷的腿依然没有丝毫起色。
    她嘴上不肯认输,心里却一天天绝望起来。关二爷面对她的时候,嘴角始终挂着笑,浮生十分清楚,他心里的绝望一点儿不比他少,他只是不想让她担心。
    这样憋在心里,只会令她更加心疼,她宁愿他哭,他闹,他歇斯底里。可他没有,他一直都很平静,平静的简直令人窒息,仿佛他不是残了双腿,只是得了小小的伤寒,休息一下,就会没事儿了。
    他这样,大概是想麻醉别人,更想麻醉他自己。
    关羽悠悠醒转,扭过头,见浮生正趴在桌子上,睡的正酣。她太累了,几天不眠不休,身子已有些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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