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悦行又回过身,门内的陈二小姐正望着她。
    她出不去陈府那个门了。
    高悦行便上前了几步,停在门边上:“你叫我?有话要说?”
    陈二小姐:“我父亲不傻,他岂会放着安稳的高官厚禄不做,而去干那谋反掉脑袋的勾当……他是被逼的。”
    高悦行怜悯地看着她:“你和我说这些没有用。”
    陈二小姐说:“我知道,现在和谁说都没用了,但是也只有你会听我说了。”
    高悦行:“我可以听一听,如果你觉得说出来能好受些的话。”
    陈二小姐在门槛处跪坐了下来,路过的锦衣卫在她身边停了一下,但看到站在高悦行身后不远处的李弗襄摆了下手,于是便低头走开了。
    陈二小姐道:“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是我们陈家上下合谋害死了姐姐?”
    高悦行:“难道不是?”
    陈二小姐颔首,继而又高高地扬起了脸:“是,但也是她罪有应得。”
    高悦行从中听出了咬牙切齿地恨意,她来了兴致,问:“她做了什么?”
    陈二小姐道:“我姐姐,她暗中和温亲王的世子厮混,通信,亲手把陈家推进了阴沟中不得翻身,试问全家,谁不恨她。她也是受着父亲的荫蔽,在家中养尊处优长大的,陈家日日夜夜悬在刀尖上,凭什么她装疯卖傻,就想从这滩泥泞中独自脱身?”
    高悦行心中疑云散尽,竟然是如此。
    陈二小姐道:“姜姨娘是温亲王插进府中,监视父亲和全家的,前两年,姐姐闹着要嫁襄王的时候,父亲是真的想过送她出去,陈家能保一个是一个。襄王不肯搭理她,是苍天有眼啊,曾经做梦想当王妃,如今倒贴想当个妾都遭人嫌弃,是因果报应啊。”
    高悦行隐约记得,这位陈二小姐比她还要小一岁来着。
    也快要疯了,或者说已经疯了。
    高悦行说:“他们男人犯下的过失,最终祸及妻儿,确实令人心感不忿,但是,一个家族便是一株盘根错杂的树,你们身在其中,既然受了荫蔽,便当同担风雨。”
    陈二小姐:“你说的没错,所以姐姐必须死在陈家,我和母亲、兄长都不会让她活着离开陈府大门的。”
    陈大小姐自己心里也清楚,世上唯一能救她的,只有皇帝了,所以她才将目光对准了李弗襄。
    李弗襄肯救她,皇帝才肯救她。
    可叹她如履薄冰地求生,最终依然死在自己曾经造下的孽中。
    锦衣卫准备收兵,高悦行转身离开。
    陈二小姐被锦衣卫带回了后院中,陈府外重兵把守。
    李弗襄等着她呢。
    高悦行登上自己的车,这一次,李弗襄知道在外面询问一声:“我可以上去么?”
    高悦行掀帘让他进来,道:“先送你回宫?”
    李弗襄摇头,说:“你回家即可,不必理会我。”
    高悦行见他仍旧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怕他还在想那件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陈大小姐的死,你听到始末了,你觉得如何?”
    李弗襄随口道:“那个女人啊……可能是傻吧。”
    高悦行呢喃道:“那个女孩或许是被温亲王世子骗了也未可知呢,毕竟十几岁的年纪……”
    李弗襄听着她的感慨,沉默了片刻,在车里,低声说:“在这世上,软弱和蠢笨都是罪。”
    高悦行将他的话琢磨了一番,惊讶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她静静地望着李弗襄,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李弗襄:“是从我出生伊始,便刻在我骨子里的认知。我逐渐通晓人事,所经历的一切事情,都在不停地印证着这句话。”
    李弗襄在小南阁能活下来真的不是凭借运气,哑姑是他的恩人,是他活命的最大倚仗,但又不是全部。
    他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让哑姑舍不下自己,令她即使放出了宫也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他。
    他知道该讨好什么样的人,从许昭仪到丁文甫再到皇帝,他们施予的恩惠或许无足轻重,但对他来说却弥足珍贵。
    他更知道该如何保住自己的命,狐胡细作拔他的指甲,十指连心他也能忍住不吭声。
    贤妃遣人送去的点心莫名其妙,他再馋也不敢碰一口。
    小南阁外墙塌掉的那一日,他藏身在院中的井下,冬天飘雪,地下刺骨的水像是在啃噬他的□□和骨头,他都不敢探头,因为他知道井下有路,他随时准备着往深处藏,藏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皇上第一次牵起他的手的时候,他便已知道自己此生稳妥了。
    别说什么养不养的亲,也别说什么恨不恨。
    李弗襄的心里没有什么父慈子孝的念头。
    不管是谁,只要对他真心好,就是他天大的恩人。
    皇帝一度很苦恼,是因为他始终看不开,他将李弗襄当成血浓于水的儿子,可李弗襄只把他当成交易温情的掌权者,因为你给我的最多,所以我才最亲近你。
    那是李弗襄的十年。
    高悦行心疼地抚着他的脸。
    李弗襄靠着她的膝头,问道:“可是为什么你对我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世界里,唯一特殊的存在就是高悦行,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同,想破了天,也想不明白。
    高悦行在他的额上轻轻啄了一下,叹道:“因为你是我前世今生魂牵梦萦的终点啊……”
    第72章
    他们给李弗襄的, 是他们手里原本就有的,而高悦行一无所有的出现在李弗襄面前,给他的, 是她挣来抢来,在这灰蒙蒙的宫中,几乎是拼上了性命才撕开一道口子,牵住了他的手。
    所以, 他们不一样。
    高悦行在自己府门前, 看到了宫里来的内侍, 皆守在大门前。她似乎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李弗襄说的圣旨,已经等在家里了?
    圣旨到的是真早, 几乎和高夫人前后脚进门, 家中丈夫和女儿都不在, 她又不能代为接旨, 于是遣了人急急去大理寺请人回府,可惜那会儿他们已经在去往陈家的路上了,高府的下人扑了个空,害得传旨内侍在府中耽搁至今。
    高悦行嘱咐李弗襄:“你没骑马,让我家的车送你回宫,路上小心。”说完便匆匆回府。
    另一边, 高景回到大理寺, 听说宫里传旨的内侍已经在他府中等了半日, 只好先撂下手边的公务, 竟还比高悦行先一步回府。
    正堂花厅里, 高悦行边走边命丫头举着妆镜, 整理仪容, 差不多后,才踏进花厅。
    花厅上座里,是皇帝身边的掌印许修德。
    由此可见,圣旨非同小可,皇帝应是异常重视。
    一家人里,只有高悦行知道内情。
    高景道:“惭愧,在外转了一整天,害许公公久等了。”
    许修德满脸喜气地笑道:“高大人哪里话,您是大旭朝肱骨重臣,案牍劳形之余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因为来的是许修德,高夫人之前备的银钱索性就没拿出来。
    许修德是绝不会收的。
    掌印素有内相之名,等闲也不会看上这些蝇头小利。据说,许修德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是皇帝亲自将人调理出来之后,郑重其事地给改了个像人的名儿。
    他不仅仅是皇帝在宫里的心腹。
    心肝肺怕不是都归他管。
    许修德宣的是赐婚的旨意。
    高景跪在砖上,暗叹了一声。
    终于还是来了。
    皇上拟这份圣旨之前,没有和他透过任何风声,意思就是,此事不容他拒绝,他愿意与否都不重要。
    陛下此番,为了李弗襄的夙愿,露出了他罕见的强硬态度。
    拖泥带水太烦了,干脆利落地先定下来才是正事。
    高景接旨,问了一句:“许公公,事儿订的是有些早,不知皇上心里作何打算?”
    许修德笑着与他说道:“皇上心里也是觉得早些,但是这样的大事,早总好过晚,咱们姑娘有些礼数得先学起来了,贤妃娘娘那头,倒是很想将姑娘接近宫里住一段时日,正好公主也还未出阁,两个女孩家凑在一块,也热闹些。”
    高景心里大致有数了。
    高夫人默默的不言语。
    他们家这是又得将女儿往宫里送去了。
    高悦行听着心里也不解。
    怎么又要住进宫里去?
    可没听说有这一茬啊?
    高景点头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请许公公回去替我回禀陛下,容我几天时间准备。”
    他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到门外,回家来一看,高夫人已经用帕子捂着眼睛哭上了:“……我儿回家才几天,宫里成天一趟又一趟地接人去,我听他那意思,这回是不是彻底要把人带走了?”
    高悦行垂着手,心疼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高景拍拍夫人的肩,说:“准备准备吧,估计不几天宫里的车就来接人了。”
    高夫人甩袖而去,看都不看这父女两一眼,肝肠寸断道:“早知如此,当初不如不生,也好免了这骨肉分离之痛……”
    高景捏了捏眉心,回头一见高悦行,冲她跺了下脚:“你啊,就知道杵着,还不快去哄哄!”
    于是高悦行拖着脚步追了出去。
    高夫人却回了房不肯见她,命人拴了门,夏末秋初的夜里,蚊虫最是狠毒,高悦行近来停了身上的香,细皮嫩肉的净招虫子,手腕、脖子上很快多了几处痒痛的咬痕。
    院里的姑姑看不过眼,进门劝了一阵子,又出门拉着高悦行往回走,让她快快回屋歇着,明早再做打算。
    高悦行见到母亲的房中熄了灯,只好暂且离去,回了自己的闺房,调制了药膏,抹在被蚊虫叮咬过的地方,又在窗前和帐下悬挂了驱蚊的香袋,略躺了一躺。
    高悦行不几日便要进宫了,现下是看一眼少一眼。
    高夫人哪里真狠得下心,还不到二更,便自己提着灯来了。
    高悦行似乎早就料到她要来,和衣躺在榻上,眼都没合,听到动静便起身迎到门外,轻轻唤了一声:“母亲。”
    高夫人揽着她进屋,说:“时间紧,我让人给你收拾些常用的衣物首饰,你现在长大了,不比小时候,娘亲教不了你什么了,你比娘亲还要厉害,都能帮着你父亲办案了。”
    高悦行体味了半天,总觉得母亲话中一股浓浓的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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