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默了一瞬,轻声答道:“我不记得了。”
    他半垂眼眸时,眼下会有一道长长的弧影,瞳仁里的光亮就会被遮掩在那抹影子里,看不太清。
    再加上他眼尾微微下撇,说话的时候常常显出一种无端的孤寂来,引人难过,于是什么步步紧逼的问题就都问不出来了。
    乌行雪看了萧复暄一眼,又垂下眼,遗憾道:“我想不起来。”
    萧复暄:“……”
    乌行雪见萧复暄不说话了,松一口气。
    他正要再扯别的,就听见萧复暄的嗓音又响起来:“你说其他邪魔劫期有多拖拉难捱与你无关,你不会。”
    乌行雪:“?”
    “你的劫期从不反复。”
    “……”
    “命魂也好,劫数也罢,镇下去就不敢再兴风浪。”
    “……”
    萧复暄说着这些话时,眉宇倒是慢慢松开了,但慢慢变成了面无表情:“你当初让我用气劲去探,半分寒气都无。”
    若不是如今记忆全失,没那么多办法瞒天过海,他还发现不了此事。
    “所以乌行雪。”他眸光沉沉看着面前的人,道:“你又骗我一回。”
    乌行雪万万没想到,那么多年前的旧账天宿都翻出来算。他一时理亏,辩不了什么。
    见萧复暄又要开口,乌行雪忽然侧头过去,亲了一下萧复暄喉间凸起的结。
    天宿瞬间重归寡言。
    乌行雪半阖的眼里又闪过一丝狡黠笑意。
    他原本只是使坏,然而很快他就有些后悔了,因为天宿的气劲反将了他一军。
    没过片刻,他张开唇喘了一下,气息就落在对方喉结上。
    他眯起眼,余光里,萧复暄的颈侧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在不久前的劫期里,他曾埋首于此,咬着这里,一边咽下口中的血,一边竭力抑制住一些声音。
    他其实始终觉得邪魔渡过劫期的方式混乱而荒唐,他也始终不太能接受自己唇间沾染着血,尤其抗拒咽下那些血时本能生起的难耐和满足感。
    那份感知会提醒他很多东西……
    但萧复暄混淆了他的感知。
    他们在焦灼时纠缠最深,在唇间染血时接吻。
    让他觉得那所有的反应并非因为邪魔,而是因为面前这个人,因为人间常会说起的那种爱意。
    乌行雪眸光迷离了一瞬,然后吻上了那处伤口。
    ……
    萧复暄感觉脉络里的血液朝那处涌去,他半垂的眼眸瞬间变得深浓起来。
    过了片刻,乌行雪抬起头来,唇缝里是殷红的血色。他舔了下唇,将血咽下去,皮肤下的温度便缓缓升了上来,泛起了薄薄的一层颜色,像是映着朦胧灯火的琅玉石。
    他这会儿的嗓音温温凉凉的,带着一点沙:“看,暖和起来了。”
    直到这时,萧复暄的心才慢慢落下来一些。
    他最担心的并非是劫期有多久、或是会不会反复,而是担心出于一些原因,如此不起效用,只是饮鸩止渴。
    但看乌行雪眼下的模样,似乎确实是有用的,起码咽了血就会有变化。
    “所以就是劫期反复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有点费你的脖子。”乌行雪说着又带了几分聊笑之意。
    只是他似乎还是不喜欢沾血的感觉,话音落下便抿了抿唇,那个瞬间又下意识轻蹙了一下眉。
    那动作极快也极微小,可能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却被萧复暄看在眼里。
    他又说:“你先把气劲撤出去,养一养自己的血气,我怕你的脖子不禁亲。”
    萧复暄看了他一会儿,偏头过去吻他。
    那股挥之不去的血味又在吻里变得淡了,再然后就只剩下唇瓣的触感。乌行雪背抵着门,安静地回应。
    虽然他之前就深切体会过何为邪魔重欲,但是……
    总之,过了片刻,他还是稍稍让了一些,咕哝道:“院里还有人。”
    提到院里的人时,萧复暄直起身,眉心蹙了一下。
    乌行雪转头朝门外瞥了一眼——
    那个“方储”自己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突然起身会引人注意,所以起身后并没有朝卧房靠近。而是站了一会儿,给自己松了松筋骨。
    这倒是宁怀衫和方储常会做的动作,但这个“方储”却做得不太习惯。
    一般来说,常年身姿板正的人确实很少如此松筋骨。他就像是曾经见过其他人这样,这会儿忽然想起,所以学着做了几下。
    那个“方储”又朝卧房看了一眼,却转身去了别处。
    看那个方向,他似乎总算想起来,作为“方储”,他应当要去看一看被勒令反省的宁怀衫。
    乌行雪怕宁怀衫那个傻子被骗,留了一点心眼盯着,然后转头问萧复暄:“对了,你见到医梧生了么?”
    他以为会听到萧复暄答说“见到了”或是“没有”,但萧复暄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一瞬。
    就是那一瞬间的沉默,让乌行雪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问:“医梧生是出什么事了么?”
    萧复暄:“嗯。”
    他顿了一下,沉声道:“他魂散了。”
    乌行雪愣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道:“怎么会,他不是去了大悲谷?没进去么?”
    他忽然发现人真的很奇怪。
    他当初听见宁怀衫说医梧生可能要去大悲谷时,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遗憾。可如今听见萧复暄说医梧生魂散之后,他又还是遗憾。
    这种感觉他坐在神木树冠上俯瞰人间时从未有过,后来成仙时总体会其一,成魔后总体会其二。
    如此至今,才总算体会到了一分所谓复杂的“人之常情”。
    萧复暄道:“进了。”
    他想了想之前医梧生所说的话,又道:“他说自己所求就是走进大悲谷。”
    乌行雪点了点头。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他虽然也曾担忧过医梧生真的会做些什么,尽管那只是一条衍生而出的乱线,并非真正的过去。但他确实但担忧过。
    可担忧归担忧,他总觉得医梧生最终什么也不会做。
    这大概又是一种奇怪的“人之常情”。
    事实证明,果真如此。
    对方什么也没做,只是平平静静地走向了尽头。
    乌行雪又问:“他魂散前有说什么吗?”
    萧复暄说:“让我代问你好。”
    乌行雪轻轻“哦”了一声。
    都说神仙只会悲悯,不会悲伤。都说邪魔从不在意人间的死活。
    但他听到医梧生离去,魂散前像寻常故交一样给他带来了一句音信,他确实生出了一丝难过。
    乌行雪静默良久,忽然开口说:“如果神木还在就好了。”
    萧复暄一怔:“为何这么说?”
    乌行雪答道:“如果神木还在的话,可以把医梧生埋在神木脚下,别的难说,倒是能保他下一世长命百岁。”
    可惜。
    萧复暄道:“是么?”
    乌行雪笑了一下:“人间说的,传了不知多少代。不过神木本就代表着生死轮回,埋在树根下便沾了机缘。”
    萧复暄道:“那神木脚下岂非埋遍了人。”
    乌行雪摇了一下头。
    能见到神木的都是新生或将死之人,新生婴孩不记事,见过也不会留有任何印象。将死之人意识迷离,从来都不顾上其他。
    从始至终,也只有一个前世的萧复暄,在自己将死时还背了一个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孩子,在他得见神木时,认认真真地埋到了神木脚下。
    就连当年的白将自己,裸露于树下的尸骨被人们发现后也送去了京观。
    所以真正深埋于树下、埋得位置极正的人,至今也就只有那个无名又苦命的孩童而已。
    这也算是世间独一份的机缘了,不知那个孩童转世之后过得可好,在如今的乱世中又成了谁。
    乌行雪怔然回神,问道:“那……医梧生有法子带回来么?”
    他记得之前在大悲谷时,那些被折断肢体塞进童子童女像的百姓,是被那些仙门弟子用内藏乾坤的囊袋带回去的。
    他说着,眸光朝萧复暄腰间的锦袋瞥了一眼。也不知灵识离体,能不能用得到躯壳上挂着的锦囊。
    萧复暄道:“有法子,但现在不行。”
    乌行雪疑惑道:“怎么了?”
    萧复暄答道:“大悲谷地底有异状。”
    他将大悲谷底下那个“以命供命”的巨阵告诉了乌行雪。
    乌行雪听罢眉心一皱:“你是说,花信借着那条线上的阵给现世里的云骇续着命?一直在供养着他?”
    萧复暄:“看阵局确实如此。”
    乌行雪道:“那我们之所以会在封家巨震时被横扫出来,是因为封家的动静惊到了花信?”
    这猜测跟萧复暄所想八·九不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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