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胡氏那两条小细膀子,不是锦心看不起她,实在是天大的实话——都不够婄云一根手指头撅的。
    不过从这几年的经历来看,她在大事来临前总会隐约有点感应,梦里的事情平时记不住,那时也能记住几分用到现实来,大事就是整个人清醒过来把所有事情记清楚。
    这样很好,下回去半山观还是要和老道士掰扯掰扯,总是不上不下地吊着她是什么意思?
    哪怕能多知道一分也是好的。
    如此想着,眼前渐黑。
    隐隐的,锦心松了口气。
    这事算是完了一半了,温国侯府与方家世仇,拿了方家的把柄不可能不办事。
    至于大姐姐与秦王世子谢霄……他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磨吧
    锦心闭上眼:她是累了,不想掺和这些事了,她已为大姐姐扫去方家这个障碍,嫁与不嫁,单看大姐姐了,成与不成,也全看谢霄。
    谢霄……锦心指尖微动,今儿见那家伙不对劲,若真如她所想,那可真是热闹了。
    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也脊背相托过,大家都是一起撸袖子造过反的人,还是希望这位老朋友能够如愿吧。
    她实在是累了,支持不住,要睡了。
    再醒来,又是懵懵懂懂的文家四姑娘阿沁了。
    第四回 躺到第二:霜顶蜜桃。……
    被请来的大夫是文家的供奉,在文家也有十几年,医术精湛自不必提,是年轻时受了文老太太的恩惠,上门报恩来的。
    本来文老爷说好待他照顾着文老太太归了西,文家以重金酬谢,然后天高海阔,无论这位大夫想做什么,文家都会相助一二。
    这也算是全了一份恩义。
    不料却生了个四姑娘锦心,自幼身体孱弱,医者言是胎中养气不足,乃至先天气血亏损,须得慢慢养着,好生调补。及到三岁上,又添了梦魇、头疼的疾症,文老爷生怕孩子留不住,便好言挽留,请他留在文家照顾四姑娘。
    这位闫大夫倒也应了,文府僻静处开了街门的一个小院落,他便在那住了近二十年了,开辟出几块小药圃,有两个药童照顾。
    这会听内院传唤,过来得也快,先施针替锦心缓解了头痛,又开了一剂定心方命人抓来熬煮,然后方对徐姨娘做了个“请”的手势。
    徐姨娘手中紧紧攥着帕子,叮嘱守在床榻旁的绣巧两句,方满不放心地出了锦心的小屋。
    锦心如今还住在徐姨娘乐顺斋那一栋二层绣楼的二楼,借原本接着徐姨娘卧房的碧纱橱靠西那一面的花菱櫊扇做东墙,倚着二楼房间的西墙,包进一面南窗,形成了一个小屋。
    屋门开在北方,月洞门、月牙窗与红木镂雕喜鹊登枝萱草灵芝纹的隔断同在此方,镂雕如行云流水,连接着精巧别致的月洞门与月牙窗。门悬纱幔,窗挂珠帘,秀丽雅致与别处不同。
    这本是锦心的布置,徐姨娘素来都颇为得意,有人来定要多停留两瞬等人夸奖,但此时与闫大夫前后脚走出来,她却连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
    避开屋室,二人来到落地罩纱帘下,徐姨娘忙问:“闫大夫,锦心如何了?”
    闫大夫方才施针,耗费不少精力,此时慢慢调整着呼吸,一面轻声道:“姐儿的病症,是最急不得、累不得,要缓缓将养的‘富贵病’。本来,生在这样的人家,最富贵不过,要养好是不难的。但前两年又添了梦魇与头痛之症,这症就蹊跷了,不过老朽细瞧着,倒也不是要命的,只是磨人,姨娘还请放心。
    只是这几日,姐儿是否耗费心力。凡是焦急、忧心、学算筹谋过度,或是大悲牵动情志等等,皆可算作‘耗费心力’。若是姨娘不便说,那就算了。我见姐儿脉象有些不稳,因有此问。现经施针,稍后再用一剂药,姐儿便可缓过来许多,姨娘不必有心了。”
    徐姨娘迟疑一下,道:“今儿虽太太出府赴宴去,我这身份,是万去不成的。但见她们回来时面色各个不好,想来是在别府受了些气、生出些事端吧。”
    “那便是了。”闫大夫见她未曾细说,也并不追问,只笑着道:“稍后我取了针,姐儿便可好过许多,待醒来后用药便是了。”
    徐姨娘屈身道了个万福,恳切地道:“多谢您老了,这些年锦心的身体,多亏有您照顾着。”
    闫大夫笑笑,“老朽也算是看着姐儿长大的,姨娘何必多礼。”
    锦心一觉醒来时天色已有些暗了,绣巧就守在床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她甫一睁开眼,忙扶起她来,道:“姑娘可算醒了,姨娘都急坏了。”
    “我……无事,你们放心吧。”锦心揉了揉太阳穴,对着绣巧笑笑叫她安心。
    方才她好像睡得很沉很沉,然后又做了一场梦,梦里好乱,耳边厮杀声不断,有什么言语交谈却记不清了,只是手上还留有几分湿湿热热的感觉,兵刃冰凉……
    锦心皱了皱眉,方才还模糊有些印象,这会却怎么也想不起梦里究竟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了。
    绣巧见她拧眉,忙奉了调好的香栾蜜来,叫锦心饮了半盏。
    卢妈妈听了声响进来查看,见锦心坐起来还算有精神,便笑了:“姐儿您一觉好睡,瞧着脸上也有几分血色了,果然是闫大夫的好功力。小桔子,快把煎好的药端来。”
    锦心屋里如今有一个大丫头绣巧,并五个跑腿洒扫的小丫头:小桔子、小婵、麦穗、麦冬、婄云。
    原本大丫头是两个的例,有一个原是徐姨娘的丫头,年纪长些,年前她娘请示了文夫人与徐姨娘,要带她回家婚配去了,故而大丫头的例就空出一个来。
    现如今位置还空着,不知给谁,小的们或许有心或许没想到,左右有的伺候更殷勤了,也抓着机会到徐姨娘跟前卖乖去,可惜注定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徐姨娘是一个十分乐意开听谏言的长辈,要说选锦心屋里的大丫头,除了伺候得好、心思细,自然是要得锦心的心。
    婄云单在这一点上就已经站在了终点线上,何况要论伺候得好、心思细,她和绣巧那么多年风风雨雨都陪在锦心身边,自然是十分了解锦心性格与日常需求的。
    何况……上辈子锦心从生病开始,到病骨支离缠绵病榻,一直都是她服侍在侧。
    要论伺候得好,能得徐姨娘的心,她自然当仁不让。毕竟唯一一个能与她站在同一水平线上的昔日同僚伙伴绣巧,如今还是个单纯的孩子。
    话扯远了,如今还没到婄云自降身价和一群小丫头竞争的时候。
    单说现今,婄云是锦心刚刚提拔到屋里的,“如今年岁”与绣巧差不多。屋里除她二人之外,其余小丫头们都是七八岁上下的年纪,这也是文府的旧例,年纪长的多少能照顾姑娘,小丫头们也能和姑娘玩到一处略减烦闷。
    小桔子最是伶俐,虽然贪玩但也乖觉,锦心生病是就乖乖坐在门槛外等着吩咐,这会听了声,忙小跑着去端药。
    卢妈妈来到床榻边,锦心道:“妈妈坐吧。”卢妈妈便在脚踏上坐了,轻声问:“姐儿感觉如何?可好些了?肚子饿不饿?可有什么想吃的?姨娘这会被叫到太太院里去了,就快回来了。”
    锦心扯着卢妈妈的袖角,撒娇般地软声道:“想吃妈妈做的蒸糕。”
    卢妈妈听了,笑道:“姐儿想吃蒸糕了?也好,妈妈这就到厨房做来与姐儿。绣巧,你好生伺候着姐儿。”
    绣巧忙应了声,又替锦心掖了掖绣被。
    这个季节,南地还有些寒风,旁人尚可,身体健壮些的或许连单衣都换上了,锦心的身子却是不成的。
    她打小跟在锦心身边照顾,自然心细,这会又斟了一盏香栾蜜,本来想奉上,又念着等会还要喝药,便只递给锦心叫她捧着暖手,一面苦口婆心地道:“姑娘听话,先不喝,若是这会甜了嘴,等会喝药便难了,稍后再喝,用过药好甜甜嘴。”
    “绣巧你好生絮叨,跟我姥姥似的。”锦心碎碎念着,小桔子腿是真快,其实药也不过在楼下廊子里的炉子上温着,她不敢耽搁,快步捧来,还是温温热的。
    锦心喝药不麻烦,她每天做梦,每在梦里会一回阎王,白日里喝药就更添一股狠劲。
    也是奇了怪了,别的有用的十记不住□□,可偏偏病死那一段,每每温习,必能牢记心间,如今循环往复,已经深刻入灵魂,只怕此生也不能忘。
    可惜却无人能够分享——当年做第一场梦就是梦到大锦心病亡,彼时年少无知,对着徐姨娘尽数抖搂出来了,被徐姨娘敲了两下爆栗子,扣了半个月的甜糕。
    头疼倒不要紧,心痛得很。
    锦心撇着嘴胡思乱想着,看着那一碗漆黑冒着热气,散发着古怪难闻气味的汤药,才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嫌弃。
    药碗里有个小勺,绣巧拿起勺子在药碗里搅了搅,因盛出来时候久了沉下去的药渣浮起,锦心心里更添嫌弃,小脸都皱出包子褶了,咬着牙恶狠狠地去端药碗,一鼓作气直接闷了。
    “哎哟,叫我瞧瞧,谁家孩子啊,这小脸都皱成包子了。”徐姨娘手里捧着个精致的小木盒,笑眯眯地站在门口望着锦心,哄道:“沁儿乖,好生喝药,咱们身子就好了,身子好了就不必喝药了。”
    绣巧服侍着被药苦得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的锦心漱口,徐姨娘走过来坐下,打开手里的盒子,露出里头满满当当的新奇蜜饯,都是江南没有的样式,气味也极为香甜,甫一打开,竟然将颇为霸道的药气冲散了些。
    锦心看着那些蜜饯,总觉着隐隐有些熟悉,又说不出在哪见过。
    她发呆的时候,徐姨娘已经用小银签子扎起一块蜜饯递到锦心嘴边,笑道:“看笺子,这个应是霜顶蜜桃,你爹爹寻来的,从前倒是未曾见过,闻着味儿不错,沁儿尝尝?”
    锦心吃着蜜饯,逐渐感觉自己那麻木的舌头恢复知觉,吃下一整块霜顶蜜桃之后,便感到嘴里甜津津的,没有那股子又苦又涩又冲人。
    等认真回味蜜饯滋味的时候,就更就着这蜜饯熟悉了,听徐姨娘这样说,下意识地便道:“这霜顶蜜桃是内廷司尚食局特制的蜜饯,素来只供内廷并恩赐近臣,爹爹能搞来也是用了心思的。”
    徐姨娘微怔,“沁儿你怎么知道这个?”
    是啊,我怎么知道这个?
    锦心认真想了想,没想起来,自己也一头雾水的,最终还是随口扯了个理由说:“二姐姐说的,许是婉表姐来时说给她听的。”
    徐姨娘轻笑:“你婉表姐在赵老夫人膝下养过几年,赵家大爷如今任户部尚书,天子宠臣,她知道倒是也不足为奇。”
    “是呀是呀。”锦心嘿嘿笑着,心里松了口气。
    第五回 锦心是个鬼灵精;方夫人气得要……
    婉表姐指的是文老爷妹妹,文家姑姑的女儿,与澜心年岁相仿。文家姑姑当年嫁的是翰林院赵老大人的次子,如今赵家二老爷在鸿胪寺任职,官衔五品,无足轻重,胜在清贵。
    赵家当下真正顶门立户的是大老爷,时任户部尚书,天子宠臣。
    因他原配去世时,赵家兄弟两个尚未分家,他也尚未发迹,文姑姑代掌过两年家务,又在赵老太太卧病的情况下一面侍候长辈、一面以女性长辈的身份照顾过他原配所遗的两个孩子,素秉端方,行事周到,叫他对文家人很有好感。
    这些年文老爷到京时行事便利,多少也有他的照顾。
    文姑姑与赵二老爷的女儿赵婉出生后,两边已经分了家,赵老太太喜爱小孙女生得乖巧可爱,便抱到膝下养了两年。
    虽是母女间的分离,但赵老太太乃是朝廷二品诰命,由她抚养赵婉,也是抬高了赵婉,故而文姑姑忍了骨肉分离之痛。
    后来赵老太太身子不济,便将赵婉送回文姑姑身边,文姑姑带她回过一次金陵,小住了一个来月,赵婉与年岁相仿的澜心、未心玩得很好。
    此时听锦心扯是澜心说的,徐姨娘便也没多怀疑,她们小姐妹感情好,成日家叽叽咕咕的,无话不说,谁知道几时就扯到这里被澜心给抖搂出来,当奇闻说给妹妹听了。
    这一茬算是揭过了,锦心却还存着几分茫然。底下人上来在门外回:“林哥儿醒了,闹着要姨娘呢。”
    徐姨娘这才想起染了风寒的小儿子,忙道:“我这就来。”一面叫人垒起几个软枕暗囊叫锦心靠着,道:“你同绣巧她们玩着,阿娘去瞧瞧弟弟。”
    见锦心也要下地的动作,忙按住她的肩道:“你不许去,林哥儿染的是风寒,别再传给你,你染了风寒可是不容易好的。听话,你不是说要吃你卢妈妈做的蒸糕吗?我瞧她给你做去了,再叫小厨房送几样小菜细粥来,等会阿娘来陪你用晚膳。”
    锦心只能乖巧点头,徐姨娘这才满意,锦心又问:“蜜饯弟弟有吗?”
    徐姨娘摇摇头:“旁的吃食是你们都有的,独这一匣子贴着笺子的蜜饯是你独有的,你爹爹照顾你常吃药,才给了你,你可不要与姊妹们拿出去说啊。”
    “我省得。”锦心乖巧地点头,又道:“阿娘拿些给弟弟吧。”
    徐姨娘乐得见他们姐弟和睦,登时眉开眼笑,却没舍得多拿,用帕子托了两块,带着贴身的嬷嬷下楼了。
    病中无聊,能做的事情实在不多。
    锦心认字是快的,徐姨娘闲来随手拿着书指给她认,月余竟认全了,仿佛本就认识似的。不过徐姨娘不许向外张扬,屋里人多半不懂,她也不许锦心往出说,锦心多少明白点“低调”的道理,但既然字没认全,书自然也是看不了的。
    绣巧陪她翻了会花绳,针线最好的麦穗捧着一小篓珠绒线来打络子给锦心看,十指上缠着绒线,嘴里叼着一端飞速动着,不多时竟打出活灵活现一尾小金鱼来。
    锦心看了一会,叫她把络子结出来寻个荷包佩着戴,麦穗见她高兴自然欢喜,然而她也没学针线多久,络子也只学会打这一个,还是因为锦心喜欢,旁的实在是未曾通晓,绞尽脑汁想了一会也没什么稀奇的,只能黯然退下。
    小桔子在旁瞧着,忽然哎哟了一声,道:“姑娘,您后背肩头那块怎么脏了?”
    锦心屋里没放架子床也没放拔步床,按徐姨娘的意思,打了一张宽敞结实的矮榻做卧具,其实就是床去了上头那个架子,留下三面栏杆,雕着游鱼、莲叶、如意,做工精细,是锦心从小睡到大的。
    此时她靠坐在床头,小桔子她们围着床坐了一圈,定睛一瞧,就看到锦心肩头上暗了一块。
    绣巧一拍额头:“是我忘了,许是上午那会,那婢女那碗茶泼下来溅到姑娘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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