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平也知道这位主子当年自当年成功不动兵戈入主京都之后,便将那些连续翻了半个月的一大箱子佛经都塞到了库房最里面,说是一看到就头晕心烦,如今再生年少时,想必也是不会崇佛的。
    他这话是为了给自己搭个梯子,彰显出他是想卖高价的,态度已经表现出来了,就看婄云给不给力了。
    婄云果然给力,只见她秀眉一沉,嘴角下撇,睨一眼那颗“明月辉”,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屑来,“掌柜的好算盘,打量着我们不认识这月长石呢,是你家这一颗合了我们主子的眼缘,我才耐心在这与你分辨分辨,若不是如此,只管给往北的商队些银子,就您这价位,不说一颗了,一匣子都能给带回来!八金,你只说卖是不卖!”
    她这属实是有些夸大了,荀平做出被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的无奈模样,道:“这样吧,咱们各退一步,十金,您看如何?”
    婄云欲要启唇张口,锦心却唤了她一声:“罢了,十金就十金吧。咱们身上带的银钱恐怕不够,还得请大哥慷慨解囊了。”
    她说这话时脸色不算甚好,仿佛是有些不耐了,婄云便顺势收刀,与荀平擦肩而过时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有几分赞赏。
    演得不错。
    彼此彼此。
    文从翰听闻锦心要花十金的价钱买一颗月长石,也是吃了一惊,不过见锦心十分喜欢的模样,便没说什么,干脆地掏了银票出来,又道:“那边我看定的几颗宝石,一道把账算了吧。”
    锦心绷着小脸郑重道:“多谢大哥慷慨解囊,等回到家中,我便将这十金还与大哥。”
    “不是说好了么,大哥送你的。”文从翰揉了揉锦心的头发,见她面色不大好看,忙问:“可是逛累了?大哥送你回家歇息?”
    锦心摇头道:“只是头有些闷闷的疼,那钱大哥一定要收下,这颗珠子……我一眼见到便十分喜欢,正该有我来出资购买才是。”
    文从翰不明所以,只向锦心伸手道:“先不说这个了,来,咱们回家去。与你大姐姐她们说一声,哥哥先带你回去。”
    婄云仔细地捧起桌上的匣子交给绣巧,看她郑重的模样,绣巧捧着乌木匣的动作也添了两分小心翼翼。
    临出门前,掌柜的亲自来送,鬼使神差地,绣巧回头看了一眼,却与荀平的目光相触,一个眼中带着懵懂好奇,一个眼中满是温和笑意。
    绣巧登时觉着脸上发热,连忙回过头去,低着头小心地捧着匣子往出走。
    人走后,荀平揣手立在门边,望着她的背影,等彻底不见踪影才转身回到后头自己房里,把门一关,背靠着门,手捂着自己的脸,唾弃自己:“都老夫老妻了还脸红什么。”
    锦心一路乘轿进了府中,二门前下轿,文从翰早打发贴身长随快马回府报信,这会几个健壮的婆子正拥着一顶软轿静静候在那里,婄云等人扶着锦心下了轿,又上软轿,一路往园子里去了。
    锦心方才是因为一下子强回想起太多东西而惹得头疼,这会便添了晕眩乏力等症,这种症状她早就习惯了,故而并不觉着十分难捱,倚着身后软轿上贴了一层软毡的板子,她慢慢揉着太阳穴,到底不如婄云的手法,见效甚微。
    照顾锦心的身子,婆子们一路走得慢且稳,回到园子里时消息早就传遍了,今日留守在园中的小玉、麦芽等人都心急如焚,轿子一停便忙上前来拥着锦心进屋,又端来往日常备的安神养心汤来。
    那汤药是闫老专门为锦心的症状调配的,锦心从小喝到大,对那股味道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面无表情地灌下一大碗苦药,含了蜜饯漱了口,宽了外出的大衣裳方道:“我有些累了,想眯瞪一会,你们都下去吧。……婄云留下,给我揉揉额头。”
    婄云点了点头,其余众人齐齐应是,卢妈妈满不放心,却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带着众人出了屋子。
    等人走了,婄云才低声唤:“主子,可是想起什么了吗?”
    锦心指了指被匆匆撂在妆台上的乌木匣,婄云忙取来打开,锦心将那颗明月辉握在手中轻轻摩挲着,良久方沉声道:“我有些想他了。”
    只要一回想方才想起的那个画面,原本俊朗的男子面色憔悴两鬓泛白的模样,她便觉着心里好像有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地磨着她的肉。
    婄云思忖片刻,忽然轻声道:“奴婢把这颗‘明月辉’串了绳子给您戴上吧,编五股的穗子,再给您拧两颗星星左右拥着它如何?奴婢手艺虽不比贺主子,却也还能一看。”
    锦心嘟囔道:“说好给我编一辈子的手绳呢?”
    婄云低声劝道:“若是带了手绳,这东西可就不同寻常了,多少会引外人猜忌。”
    这个道理锦心不是不明白,哪家卖珠子,配的串珠子的手绳是大小正合锦心这个年岁的人的手围的?
    难免会惹人多思。
    锦心闭了闭眼,婄云手上仍力道适中地替她揉着头上的穴位,也不知是不是灌下的汤药起效了,她将那颗珠子握在手心抵胸前心口上,心中逐渐安定,旋即升起的却是无边的疲惫。
    睡去前,锦心松了松手,将珠子给了婄云,低声道:“编个好看些的。”
    婄云“唉”了一声应下,细看锦心却发觉她已经睡去了,双手捧着那珠子,无声叹了口气,替锦心掖了掖薄毯,到西屋里翻了存放彩线的匣子来。
    乌木匣里还剩下两颗殷红殷红圆滚滚的南红玛瑙珠,鬼使神差地,婄云伸手拈起在眼前细看,直觉其上檀香阵阵,玛瑙珠上好似还雕刻着什么花纹,她用指尖细细的、一点点去感受,最后心中猛地一震。
    这上头是镇魂避煞的符咒,两颗皆是。
    别问婄云为什么会知道,前生为锦心的身体求神拜佛,今生还是为了锦心的身体,不知翻了多少偏门的书籍查找古方,神佛之事……她也未曾放弃过。
    但这符咒她认识是认识,却不知有没有效,真正叫她震惊的是,这两颗玛瑙是寺庙中出来的,却画着符咒。
    而且是在珠子上做符,能有此等功力,在寺庙中修行却擅画符之人,她前生认识一个。
    镇国寺,高僧步云。
    婄云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好理清思绪,这两个玛瑙珠是从荀平那里来的,与那颗“明月辉”既然同在一处,就说明是贺主子送来的,贺主子送来步云大师出手的东西,他们两个一定已经碰过面了。
    算来今下步云已是高龄,常年闭关潜修,贺主子那边的情形她也有所了解,他们两位一定已经碰过面了。
    而若只是一面之缘,步云大师绝不会破例破戒送出这种东西,这两颗玛瑙珠雕琢精细可见准备已久,而贺主子一旦得了这东西绝不会在手中多留,定然会尽快送到主子手中。从前秦若的信中并没提到贺主子至镇国寺进香,算算两边往来日期,那这中间……
    步云大师是早有准备。
    为何早就准备?!
    婄云手按在心口,压着怦怦乱跳的心脏,极力控制着自己不笑得太放肆。
    如今的步云大师,干脆就是昔日故人。
    既是昔日故人,又早有准备,那么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都说人活一世,为何他们这些人却又能复生,为何旁人都好端端的,偏生主子身体虚弱常有疾病,记忆的复苏也极为困难。
    为何?
    婄云闭了闭眼,她将玛瑙珠放下,从袖中取出荀平塞来的荷包。
    希望秦若的来信能给她答案。
    第五十七回 “你可还有何心愿未了吗?……
    秦若的信是一如既往的又臭又长, 他恨不得把自己每日早中晚都吃了什么、吃到什么好吃的都写到信上送到婄云手里,但关乎贺时年的事他却能做到尽量细致又笔墨简洁。
    为免路上信件出了什么事故,贺时年在京中的布局都是暗话隐喻的, 当年两军战前,这边也自有一套密文, 贺时年与步云大师的话不能隐喻, 他干脆就搬了密文出来, 字字句句, 一字不少地写到了信上。
    信看毕了,婄云的心一半放下一半提起,放下是因为步云大师既然话说出口了,主子的身体日后必然不会成为隐患,提起是因为……
    她目光复杂地直直望着锦心, 声音艰涩地低喃着:“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众人的缘法, 最终却是主子一人受了罪, 担下了苦楚?
    她小心翼翼地将额头搭在锦心的手上, 眼泪不断往下掉,硬是死死咬着牙没泄出一丝哭声。
    锦心这一觉睡的很沉很沉, 她没有做那些重复了许多年,不管有没记住,其实都早已经深刻入骨殖灵魂的梦境。
    这是一场崭新的梦。
    她梦到冬来农民吃饱穿暖过农闲, 梦到街上的小贩笑意盈盈坦着扁担来去, 梦到书院私塾中的学生跟着先生朗朗诵书,梦到边疆的战士寒衣厚粮草足……
    她做了好长好长的一场梦,走马观花般地看到许多许多事情,她只记得她一直笑着,最后画面一转, 她好像走回了自己的家。
    金陵文府,她就在这里长到如今这样打,乐顺斋院子里的花,园子中的每一棵树,都是她熟悉又陌生的样子。
    她今生身体孱弱,算来,长到如今,还未曾亲自用双足踏量过这个府邸。
    可在梦中,她对这座府邸拥有刻入灵魂中的熟悉,看到懿园边角上一棵根枝劲壮的玉兰树,她会先想到:啊,这是我少年时爬过的玉兰树。
    可她此生分明行动小心,徐姨娘把她看护得眼珠子似的,卢妈妈绣巧众人也小心将她当做玻璃人一样捧着,连天气和暖舒适的时候逛逛园子、与小丫头们踢踢毽子她们都会小心又小心。
    爬树这种事情,与她是无缘的。
    但在梦中,她就是那样坚定,她曾攀爬到那棵玉兰树的枝干上,摘下枝头开得最娇艳的一朵玉兰,然后……然后笑着簪到满面急色,立在树下伸开双臂试图接着她、又不断呼唤她的名字的大姐姐的鬓边。
    是年仅十三岁,尚未到将笄之年,也未曾经历过风与磨难的文家的掌上明珠,笑起来时眼中似有星月,人比花娇。
    锦心抬手摸着自己的心口,那里忽然跳得很慢,一下、一下,缓慢得好像连它也想要留下这温柔的时光。
    她看到二姐三姐联袂而来,看到乳母牵着小小的小五亦步亦趋地过来,粉嫩嫩软绵绵的小团子穿着大红色的袄裙,衬得尚且稚嫩的眉目都明艳得不可方物,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叫人不敢想象她长大之后会出落得让人多么惊艳。
    她便又笑了,这次唇角牵得很用力,因为她又看到文老爷、文夫人他们缓缓走了过来,看到文从翰与云幼卿并肩站在墙角,文从翰有一个圆鼓鼓的小团子,是个不过二三岁的小娃娃,有一双明亮的,与他母亲那样相似的大眼睛。
    她还看到她那活泼得好似上天派下来讨债的弟弟,一身大红袄褂打扮得福娃似的,在树下撒娇打滚向徐姨娘闹着一块糕。
    一切都如此美好。
    锦心压下心中尚且存留的理智判断出的结果,情不自禁地笑着,可笑着笑着,她又觉着心口阵阵作痛,眼前逐渐变得一片模糊,她极力想要睁大眼睛,却控制不了逐渐沉沦于混沌的神智。
    她用尽全力张口想要呼喊,胸腔里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疼,巨大的悲恸与浓烈的恨意包围着她,她只觉眼前逐渐由白色转为漆黑,意识亦渐渐归于混沌。
    彻底昏沉之前,她听到一声轻叹传入她耳中,声音飘忽听在耳中却分外清晰。
    是说——痴儿。
    平静的、冷淡的,似乎不含带一丝感情的一声叹,但锦心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些微的无奈。
    再次似乎清醒地睁开眼,她又看到了熟悉的府邸,园中偌大的水榭中,设着一大桌筵席,徐姨娘、文老爷、文夫人、秦姨娘……每一个她熟悉的人都安座在侧,也有几个是她瞧着面生,又隐约从心中升起几分熟悉的人,他们坐在蕙心、澜心、未心与华心的身边。
    她的小妹妹,如今还是软绵绵肉嘟嘟的一团,尚未学会行走,但此时,看着那端坐在椅子上,娇艳若桃李、明媚似春华的女子,她直觉般地就知道了——这是她的小妹妹,华心。
    还是另外几个面容陌生但眉眼叫她觉着熟悉的男子坐在席上。
    她认出其中一个是从林,她的同胞弟弟,另外两个并不是她所熟悉的样子,却叫她甫一见到,心中便由衷升起疼爱与亲近。
    席上的人都不是她当下最熟悉的年岁,几位长辈两鬓微霜,嫂嫂与姊妹们也都有了妇人风韵,不是青春年少的少女模样。
    另一边的桌上还围坐着一圈孩子,年岁最大者应已是金钗之年,乌油油斜梳的少女发髻间点缀着一只镶嵌红宝的白玉钗梳,最小的还是个圆滚滚的团子。
    这具身体不受锦心的操控,自然地迈步步入水榭中,她还紧紧握着一个人的手,锦心想要扭头去看,正好这时这具身子也扭头了,她看到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今生分明未见过面,却曾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那个人。
    他穿着一袭淡青色长衫,玉钗束发,在“她”扭过头来的一瞬间似有所感,也笑着看了过来,眉眼间满是柔和神采。
    两个瞧着不过三四岁大的小娃娃从椅子上滑下向他们扑了过来,嘴里脆生生地唤着:“师父!”“师娘!”
    婄云与绣巧就笑吟吟地立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似是有所感知,这具身体转动着头来回看了一圈,将水榭内外,所有人都揽入眼中,看得清清楚楚。
    冥冥之间似有所感,锦心在心中默默道了声“多谢”,这回心中是全然的安宁与满足,她放松意识,放纵着自己的意识,怀揣着满心欢喜,放松地坠入黑暗之中。
    已经年近三十的锦心略一扬眉,贺时年忙问道:“怎么了?可是身上有什么不舒坦的?”
    锦心摸了摸腕上编花的彩绳,笑起来时眉眼间有些无奈,“我的身子早好了许多了,哪有那么脆弱?”
    贺时年却仍皱着眉,嘟囔道:“你刚才不对劲……”
    一面声音低低地交谈着,二人一面一人一个牵住小娃娃的手,往桌旁走去。
    澜心笑眯眯打趣道:“瞧瞧,这都多少年老夫老妻的了,还是半刻都离不开……”
    锦心轻笑着,贺时年领着两个娃娃叫他们坐回小桌上,锦心抬眼望了望天边,只见淡蓝天空上几朵白云轻游飘荡,一片自在悠闲,落在人眼中,也叫人分外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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