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玑阁的人探到她逃往师夷,可惜后来锦心的身体日渐愈下,于内治朝局上耗费得精力更多,对外的情报分析就干脆转到常年与别国对垒的贺时年那边了。
    再后来……锦心也没有那个精神头盘算那些事了,边境上的事贺时年比她熟悉,天玑阁中荀平也不是无能之辈,她仅有的能抽出的几分心思,都用在朝内为继承人也为那些年的故友们铺路上了。
    人说鸟尽弓藏,她想保住那些良弓,也得保证后来者的政权稳固,无论是铺垫后路还是拿捏人心,都耗费了她太多精神。
    今日听婄云这么说,她到底反应过来——那位忽耶夫人既然以夏狄的名义与师夷联手,八成是打算借师夷的力在夏狄王庭内扶持起一个傀儡来。
    而她一死,师夷计谋若是得逞,有大宁之力,事情就更好办了。
    可惜……萧嘉煦不是傻子,贺时年也不是傻子,他们的算盘打得响,算计得可不算精啊。
    这世上,不是每一位中原君主,都如瑨朝那兄弟父子仨那么好算计的。
    虽然如果按照血缘关系算下来,方太后名义上的“夫君”是贺时年的父亲,实际上的“夫君”是贺时年的小叔,而瑨朝的末代傀儡皇帝,则是贺时年名义上的弟弟,血缘上的堂弟。
    有好些年未曾听到这些故人名讳了,锦心一时想得深了,还有几分对萧嘉煦的嘲笑——那家伙自认有经天纬地之能,结果还不是摁死了小的没摁死老的,让人硬是从他手里逃了。
    在对敌幸灾乐祸这件事上,锦心从不吝啬自己的心神。
    还有什么比老对手吃瘪更能让她高兴的事吗?
    至于所谓的诅咒……锦心还真不在意。
    想诅咒她的人多了,她受过的诅咒也多了,还是那句话,当年方氏太后召集天下术士使尽百般手段诅咒她与贺时年,最终她与贺时年还不是灭了瑨朝入了皇城安安稳稳地站到了太极殿的丹陛之上。
    若是诅咒真能杀人,当年“谋大逆”的时候她就亲自上阵撸袖子带人扎小人,何必还要流那么多血,死那么多人。
    婄云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全然没将巫蛊诅咒之事往心里去,心中一苦——当年初见天玑阁奏报,他们也只是恼怒师夷人与方、赵、谢三人胆大包天,竟敢暗中诅咒主子,并未想过主子的死与那诅咒有何缘故。
    宫内医术高超的太医成群、天下名医受皇榜所召多数入宫为主子诊治,哪怕不说这些,贺主子与她也都是精于医道之人,尤其她守在主子身边多年,怎会不知主子的身体是因为心力枯竭气血有伤一步步走到末路的。
    但今生,看着主子的症候如此,她不由想到当年师夷巫师与那位忽耶夫人对主子的诅咒中有一句“伤魂魄耗精神百灵天神役其魂灵”。
    按说锦心这种精神恍惚不宁的症状前世也出现过,故而她一开始并不着急,因为用药是能够缓解的,可如今,前世的方子她都悉数拿出来用过,也调换过两个她觉着应该有效的方子,闫老更是倾尽毕生所学,怎么就……无甚效验呢。
    这种情况,容不得她不多想。
    婄云凝视着锦心,锦心这一年来消瘦得厉害,下巴尖尖的一直没补回来,她想了许多法子也无甚用处,这会笑起来,倒是显得精神了些。
    天命,天命。
    婄云默念着这两个字,他们这群人,都不曾信奉过天命,君权神授,不信天命才敢轰轰烈烈扛起推翻旧朝的大旗。
    但此时,她希望这世上真有天命。
    乘风道长说她眼前人得天命眷顾,步云大师说主子能够平安化吉。
    最好如此。
    锦心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婄云了,她也隐约明白婄云如今对巫蛊之事反应如此剧烈的原因。
    就想有时候,她也觉着她这精神恍惚得不寻常,或者说她这辈子就不寻常。
    贺时年、 婄云等人重生归来都是清清醒醒的,唯有她,这记忆需要一点点地想起,断断续续的,一旦想起得多些还要付出代价。
    就她今日对于当年大宁建国之后那些事的记忆,都是她用被迫卧床换来的。
    想到这些年灌下去的安神养心汤,锦心心中颇为愤懑不平。
    他们这一个个记忆齐全清清楚楚的,唯她一开始浑然懵懂后来记忆也是吧啦卡机,三岁第一场梦就是下马威猛到自己死了,这是什么道理嘛?
    真是气煞我也。
    而且直到如今,她前生的记忆也尚未得到的完全,反而是身体添上了略耗心神便精神疲惫恍惚无力的症状。
    这其中若说都是身体的缘故,她是不信的。
    闫老与婄云的医术是什么水平她心里清楚,这两位加起来,恐怕宫中的御医也不敢自称比肩,但这两位直到如今都没能把她这个病症辩证清楚,只能让她避免耗费心力安心养神,这合理吗?
    锦心指尖捏着那只冰裂纹的青瓷盏子转了转,茶水荡起水波,却没溅出一滴。
    而且她这些年也不是吃白饭的,虽然身体虚弱,却也不是半分没练过。
    好的内功心法能够滋养五脏六腑,她前生曾以此续命,今生练来,多年不好不坏没好转也没恶化过的病症仍旧不好不坏,半分变化没有,这其中说没有问题谁信啊。
    锦心眼帘微垂,轻嗤了一声。
    她幽幽与婄云道:“你说这天命,究竟要我如何呢?”
    婄云寻来一件披风替她披在身上,握着她的手郑重沉声道:“无论生死,奴婢都追随于您。”
    “咱们一起,长命百岁。”锦心转头抬眸望着天边一轮明月,“左右如今,咱们也没什么法子了。就信乘风一回,也让我再信步云一回。”
    云幼卿那边最终还是牵扯到了云家,与文家这边倒是无大干系,文夫人沉了两日脸,与文老爷乘车,亲自登了姑苏云家的门。
    然后的事就不为文家内宅所知了,只是未心私底下与锦心提了一嘴,说云家当家人也就是云幼卿的父亲主张分了家,不顾云家老太太的压力将几个兄弟都分了出去,其中云家四房分到的家产不过寥寥,现下云四老爷已携妾室并几位子女离开故土北上。
    云家四房一位已经出了阁、在闺中时与云幼卿颇有些龃龉积怨的庶女如今在夫家的家庙中思过清修。
    而云家四太太病重,并未随着丈夫北上,而是到云家家庙中静养,膝下那个小云幼卿四岁尚未出阁的女儿也跟随到家庙中去,听闻一心向佛,如今在母亲病榻前伺候,也已半身入了空门,带发修行。
    云幼卿被无辜诅咒之事算是尘埃落定有了结果,文从翰属实是后怕了几日,他没想到自己都快当爹了还做了回蓝颜祸水,因为一时心善搭救而险些害了妻子。
    世上女子,可怕如斯。
    也因此,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云幼卿要为他纳妾的提议,与文夫人、云幼卿分别长谈过,此后他与云幼卿一生厮守房中未纳二色,而文夫人伺候也从未表达过不满或是试图插手过。
    她这个儿子,尚在冲龄便有长兄风范,如今将要弱冠,膝下也要有子嗣,既然是他打定的主意,做母亲便不再多事了。
    当年文从翰与云幼卿早早定亲,云家累世清贵,世家名门,在江南诗书望族齐聚之地也是数得上号的人家,是昔日文夫人娘家未曾败落之时才能堪堪比肩的人家。
    云幼卿之父云老爷昔日在京为官,未至不惑便官至三品翰林学士,天子近臣,后来辞官回到江南,又任青山书院山长,在天下读书人心中地位非比寻常。
    两家能够订下儿女姻缘,全靠云老爷看重文从翰,文夫人清楚其中的轻重,对于云家的这门婚事也分外看重。
    故而文从翰并不似寻常人家子弟,婚前房中便有了通房女子,这几年文夫人也未曾表露出为文从翰纳妾的意思——她是不想与儿媳为难,见小夫妻感情甚笃,家中也不急于文从翰的子嗣,何必急匆匆催着纳妾开枝散叶。
    再有从为人母的心里讲,她也希望文从翰能够静心好生读书、专心学问,如今有云家扶持,文从翰自己天资不弱,云老爷也说了,再安安心心地读两年书,春闱中能一鸣惊人也未可知。
    文从翰那年秋闱一举中了举人,转年的春闱他自知水平不够,也是为求稳妥,并未下场。
    如今再安心读两年书,文夫人心里的几分期盼就都落在他身上了。
    儿媳是贤淑知大体,能陪着儿子好生读书上进,但若再纳两房妾室,人多了难免生出波澜,她生怕遇到不省心的,再横生事端耽误打扰文从翰读书。
    也因此,云幼卿并未遭受时下女子婚后的一道大关卡——婆婆催着纳妾。
    现在文从翰自己表明日后不想再纳妾,文夫人也没什么意见——反正儿媳又不是不能生,她就等着抱孙儿了。
    纳什么妾,她是因为文老爷后院这几位太安分了觉着不够刺激,想在儿子院里搭个戏台子自己好看热闹吗?
    有那个操心的功夫,她不如多与闫老沟通沟通怎么给儿媳调理补养这被人算计伤到的身体——前阵子云幼卿身体不适,真正起到作用的不是那个人偶娃娃,那玩意就是个花架子,真正伤了云幼卿身体的是那人偶中用的药,与她房中使用的安神香两相结合,相互为引起到作用。
    闫老从前也怀疑过云幼卿是中了毒,也向文夫人禀报过,在文夫人的许可下查验过云幼卿日常饮食、房中物品陈设,那安神香自然也是查过的,可那香料中的药物用得巧妙,若无引子,便只是简简单单的养气安神又对孕妇无害之物。
    而因为男女之防,即便作为大夫,他也不好查验云幼卿的寝居。
    幕后之人将这一点拿捏得清楚,险些在他眼下瞒天过海用毒害了云幼卿。
    甚至若非闫老不信这等诅咒害人,又细细查验了那人偶一番,这点毒是绝对查不出来的。
    即便有人发现了人偶,也只会觉得云幼卿是被这偶人诅咒,只有那买通孙嬷嬷将偶人放到云幼卿枕中的云家庶女会受到惩罚,而这一场看似针对云幼卿,其实是针对文从翰妻子的位置的算计的幕后黑手也能够安枕无忧,继续隐在幕后。
    那些都是云家的内宅私密事了,文家只有文老爷、文夫人并文从翰夫妇知道,这是云家给的交代,文夫人将消息瞒得死死的,连两个亲生女儿都未曾告知。
    这等世家内帷的阴私之事,最好就悄无声息地烂死在心里,知道的人多了,对哪家都没有好处。
    便是消息最为灵通的未心,也只能通过打探云家的变动来推论,文家这边云幼卿被算计的事瞒得死死的,外人绝对无法推测出其中出了何事。
    这也是为了保住云家女儿的闺誉。
    锦心近来精神不错,与未心屏退左右兴致勃勃地聊了许久,唏嘘感慨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撇嘴表示鄙夷。
    未心近来甚忙,和锦心聊了会天便算是放松了,走的时候喊上婄云送她,一面叫酥巧接过婄云递来的点心,一面随口道:“你家主子腕上手绳上戴着的那个玛瑙珠有一颗颜色不好了,你寻颗好的给她换了吧,另一颗还是殷红殷红的,串在同一根绳上戴着怪不好看的。”
    婄云笑吟吟应下,转身时面色忽变。
    第八十二回 她生在朱楼绣阁中,一生应……
    婄云脚步看似稳重其实慌乱地快速走进屋里, 年根底下了,各屋各院都忙着缝福袋打络子,小婵、麦芽和小安在炕下脚踏杌子做了一圈, 手里摆弄的都是针线。
    锦心对针线活不感兴趣,但足够无聊, 手上捧着一本书闲闲翻着, 指尖还握着一节红绒线信手把玩。纤细苍白的指头, 指甲颜色也很淡, 偏紫的淡粉又透着些白——这是一只看起来就知道身体主人不算十分健康的手。
    瘦伶伶的腕上没有其余装饰,只系着黑色丝线编结出的手绳,手绳上串着那颗明月辉,那两颗红色的南红玛瑙也串在上头,左右护法似的拥簇着那颗绽有幽光的宝石。
    本来玛瑙那样又浓又艳的颜色在这样一双手应该是衬得更加明艳的, 何况还是串在黑色手绳上, 两相对比颜色的浓郁明艳会被表现到极致。但此时婄云着眼一看, 便注意到其中有一颗颜色略为黯淡, 与另一颗形成鲜明对比。
    似是宝珠蒙尘,又好像花朵开到极艳后开始萎落, 即将黯然退场,失去了从前耀目的光辉颜色。
    婄云心猛地一紧,走过来也没言语知会, 便捧起锦心的手将那颗玛瑙珠轻轻转了一转, 借着日头细看,果然后头的符文也黯淡了几分。
    婄云声音微有些哑,对小婵几人道:“姑娘早上说想吃红豆羹,我见她们后头拣红豆呢,那东西挑起来繁琐, 小婵、麦芽你们两个去帮帮忙。才三姑娘带来的那一套摆件我记得随手收在耳房里了,小安你去取来吧。”
    几人应下声,小安会意,随着小婵与麦芽出了屋子,动作慢吞吞地去耳房里取那套摘天巧年底出的特色纪念摆件。
    屋里一时只剩下锦心与婄云两个人,锦心疑道:“这是怎么了?”
    “奴婢与您说过,这两颗上的符文是安神定魄用的,这种物件被蕴养得久了,多少有些灵性,如今有一颗忽然变了颜色,怕是不吉啊。”婄云急忙道。
    锦心愣了一瞬,又迅速镇定下来,拍了拍婄云的手,道:“莫慌,这不是还有一颗好生生的么?今儿十七了,去半山观的日子最迟不会到廿一日,那之后家里更忙就不好出门了。就这几天,明日阿娘要带我和文哥儿回去瞧瞧姥爷姥姥,回头我与阿娘说一下,尽量后日,咱们去半山观一趟。你安心,莫怕。”
    婄云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下来,又紧紧握住锦心的手,将额头贴在上面,低声道:“主子,您再丢下奴婢一回,奴婢就真的受不住了。”
    锦心只能握住她的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诺不轻许。
    在心里没个准之前,她也不敢保证。
    即便无论是乘风和步云都给她喂了多少粒定心丸了,可带个“玄”字的东西,她想要尽数相信是很难的。
    比如命这玩意,想让她安安心心地信命,属实有些难度。
    再者她也清楚,近来一而再再而三的变故来得突然,再拿步云和乘风的话来安慰婄云,恐怕是没什么大用了。
    她家丫头她自己清楚,婄云从前也是最不信命的。
    命这东西,信的时候江湖骗子说的都会奉为圭臬,不信的时候,当代天师出来支持表态也不会增添多少可信度。
    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这样安抚婄云而已。
    晚间锦心便与徐姨娘说了后日去半山观的事,徐姨娘并无异议,只当她是想去逛逛,先点了点头,又有些迟疑:“连着出去折腾两日,你能受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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