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月便再忍不住了,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噗嗤一声笑出来,无奈地摇了摇头,“哎哟哟,你怎么这么可爱呢。”
    那边扶着锦心顺着廊子往上房走的婄云听到他们俩交谈,心中讪讪——要论天资,她还真不如那两位,如今这身法是占了上辈子练过的便宜,如今再练起来自然更为顺利。
    那两位才是实打实的天才呢,任意一个拿出去,天赋根骨都能羡煞一片江湖人的。
    这年头,就是越天才才越谦虚啊。
    婄云心中不由唏嘘。
    上房里盘山大炕上摆了一张大圆炕桌面,一看就是特意订制的,寻常炕桌能有这个三四分大小就是很大的了。
    此时桌上摆着四碟八碗各式菜色,女儿与孙女都回了家来,徐姥姥恨不得把毕生的本事都使出来,南北菜色甜咸点心把桌子摆得满满当当的,徐姨娘见了就笑,道:“阿娘您这得预备多久啊。”
    “我乐意!我两个小孙女都回来了,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去给她们摘回来!”徐姥姥铿锵有力地回答,寄月忽然和锦心成了同一级的人,看看身边夫君,再看了看眉目尚且稚嫩着的小妹妹,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到底心里热乎乎的,过去帮徐姥姥盛饭,又被她按回去坐着。
    回徐家对锦心来说最有压力的就是吃饭了,倒不是饭菜不适口,她若回来,一桌子的菜必定有一半都是她喜欢吃的,只是徐姥姥盯她盯得太严实,碰上她胃口不好的时候,那吃饭就赶上刑了。
    可就算如此,锦心也乐意跟着徐姨娘回来,喜欢在姥姥身边,想在徐家、在姥姥身边多待一会。
    酒备的是烧酒与桂花甜酿两种,徐姥爷酒量平平,也不喜饮酒,往年徐家都是只备甜酿每人少酌两杯的,只是近二年因孙女婿来了才会备下烧酒,吃得也不多,论酒量,只有白勤能与女婿饮上两杯,徐姥爷与徐太素父子俩还不如寄月呢。
    她常年在江湖上行走,赶上天寒的时候地方,总会打一囊烧酒傍身,这酒量有从白家遗传下来的,也有这几年练出来的。
    不过今儿锦心在她身边坐着,她就只斟了一杯甜酿,怕烧酒的味冲到锦心,锦心倒是不怕那个——更烈的酒她前世也不是没尝过,只是寄月小心,又不信她不怕这个,锦心是说不通的。
    酒过三巡,徐家几位老的小的都有些醉了,云景依旧沉闷寡言看不出醉态,席间时常顾着寄月,徐姨娘着眼看着,见他夹给寄月的菜式都正是寄月喜欢的,心才放下一些。
    寄月出嫁这一年来,她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更没碰上云景这位侄女婿两回,今日总算能细细观察观察,心里总算能放下些心。
    若不能亲眼见到,听家里人怎么说,心里总是有几分记挂不安的。
    如今看来这侄女婿是真不错,尤其方才谈起生孩子的事儿时能挡在寄月前头,更叫徐姨娘安心又喜欢。
    只是有一点,她不大放心。
    筵席后,徐姥姥、白勤、寄月把喝倒了的几个男人搬进炕里头躺着,徐姨娘与苏惢娘要上手都被徐姥姥拦住了,她道:“你们两个那小身板能当什么?还不一旁好生坐着去等我。”
    不过倒也没用上她们使劲,云景在搬人这件事上一个顶俩,没用两位长辈多使什么力气,几个来回就把人都搬到炕里侧排排躺好了,寄月搭了把手也没帮什么忙,白勤斜了她一眼,见她嘿嘿在那笑,又不由扶额。
    心里也有几分想笑。
    从这屋里走出来,白勤拉着众人到他们屋里去,热乎乎的炕头上一张炕桌摆着各色果品点心,徐姨娘拉着徐姥姥道:“我带回的盒子里还有些南北果子鲜品,另有些新鲜果脯,阿娘与我去取来吧。”
    徐姥姥看她一眼,终是点了点头,二人走出屋子,来到大屋里翻找果子,徐姨娘见四下无清醒人,才附在徐姨娘耳边道:“那云景的身子……”
    “想什么呢你。”徐姥姥有些好笑,戳了戳徐姨娘的额头,“不过你倒是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你爹看过,壮得跟头牛似的,还真没什么事儿。我看啊,他俩不要孩子,就是咱们家月姐儿不乐意要。云景护她护得什么似的,我们说一两句他就出来帮着挡着。也罢了……他们小夫妻的事儿,就随他们吧。咱们这做长辈的还能帮着月姐儿过日子不成?”
    徐姥姥算是看得开的,徐姨娘随了她的豁朗,又有几分徐姥爷的细致,听了这话半晌没吭声,好一会道:“姑爷疼月姐儿,这就很好了。左右他们身子都没问题,孩子还不是随时都能有的。”
    徐姥姥拍拍她的手,“就该这样,看得开些,日子好过。”
    寄月可以与云景在娘家好好住上几日,然后再动身回姑苏过年,徐姨娘却是不成了,到月亮爬上天际,天微微有些暗了,她便得敦促着人给儿女套上斗篷风帽,起身预备回去了。
    临走前她跪到徐姥爷与徐姥姥跟前,一拜没拜下去便被徐姥姥抱住了。
    “好孩子,年后回家来,好好住几日,阿娘与你做好东西吃。”徐姥姥轻抚着女儿的头,又与外孙、外孙女一一道别,看着他们上了马车,马车踢踢踏踏地离去,每一下好像都踩在她的心上。
    回家一日,徐姨娘心里欢喜些,临走时又舍不得,上了马车用力抱着一双儿女,眼圈儿都透着红,锦心只能拍拍她的肩膀,她便把脸埋在锦心的肩上,一下下抚着女儿的后脑,就像徐姥姥方才轻抚她的头一般。
    “沁儿……”半晌,徐姨娘整理好情绪,抬起头,眼圈儿红着,但已没有泪意了,她蹙眉看着锦心,“你肩膀上骨头都硌人了……”
    文从林看似安静乖巧地坐在一边,看着姐姐左右想辙告饶,嘿嘿一笑,被锦心一个眼刀子横过去,瞬间坐直了,又是一副乖巧模样。
    次日要去半山观进香,回到府里往定颐堂走了一趟,便往回走了。
    文从林今年冬月本是要从乐顺斋搬出去的,不过当时因房屋修缮未得完全,他又病了一场,徐姨娘便说叫他明年开了春再搬,文老爷也同意了,他便还在乐顺斋住着。
    这会娘仨走到乐顺斋门前,徐姨娘再四叮嘱跟锦心的妈妈丫头们好生注意着,又嘱咐锦心道:“天晚了,早些睡吧。明儿不必起得很早,咱们不着急。”
    锦心点点头应下了,在婢仆们的簇拥下又往懿园走去,徐姨娘立在门下看着女儿并婆子丫头们的背影。
    婆子们便不必说了,锦心今日带出去的几个丫头婄云、绣巧、妍儿都年长她一些,长得比她高挑,也多少比她丰健些。
    锦心被她们拥簇在中间,更显得身影细瘦。
    徐姨娘望着她的背影,好半晌,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文从林在一边幽幽来了一句:“阿娘,我饿了。”
    “饿饿饿,在你姥姥家怎么不知道好好吃饭呢?”徐姨娘戳戳他的额头,说:“叫膳房给你下碗面来,吃完了不要急着睡,让周嬷嬷带你到你秦姨院里找三哥儿玩会。”
    然后又忍不住叹道:“若是能把你这个饿劲分给你姐姐些就好了。”
    文从林嘟囔道:“阿姐每日吃那么多药,肚子里都是苦药汤子了,还哪里能吃得下饭呢?”
    “歪理。”徐姨娘道:“不喝药病怎么能好呢?病不好怎么能吃得下饭呢?”
    文从林“唉”了一声,叹着气,小小的人儿倒有几分哀愁的模样在脸上了。
    徐姨娘可不惯他这个,一巴掌呼到脑袋上去:“进屋等着吃饭,脱了衣裳好生把手洗干净了,先不许睡。”
    文从林点了点头,叹着气往回走。
    唉,阿娘心情不好,为什么就是他遭殃呢?
    小小的娃娃,脑袋里有好多好多不解。
    次日天气倒是极好的,没风也没有雨雪,一早起来见庭前的两株茶花打出花骨朵来,尤其那一株红的,更是连花骨朵都透着生机喜气。
    便是一向不信这些的婄云,在给锦心梳头的时候也不由连着念叨了两次,“那茶花都打花骨朵了,今儿天气又好,定是个好意头。您今儿一天、明儿一年、往后一辈子都顺顺利利的。”
    人在想要安慰自己的时候,总是能从身边翻出许许多多的吉兆来慰藉慰藉自己的心。
    锦心看着那花骨朵也觉着舒心,故而虽然不信这些,却也笑了笑,绣巧便打开一旁螺钿柜子的小屉子,取出花匣子,从中取出两朵绫纱堆得山茶花来,小米珠做花芯子,在嫣红的明艳中又显典雅,簪在盘起的小发包后头,下垂着五挂薄金的流苏串子,明艳喜庆,不会过于奢华,却也并不朴素。
    锦心对这些只要一个要求——别太沉,戴在脑袋上要轻巧,不然本身头发都够重的了,再沉甸甸的插戴一堆玩意,总叫她想起一些不太美好的伤脖子害脑袋的记忆。
    其余的,她一向是随婄云绣巧她们忙活的,如今又多了一个妍儿,个顶个都比锦心懂这些,她完全没有发言的权利。
    出门前要先给文夫人请安去,定颐堂里此时已坐了些人,云幼卿瞧着是好转些了,面色也有几分红润意思,看来这段日子拔毒调养得不错。
    她将一封红封交予徐姨娘,托徐姨娘在泰山娘娘前替她祈福供灯,徐姨娘笑着应下了,文夫人又嘱咐两句,才放母女二人离开。
    从文府到半山观这一段路,府里的马夫都走熟了。因为未曾事先打过招呼,其实半山观这边是不知文府今日会来人的。
    但一下马车,徐姨娘便见乘风道长立在山门前,一身道袍面容清隽,他也将至天命之年,看着倒是年轻得很,叫人不禁怀疑道教是否真有所谓养生延年的秘术。
    见二人下车,乘风笑着做了一礼,徐姨娘微怔,“我记着府内并未通禀过……是了。”
    她由衷赞道:“道长神机。”
    乘风笑道:“忽有所感罢了,不值一提。二位请。”
    行走间他眼神在锦心的手腕上一扫而过,婄云敏锐地察觉到了,心中忽然一定——或许这位名满江南的乘风道长真知道些内情。
    书信已经送出,也叮嘱荀平加急,但要到京中、送到步云大师的手上,又不知要过多长时间,答案与解决方法,得到的还是越早越好。
    煮茶叙的是场面话,不过由乘风说出来,多少也能叫徐姨娘心安,她惦记着要到泰山娘娘前头给云幼卿进香祈福,况且今日本也不是为什么要紧事来的,略说了会话,提前向乘风贺了年,便起身告辞了。
    锦心自然是要跟着她的,她也不放心锦心不在她身边,出门时锦心回头看了婄云一眼,婄云会意,微微垂下头,放缓了脚步。
    年下了,无论佛寺还是道观,都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徐姨娘拉着锦心往泰山娘娘殿中走,众仆妇婆子在外、婢女在内将母女俩牢牢护住,徐姨娘没见到婄云的人影,奇道:“婄云呢?”
    “更衣去了。”锦心道,徐姨娘了然,“你说如厕不就是了。”
    锦心看了看左右纷涌的人群,没说话。
    徐姨娘有些无奈,揉了把她的脑袋,拉着她我那个殿内去了。
    锦心是没什么兴趣拜这个相传擅长送子的娘娘的,当然她本人对拜任何神佛都不大有兴趣,就是当年战事最危急艰险的时候被寄月拉着拜过两次九天玄女,后来深觉拜神仙除了浪费时间对战情起不到半分帮助,就没再拜过了。
    有那时间,她不如再想想别的法子筹措军资,算一算送往前线的物资够不够用,想一想冬日的寒衣要从哪里搞出来。
    婄云是悄无声息归队的,她回来时身上还是带着那个素底绣福字纹的荷包,锦心瞥了一眼,见她面色镇定如常从容不迫,心里有了底,因徐姨娘一直在侧,便未与她多言。
    回府时天色尚且不算晚,只是徐姨娘也累了,倒没心思拉着锦心再逛,只回去时候打发人买了云片糕,又在食味轩买了各色点心,两件近日城中孩童们喜欢的新鲜玩具——应文从林的强烈要求。
    回府先到文夫人那里去,云幼卿果然还在那里等着,听闻徐姨娘替她上了香、拜过了泰山娘娘祈福,香油钱也添上了、灯也供上了,便放下些心,起身郑重向徐姨娘一礼,“姨娘辛苦了,我代腹中的孩儿多谢姨娘。”
    徐姨娘忙侧身让过,口中连道:“这可当不得。”
    文夫人并未留她们娘俩久坐,也是看出锦心面上有些疲态,等徐姨娘说完拜泰山娘娘之事,她又关心了一番乘风是怎么说的,徐姨娘便将乘风所以一一道与文夫人,左右不过是什么时候未到、平安顺遂的言语,文夫人听了看了锦心一眼,也分辨不出心里到底松没松快些。
    这样的话文家人已经听了太多年了,锦心转过年便十岁了,眼见将到金钗之年,这身体却迟迟没有起色,他们这些长辈即便早已做好了她此生不议婚、不外嫁的准备,心里却总是有些难受的。
    这外头的风言风语,有时候传起来伤人啊。
    文夫人在心中无声地叹息,面上倒是看不出来,笑着道:“好了,也折腾了一日了,你们快回去歇着吧。上午林哥儿过来,在这歇了午觉才走,他四弟还没醒呢,本来我说叫他留在这儿等着,可翰哥儿进来了说带他到外书房去,房才人我叫人问,他也是刚回去的。”
    徐姨娘便道:“太太费心了。”
    一时起身告了退,锦心要回园子里,徐姨娘本想叫她到乐顺斋去,晚上一块用膳,但见锦心有些疲惫的模样,还是叫她回去了,又打发周嬷嬷去送,锦心今日出门没带卢妈妈她们,身边伺候的就是婄云绣巧两个,在外头一直跟着徐姨娘走也没什么,这会回了府中,徐姨娘反而不放心了。
    锦心未曾推拒,向她欠了欠身,便起身走了。
    漱月堂里暖炕自打进了深秋便总是烧得暖暖的,小安一直跟着婄云办事,如今行事也颇为沉稳周全了,这会备下了驱寒的姜米茶,另有热热的紫苏汤随附着蒸糕点心奉上,锦心不大有胃口,叫婄云绣巧下去吃东西去,意在支开她们。
    二人略感无奈,倒也没非要比着她多用些东西,左右再过些时候便要进晚膳了,这会叫锦心吃多了点心也不好。
    婄云吃东西的速度很快,绣巧一眨眼的功夫紫苏汤就下去一半,然后蒸糕的碗也空了,剩下的紫苏汤也下了肚,叫绣巧目瞪口呆:“你这么急做什么?作死啊,从外头回来一肚子的风——”
    “我不放心姑娘,得回去看着去。”婄云用帕子抹了把嘴,拍了拍她的肩,“你慢慢吃,不着急。”
    绣巧气得半晌没说出话来,良久才嘟囔道:“道理放到别人身上倒是一套一套的。”
    正屋里,婄云小心地解下了身上的荷包,将那条手绳取了出来,另外还有一颗殷红殷红的玛瑙珠子。
    第八十四回 我此生绝不负她,否则叫我……
    “所以按乘风的话说, 这玩意还是个消耗品?”锦心指尖捏着那颗殷红殷红的玛瑙珠,转过来细看,其上也有些隐秘繁复的符文, 倒与她原先戴的那两颗有几分相似,细微处微有不同, 大体却是相似的。
    婄云道:“正是, 按乘风道长所言, 这珠子乃是做安魂定魄之用, 随身携带能够温养精神安定魂魄,相传乃是前朝所遗之物。原本那颗失了色的您已随身戴了两年多,如今已失了效用,可以用这一颗替去。这两颗珠子随身带着还能顶四年。四年之后,诸事皆定, 便不必再担心这些了。”
    锦心一愣, 随手将那颗珠子放下, “他原话就这么说的?”
    “就这么说的, 多一个字没有。”婄云摇了摇头,也有些无奈, 锦心不由伸手摸了摸下巴,“从前怎么不见他这般惜字如金。”
    “总算是与咱们喂了一颗定心丸。”婄云将软毡往锦心膝上掖了掖,旁人看不出来, 但锦心能看出她眉眼间久违的几分放松。
    事实上, 今日徐姨娘与锦心离去后,她悄悄转回屋里的时候,乘风似乎早有预料,就坐在那里斟茶等她。待婄云表明来意后,他淡定地看了那颗珠子, 然后对婄云说出前头那番话,当时一听,婄云便松了口气,只觉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掉回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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