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心交手微微欠身,“道长所言极是。”
    求的既是清静无为,不是长生仙道,自然不怕神佛怪罪,不求香火旺盛。
    徐姨娘她们进了香后又去求签求卦,未心走出来在阶上冲她招手,锦心冲乘风行了一礼道别,乘风笑着回以一礼,又在她抬步后唤住她。
    “怎么?”锦心转头看他,乘风笑道:“三年之后,利在西南。”
    仅此一句,说罢便不再言语。
    三年。
    算来,乘风与步云给她的三颗红玛瑙珠,去掉一颗在乘风口中“无用了的”,剩下两颗,按照他说的时间算,也还能再得用三年。
    锦心心中总觉着她或许是忽略掉了什么,那边未心冲她连连招手,她便又向乘风行了一礼,“多谢道长提点。”然后转身,走向未心。
    “那位道长方才与你说什么了?”未心笑道:“你对他倒是客气得紧。”
    锦心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扯着未心的袖子随着她的脚步往里走,随口道:“告诉我什么三年之后利在西南,谁知道呢。这些年往观里走动都是与他来往的,当年就是他安了爹爹和我娘的心,算来他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了,我对他客气些也是有的。”
    未心倒是把注意都放在了锦心前一句话上,拧眉沉思着:“利在西南……怕不是说西南有名医吧?”
    未心越想越觉着自己这么理解得有道理,连忙道:“等我与父亲说一说,咱们家在西南那边也有生意,和西南那边的商队也有往来,留心一些,看那边有没有什么名医擅治先天之疾、梦魇体虚之症的。”
    她拉住锦心的手,美滋滋地往殿里走,觉着今儿来半山观可真是来对了,转投吩咐酥巧道:“再添些香油钱去。”
    锦心都没来得及拦她,酥巧便已从袖中掏出沉甸甸的两锭银子放到那边香油钱的箱子里,锦心只来得及道:“究竟是不是那个意思还两说呢……”
    未心这几年是愈发的财大气粗了。
    “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这种得道高人都不轻易开口的,他如今开口这样说的,就保准是真的!”短短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在未心口中,乘风已经由“某道长”变成“得道高人”了,她又想起从前大家说的这位道长的灵验之处,此时都成了对于她的“西南有名医”一观点的佐证。
    锦心只有跟着嗯啊点头的份,有半点反驳的意思就会被她的长篇大论给堵回去。
    不过到了里头,未心倒也并未将这事宣之于口,而是恢复了素日温雅清朗的模样,拉着锦心走到文夫人并几位姨娘身后,笑道:“瞧我把四妹妹带回来了。”
    文夫人冲锦心招手道:“沁姐儿过来,给你也求一签。”
    观里签文,自然是好的多、坏的少,锦心的手气哪怕不说极佳,也不至于倒霉到抽到那零星几根下签。
    这个零星几根就很灵性了。
    见她们在门口那边解签,乘风也没走过去,根据这些年的了解,就凭锦心的好运气,她不抽到上上签的概率比道祖跟前没人上香的概率都低。
    就是不知抽到的是哪根。
    可别抽到根管姻缘的,那可热闹了。
    对城中风向流言颇为了解的乘风将手往身后一负向后头走去,淡笑着想到。
    往半山观里走了一趟,撒了大把的香油钱出去,文夫人也为小孙女求得了心安,回到家里将平安符往安姐儿的铺下一塞,拍了拍小孙女儿:“我们家安姐儿啊,可要平平安安长大才是啊。”
    同时,徐姨娘也吃到一枚叫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定心丸。
    锦心那天随手一晃,还真就摇出了一根书姻缘的签。
    永老无别离,万古当团聚。丝鸾结比翼,有情成眷侣。
    第八十八回 西南有什么?
    说实话, 徐姨娘没怎么把那支签文往心里去。
    寺庙道观里抽签的水头有多大徐姨娘心里有数,她只觉着好笑,自家这娃信手一摇要出这一签来, 解签的小道士还说了满篇的好话,恨不得夸锦心日后的姻缘夸成是天造地设的。
    她只得取了个锞子压在案前, 向那小道士道了谢, 当时大家都没觉着有什么, 笑呵呵地一带而过了。
    若说锦心小时候徐姨娘还曾对锦心日后的婚姻有过什么美好愿景, 这些年随着锦心逐渐长大,身体却一直没有好转,甚至每每发作都虚弱至极,她便只求女儿能平安长大,连平安到老都成了奢求, 还求什么姻缘如意。
    这世间对女子何等严苛, 德容言功稍有不合人意之处便会遭人口舌, 锦心的性子就不必说了, 和“恭顺平和”这四个字简直是半点不搭边。
    再有,以文家这样的家世, 便是不如她两位姊姊一般高嫁,至少也是与未心一般嫁得门当户对的吧?锦心身子孱弱至此,若是嫁得门当户对的人家, 人家还要开枝散叶了不要?要绵延后嗣了不要?
    要让自家娇弱的小女儿去为人继妻、为人妾室, 那文老爷是怎样都舍不得的。
    便是有看上文家富贵、给女儿的丰厚嫁妆上门来求亲的,那样的人家文老爷也断不敢应。
    因而在锦心很小的时候,文老爷就做好了养这个女儿一辈子的准备。
    徐姨娘自然也是如此,她对文从林的耳提面命更多,从小就告诉他要与姐姐好、告诉他日后要对姐姐好……他们两个为锦心谋划了许多许多, 是做好了即便有一天他们闭上眼睛,这个自幼体弱的小女儿也能平安余生的万全打算的。
    今日抽到那根签,徐姨娘只觉着有些好笑,没往心里去,回来之后与周嬷嬷她们随口一提,然后又都沉默了。
    若不是锦心的身体实在是弱,她这个为人母的,又何尝不希望女儿能得如意郎,一生和顺。
    这段日子看着蕙心出嫁,看到她过得那样幸福,眼角眉梢都写满了“顺心”两个字,她极有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觅得如意郎的欣慰,又有些落寞。
    她自认她的锦心无论心性还是在琴棋书画上的天赋都不弱于蕙心,可她的锦心,此生都没有为人妻、为人母、走向人生的下一个阶段的机会了。
    更有甚者,她的女儿……或许连那个年岁都活不到。
    这些年,她亲眼看着锦心一次次病倒,又一次次爬起来,病得最弱的时候心力交瘁虚弱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却还能笑着哄她,安慰她。
    她恨自己无能,恨苍天不公,恨为什么就是她的女儿生来就要一次次在病痛中挣扎。
    有时她也恨自己太执拗,无论听了多少僧道批语,无论是怎样的高功大德,哪怕是名满江南的乘风道长,他说的话,她也做不到十分信。
    因为从小她信的杏林之道,听的是内经本草,询问一次闫老,失望一次,这些年,渐渐也习惯了。
    一日不能从闫老口中听说锦心的病有好转,她的那颗心,就一直提着,不会放下。
    对徐姨娘的心理,锦心其实也是清楚的。
    她清楚她的阿娘,这些年看着念珠时时不离手,满口的“阿弥陀佛”,看着大把大把地往道观里撒香油钱,进香叩拜步步虔诚,其实内心深处对那些佛道之事并不十分相信。
    在看病上,她还是相信大夫。
    便是这些年往半山观跑得勤,也只是因为锦心的病症确实有些奇,而医者又没有明确的手段药方能够治疗有效而已。
    对于命理之事……她自始至终,半信半疑。
    只是为了安自己的心,为了能抱着希望活下去的,她逼着自己去信而已。
    锦心其实也不信那玩意,并不是绝对的不信,认为那些批命算卦都是假的、无理的,而是她对自己无比的自信,同时又不接受她被任何东西所掌控。
    包括那所谓虚无缥缈的神异之事,她不信卦象,因为她认为约定只有自己能做出,她从前也不信命,因为她认为人无论活成什么样,都是自己活出的。
    自己的命是怎样的,只有自己能够决定、自己能够主宰。
    但在自己能活多少年这件事上……她决定相信一下“命”。
    毕竟闫老也不敢说她能再活多少年,她要是去告诉徐姨娘觉着自己还能再活九十年徐姨娘也绝对不会信,这时候就需要一位所谓的“专业人士”来取信于人了。
    锦心拿乘风的话又安慰了徐姨娘的一遍,至于乘风那“利在西南”的言语,她暂时抱观望状态。
    这个“利”字,到底利在哪里,是什么方便的“利”,乘风没说,她心里略有一点猜测,但三年太短又太长,其中可能发生的变数太多,她现在能够做的事情很多,又很少。
    这日天黑了,锦心屋里掌了灯,梳洗之后她将左右婢女都打发了,绣巧今儿不值夜,明日轮到她休沐,今日她已告假家去,此时屋中只留下一个婄云贴身在侧。
    锦心招她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了一番——本来见锦心如此谨慎,婄云便料定是有什么要紧事,没想附耳过去一听,却正经叫她吃了一惊。
    婄云眉心微蹙,消化着锦心方才的吩咐,迟疑地道:“莫不是……萧嘉煦那边会有什么变动?”
    “我也说不准,只是心里有点没着落,你告诉荀平一声就是了。那边的卷宗尽快调来,下月吧,我寻机住到园子里去,那些卷宗我想亲自看看。”锦心指尖轻轻敲着炕桌,眼帘微垂,眸光晦暗莫名:“西南、西南……萧嘉煦啊萧嘉煦,你可别让我失望。”
    这一“利”,若真是应在她猜想的那个地方,那恐怕今生的变故就又要多了起来。
    西南有什么?有夏狄,水草肥美,战马牛羊,弯刀满月,胡地风沙。
    还有一位,他们前世的故人。
    为友、为敌,当年也曾称过一回故交,可惜交情薄脆得很,一捅就破。
    也曾刀剑相向,却也曾有过隐姓埋名,结义称兄的时候。
    锦心抬起眼眸,望向窗外一轮皎洁的明月与漫天璀璨星辰,低喃道:“阿旭啊,你说,是与他有关好,还是与他无关好呢?若是他……我再替你们报一回仇好不好?”
    第八十九回 “荀平候在梅园不远处,随……
    金陵的梅雨天气在即, 锦心想要出门其实是便宜又有些麻烦的。
    她说在家里住着不舒服想到园子里换个环境换个地方,文老爷文夫人肯定是不会阻拦的,这是便宜。
    但同时还要考虑锦心的安全问题, 徐姨娘那边也不会愿意叫锦心自己到园子上去——即便带着婢仆无数,倘若她自己不跟着, 她就仍然觉着锦心是自己去的。
    这是麻烦。
    同时还有一个问题, 就是家里本就有一个常去避暑的园子, 今年家里没去是因为添了新丁云幼卿还没出月子不方便折腾, 再加上文夫人忙碌于筹办澜心妆奁之事、文老爷马上要启程北上,但锦心若想要换个地方静养,家里的园子无疑是个好选择。
    锦心若想要住到梅园去,少不得要想些法子缠缠文老爷,等文老爷松口了, 同意她到梅园去, 徐姨娘那边就好办了。
    大不了就带着徐姨娘一起过去, 若是园子里的人还能在徐姨娘跟前露出马脚纰漏来, 那他们都可以被打回去重修了。
    再有文从林如今进了学,每日修文习武正勤奋着呢, 锦心借口养病清静到园子里住去,至少也会在那边住过一季梅雨,徐姨娘不可能跟她在园子里待那么久, 顶多十天半个月, 看锦心安置下放心了就会动身回家来,后期或许会两边走动,但锦心那边也能宽松许多。
    至于文夫人,在这些事情上只要确保安排周全,她对锦心一向宽松。
    无论是出于对体弱晚辈的联系, 还是一些为了弥补自己遗憾的放纵,在这一点上,锦心都很感激她。
    锦心的策略是先解决文老爷,然后通过文老爷解决徐姨娘与文夫人,最终使她达成目的。
    得益于这个“高明”的计策,她的第一步走出去的就十分顺利。
    文老爷原定十七日动身,这日锦心到外书房去找他的时候他正与三五个随扈心腹商定路线,见锦心来了颇为惊讶,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并摆了摆手示意书房里的人都退下,锦心满脸堆笑地近前去行了一礼,文老爷就知道有事,反而镇定了,端坐在太师椅上指了指手边的茶碗,看看锦心,“咱们家四姐儿这是又有什么事儿啊?”
    锦心过去给他添了碗茶,然后表明来意。
    文老爷是常见闫老的,今晨才听他说了锦心的身体情况,知道这段日子来天气闷热,锦心的身子却是也不大好受。
    那边园子依山傍水的,锦心若过去住着确实是会比在城中舒服些。
    只是他还不大放心锦心住到那边去,道:“不如阿爹叫人送你到意荷园去,那边伺候的人多,都是很老练的,阿爹也能放心。园子又比你那处梅园宽敞许多,景致也好、住着也舒服。”
    “园子上伺候的人也不少,都是签了死契的,还有一个掌事的姑姑行事顶周全了,大姐姐他们都知道的。况且我奶妈妈的儿子就在庄子上管事儿,也是咱们家的家生子,有什么信不过的。骆嬷嬷和卢妈妈都随着我一起去,还有婄云绣巧她们,您尽可以放心了。”
    锦心捏着小拳头殷勤地给文老爷锤了锤肩,“意荷园也好,可我过去了只能拣一个院子住,到梅园那边整个园子二三处院落屋室我可以轮换着住,各处景致不同各有千秋,岂不是添了许多趣味?况且隔壁还有个庄子,能摘果子逗鸡鸭,也比在咱们家园子里有趣。听说今年还挖了池塘种了荷花,我还可以泛舟采莲子去……哎哟!”
    话没说完,她就被文老爷在额头上敲了一下,其实也没多疼,但锦心看起来委屈极了,捂着脑袋幽幽怨怨地看着文老爷,估计这会文老爷要说不同意,她就要就地坐下打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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