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巧原就半跪在脚踏上,此时将头埋在锦心膝上,声音很低地道:“奴婢只想陪您一日、再多陪您一日……”
    她说这话时微有些哽咽,叫锦心亦略感涩然。
    她不知要怎么和绣巧说,才能叫她安心下来,或者说时下,有用的她不能说,无用的安慰之语……绣巧、徐姨娘她们都听她谁说过许多了,谁都不信了。
    第一百一十三回 她才那么小,却已在生……
    萧嘉煦来江南一趟原本的目的就是做这一场生意, 如今生意做成了,他也没多留,未几日便启程向西北而去了。
    不过他走之前也没忘了好好败坏一番自己的名声——反正谈话好色算计皇商家给闺女嫁妆的都是姓宋的, 关他姓萧的何事。
    锦心听院里婆子丫头们絮叨着听说了他后面的一系列操作,心里颇觉好笑。
    左右他那么一折腾, 是彻底把先前登门求娶的事给撇开了, 然后他甩手走了, 文家这边便提起的心便可以放下了。
    这也是在锦心计算当中的, 本来因萧嘉煦之事,文老爷与文夫人不免有所防备,他一日不走,锦心便不可能有出家门的机会。
    他走了,锦心去梅园上住的事情才能落实。
    当然, 那还是得指望乘风使劲的, 那日婄云带着贺时年上了半山观, 将步云手书交与乘风。据婄云说, 乘风当时面上无甚表情,只是读信的时候读得很认真, 将事情答应得很痛快,甚至耐心地与贺时年和她商量了一番安排应对——主要是两边配合演戏。
    那一包袱药蛊他也一一查验过了,最终将那颗安神蛊留下交代婄云三日后取去, 言外之意是药是没问题的, 叫贺时年与婄云好不欢喜。
    说服文老爷的事就全交给他了,锦心相信以他的话术水准,说服文老爷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毕竟他的话对文老爷而言还是可信的,再说毕竟关乎到锦心的身体,文老爷哪怕心中不信, 也得当成真的来做。
    外头的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锦心这边却没怎么操心,她又病了。
    倒不是很重,只是折腾了一大宿后头又连着两夜没睡好,一来有些劳累,二来耗神,三来也是受了些凉,便显出风寒的症状来。
    尚未起热,锦心心里不大把这病当回事——这些年来这样的小风寒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没发热便算不得什么大事。她镇定得很,家里其他人可不镇定,急忙催闫老给她诊脉开方,锦心想了想,夜里贺时年来看她的时候与贺时年说到通知乘风一下,借着这个机会,正好成了事。
    同时还要小心徐姨娘届时不放心她也跟了去,贺时年沉吟半晌,决定还是把这个大任交给乘风道长。
    这日蕙心带着些时鲜果子回家来,在文夫人屋里说会话,知道锦心又病了便不大坐得住,文夫人低低一叹,道:“你四妹妹本是心性通达之人,若非受这病症所累……也罢,你去瞧瞧她把。前些日子闹出那样一件事来,她自己心里也不舒坦,幸而还想得开,只是她这身子,情志上稍稍有一点不好便亦受病,用了几日药,倒是没发起热来,也算万幸了。”
    蕙心听她所言更加坐不住了,匆匆起身向文老爷、文夫人行了一礼,带着贴身妈妈婢女疾步而去,姿态倒仍称得上端庄沉稳,只是举手投足间不难见急促。
    漱月堂里,锦心倒是精神头还不错,正披着披风在书房中整理字帖,有给文从林的,也有给华心的。
    给华心是她现在临的帖已经不大适用了,写了数年楷书基础打得已经差不多了,本来文夫人说她继续写楷书,练卫夫人的簪花小楷便很是不错,清丽婉转、文雅小巧,写好了飘飘若仙,自有一番风骨。
    文夫人习的便是簪花小楷,蕙心一手字皆习自于她,也练楷书,不过也只有蕙心随她写簪花小楷,澜心在习字上无甚兴趣,自然也没什么耐心,粗粗练了两年,字迹只算规整,急起来一手鬼画符龙飞凤舞,称不上练的什么字体。
    如今想起当年压着澜心写的那些帖子、耗费的那些时光,文夫人还是痛心疾首的,未心倒是练了两年簪花,后来她一个不错眼,未心从文老爷央来一本后人摹的《乐毅论》,练了数年,倒写出些风骨。
    不过随后她办起天宫巧来,生意愈忙,理事愈多,逐渐写起行楷了,倒也得一二本好贴,偶尔铺纸写一写,仗着幼年的数年基础并肚子里的才气,写出来的字倒也有点意思。
    到锦心这里,文夫人因她身子不好并不愿逼着她练字,等锦心入学后她提了一嘴,彼时锦心正拿着魏碑练骨力——前世虽是练过的,到底重活一回,上辈子的腕力都随着没蹚过的黄泉水散去了,还是得再慢慢练着捡起来。
    她见锦心自己有了规划,便没再提,只是又一次“推销”不得,心中总有些失落。
    如今赶上个华心,她自然不留余力地又撺掇华心练簪花小楷,周姨娘不懂这些,听她开口听说蕙心练的也是这个倒是很乐意的,只是华心打小黏着锦心多些,看她写字多了,极喜欢她的一手字,入学前便黏着锦心说学写她写的字。
    锦心字练得杂,现在留下写的瘦金是少年时为了磨炼耐性特意常些最不擅长的一种,行楷草隶她都学过,二王颜柳的字她都粗粗练过,瘦金只能说是最常用的,前生最初是磨炼耐性,后来是为了唬人,等到不需要让人觉着她醉心风花雪月无需忌惮的时候,字也写习惯了。
    于是一直写到现在,只是她字练得杂,一手瘦金也糅杂了几家韵味,华心若是一开始便临她的字,恐怕哪一家都学不出精髓来,她应下华心之后只先拣了主流几位大家的字给她练着。
    现下是要给华心换帖子,但最要命的还不是华心,要命的是文从林那个生来讨债的家伙,如今已至总角,偏科偏得锦心想提刀砍人,一手字也写得龙飞凤舞,好听是劲力十足气势恢宏脱纸而出,难听了说……算了,锦心只想看人。
    偏生那小子还不以此为耻,锦心每每说他的时候他就嘿嘿一乐,锦心无奈,只能自去岁秋日起把他每日捆在身边一个时辰盯着他莲练字。
    有压力自然有长进,短短半年的功夫,他的字已是大有长进,只是嘴上叫苦不迭,徐姨娘私下与锦心说文从林与她抱怨,每日能与姐姐待在一起一个多时辰,他是很欢喜的,只是若这一个多时辰里没有大半的时间都被姐姐押着练字,他就更欢喜了。
    锦心……锦心铁石心肠分毫不为此所动。
    今日翻找书架,给华心的帖子好找,她早就备出来就在家底底下箱子里搁着,给文从林的帖子却有些费力,那小子大字小字每日各写二十五张已写了半年了,锦心打算给他搞个进阶加强版。
    按她的经验自然是练习魏碑来长长骨力,能刻在石头上又流传后世的都不会是平庸之流,她记得手上收着一本品质上佳的《张猛龙碑》拓本,只是一时想不起收在哪里了,问婄云,婄云隐约也有点印象却记不大清,主仆两个带着绣巧在书房里来回翻找,锦心被按在榻上坐着喝茶,嘴里指挥工作也没闲着,偶尔翻出两本许久未读的书来,她还颇为新奇地翻上两页。
    蕙心来了在廊下驻足,见她精神尚好,方才松了口气,走进书房里来,笑问道:“忙什么呢这是?病了也不好生歇着,最是个让人不省心的。”
    “给五姐儿和林哥儿找字帖。”锦心让她在榻上坐了,提着小茶吊子给她添茶,蕙心命人将带来的一篮果子送到后头去,锦心瞥了一眼,见有红艳艳的草莓、玛瑙珠儿似的樱桃。
    这时节还早,一看就知道是王府庄子上出的头一批新鲜货色,锦心笑着打趣道:“好稀罕啊——”
    “去——”蕙心伸出一指戳了戳锦心的额头,“促狭鬼,今日你三姐也没来啊,你怎么好端端的还学上她的。滋味倒是很好的,叫人喜来你尝尝,我吃着觉着比往年的都好。”
    锦心无甚不可,欣然点头,不多时小安用翠绿的荷叶式翡翠果盘盛着一盘鲜果捧了上来,除了蕙心带来的两样果子还有一簇殷红浓紫的桑葚果子,是庄子上送来的,已经熟透了,滋味清甜,锦心这几日闲来也吃几口,总比药好吃。
    蕙心历来是喜欢桑葚的,这会见了伸手去拈,送入口中后咀嚼两下不知为何却蹙起了眉,囫囵咽下后忙拈了颗樱桃入口,眉目才舒展开来。
    锦心看着那颜色黄中带红、圆溜溜的小樱桃,就觉着腮帮子一酸,再见蕙心这模样,心里总有几分奇怪,避开樱桃随手拈了颗草莓入口,脸上表情都僵了一瞬。
    婄云察觉到了,连忙将热热的果子露向前推了推与她,锦心忙灌了两口甜汁子下肚,方才惊奇地看着蕙心,“大姐你何时变了口味了?这果子好酸!”
    怪不得出得早呢,这应是第一茬送到府里给尝新鲜的,结果得了蕙心的喜欢,才多摘下来有了这送人的分量。
    锦心满心不解,用了半盏果子露才觉着舌头没那么酸涩了。
    倒是婄云着意打量一贯喜甜的蕙心两眼,忽然低声道:“大姑娘,容我给您把个脉,如何?”
    蕙心微微一怔,旋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些慌张地伸出手去,当下也无迎枕,婄云要去取来她连说不必,她身边的赵妈妈也与她想到一处去了,面露期盼地看向婄云。
    婄云两世修习,在医术上自然是没得说的。
    指尖搭上蕙心的手腕闭目沉吟半晌,细问了蕙心是否有孕前期的害喜等症状,蕙心一次又一次地摇头,摇一次头,心就更沉一分,心头萦绕着的失落愈发浓厚
    不想婄云收回覆在她腕子上的丝帕后,竟然笑了。
    “大姑娘的脉象是滑脉,也有嗜酸之症,只是脉象不显、症状不多,我心中不敢下定结论。许是月份尚浅的缘故,大姑娘不妨回去静等半月,再请医者诊脉,届时是否有了喜讯便可清楚明了了。”婄云说得含蓄,但蕙心也是狂喜,连忙道:“若真应了,该给你和你家姑娘包最厚的红封才是!只是……只是我月初还有下血,不知有妨无妨。”
    婄云轻笑笑,“这也不算特例,您的脉还算有力,接下来月余好生安养便可无恙。我不专精妇科,看不出多的,还是请明医来为您看诊已保万无一失。”
    “是呢,正是呢!”蕙心连忙转头吩咐云巧:“给那位在宫里头供过职、专精产幼之科的叶老太医下帖子,请他过府去为我看诊,快套车马,咱们回府去——沁娘你好生养着,大姐回头再来看你,听话啊,好生吃药,不许和婄云闹脾气。
    前头那事你别在意,你三姐给你备了些好玩意,回头你找她去。对了,还有,那乘风道长一向灵验,他既然说你去园子上清清静静地避开人养病对身子有益,那就去也是好的,左右你那园子里头预备得也齐全,往年你也去那边避暑养病,今年不过去得早些罢了,万莫多想。”
    说着脚步匆匆地走了,快走了两步又忽然一顿,赵嬷嬷与品画一左一右夹上她,扶着她缓缓往出走。
    看着她的背影,锦心扭头看向婄云。
    婄云抿唇一笑,点点头:“十有八九。”
    “谢霄不行啊,”锦心撇撇嘴,“这才多久就低头认输了?”
    婄云软声道:“大姑娘看着温顺柔和 ,其实心里头自有一股子韧劲儿,等闲人是奈何不了的,何况秦王?”
    “也是。”锦心怔了一瞬,点了点头。
    在这种事情上,谢霄怎么可能拗得过蕙心。
    蕙心能够有孕,就说明他能把贺时年那个苦得要命只能闭眼睛硬吞的药丸子停了,而把那药丸停了,就说明……他走出来了。
    从那些痛苦、充满阴霾的昏暗回忆中走了出来。
    这样也好。
    锦心笑了一下,又问:“乘风开始了?”
    “是。”婄云道:“乘风道长昨日进城,拜访老爷,说他偶然为您卜得一卦,要远离人心纷杂、市井喧嚣处,到那清静山水之景去安养,悉心调养,或可好转。”
    锦心揉了两把方才轻盈窜进她怀里的狸子,这只长成大猫猫的咪咪被喂养得极好,伙食待遇超过这世间九成的猫儿,养得油光水滑的,一身缎子似的毛儿,揉起来热乎乎的很舒服。
    狸子轻易是不给人摸的,唯有锦心怎么玩它它也不恼,乖巧地伏在锦心怀里,锦心揉得它舒服了,嗓子里就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锦心抱着它,眉目不知不觉地就舒展开了,眼中盛着笑意,随口与婄云道:“他倒是拿捏得爹爹的心思准的。”
    婄云道:“老爷心疼您,乘风道长的话自然就听得进去。道长还借了个巧儿,说您要去静养是一份好转的机缘,身边人一定不能太多,人气儿过厚污浊之气亦浓,易冲散了清气,还点了几个与您不和的生肖、出生月份……这回到园子里,奴婢粗粗一算,您能带的估计也就奴婢、妍儿、小安、麦芽、麦穗几个了,回头只叫她们在主院伺候,便是贺主子在也不妨事。”
    锦心点了点头,又忽地恍然——绣巧这回是不会跟她去了,本来服侍过这个月周嬷嬷就要接她回家备嫁,如今日子自然是提前了。
    既然都与蕙心说了,那文老爷心里八成是拿定主意了,锦心忙吩咐:“将我早备好给绣巧的那一份东西取来。她的婚期近了,也不知我那时候好了没好,能不能动身回来,先把我的添妆给她。”
    婄云应了一声,温声道:“您一定会赶上绣巧成婚的。”
    “但愿如此。”锦心沉下心来,缓缓道。
    给绣巧的添妆是锦心早就准备下的,有各色缎、锦、纱、绫衣料四箱,每箱十二匹;青玉镯、白玉镯、翡翠镯各一对;金镶玉头面一副、银镶碧玉千叶桃花头面一副、银嵌珠头面一副、金丝银丝狄髻各一顶;赤金龙凤镯六对、金项圈四顶、金平安锁一只。
    除了这些还有郊外的五十亩良田,东西在当下看来是很多的了,对锦心而言却不过平常,她本想为绣巧备下良田百亩,到底怕送得太多叫绣巧心里没底不敢收,只得折中。
    旁物不说,只那五十亩田地便足以叫府中人议论纷纷了,遑论还有许多珠宝料子。为了免去许多口舌,也给自己留个清静,锦心嘱咐婄云低调行事,明面上送的东西拣简单的送,贵重的私下贴补给绣巧,婄云自然不会连这一点小事都办不清楚 。
    除了绣巧带出去正大光明从锦心这领的一大箱子赏,还有五口大箱子已送到周家去了,绣巧回家第二日又急忙回来,连道东西太厚不敢收。
    锦心握住她的手,道:“我给你的就是给你的,有什么不敢收的?除非你是出了嫁就不认我了,不然你就得把东西收下,我私心里是将你当做我的姐姐咿呀昂的。”
    绣巧眼圈儿通红,带着泣音道:“婢子身份卑微,哪配做姑娘的姐姐啊。”
    锦心倾身抱了抱她,拍了拍她的脊背,声音轻轻地,又拉得悠长,好像要随着风飘出很远去,“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绣巧回家的第三日,锦心在一群人的簇拥护送下又来到梅园,在家中与父母阿娘弟妹们别过,文老爷眼角挂着泪,对着锦心时却笑着,“好沁娘,这一回一定能好了。”
    锦心看着几位长辈的样子总觉心酸,用力点了点头,“会的。”
    文老爷心中一酸——这些年,他抱有这样的期望太多次,又一次又一次的落空。这一次,他也只是想,这法子只算死马当活马医,若还是没有好转,他要怎么安慰他的小女儿啊?
    她还那么小,却在生死中游走了数次,一次又一次地希望落空,对她而言多么额残忍啊。
    第一百一十四回 凭借一身锐气再闯过这……
    其实乘风并没有多说什么, 甚至连一句锦心可能会痊愈的话都没说过,只说在山水清静之地避开人世喧嚣安心修养,对锦心的身体或有好处。
    便是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文老爷和徐姨娘也要当做救命神药来信奉,于是徐姨娘只能眼圈红红地与女儿惜别, 一次次又一次轻抚女儿的鬓发, 直到随行的妈妈近前来催, 她才推了推锦心, 侧过头去:“去吧,阿娘在家等你,早些回来……”
    说着,她便已有些泣音,锦心心中轻轻一叹, 近前去抱了抱她:“阿娘, 等我回来。”
    徐姨娘眼眶发热, 用力点了点头, 却一句话没能说出来。
    或许也是不忍说了。从前女儿到园子中居住,她都没有如现在这般心中不安的, 或许是因为这一次不能自己前去探望陪伴,又或许是心里怀揣着一种复杂的沉甸甸的微弱希望。
    她怕她若开口,哭声便止不住了, 反而累得女儿担忧。
    如今她已万不肯让锦心耗一丝一毫的神了。
    二月里春光正好, 梅园中一切已经打点得宜,品竹带人等候在园门口,见马车缓缓而至,面上盈盈笑着,走上前来请安, 又道:“姑娘来的季节好,临芳阁的景致正好,奴婢一早去看,玉兰花儿本来才打骨朵,今早竟开了许多,想也是知道主子来了,欢喜得呢。”
    “你怎么也油嘴滑舌了起来?”锦心笑着睨了她一眼,品竹分毫不见赧然,只笑道:“奴婢这尽是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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