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妹妹,对不住……”陆铭山握住她的手,不敢抬眼看她。
    岳翎笑,眼眶却发红,“没关系,反正你对不住我的很多,也不差这一件。这一辈子,你总是要欠我的。”
    陆铭山啊陆铭山,你这辈子欠我,如果不清算干净,我怎么好睁眼活到下一世去?
    因为你当年的抛弃,我受了多少苦!若不是你,我的丈夫怎么会死,我怎么忍心带着三个月的身孕,跋山涉水也要来郡主身边委屈自己?!
    陆铭山离开后,岳翎下了床,去自己的包袱中翻出一件禾绿色贴身小衣,从双层缝中拿剪子剪开,取出一个荷包来。将荷包剪开,是个锦囊露出来。她屏住呼吸,觉得四周没有人,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锦囊。徐姑娘娟秀的字迹流泻而出,大意如此:
    “你取出此锦囊,该是你想把孩子嫁接到陆公子身上的事已经迫不得已终止了。这个孩子成为了你的负担,没关系,我们打掉他。”
    不!
    岳翎心口颤抖,疯狂叫着。
    “为了回到陆铭山身边,你连丈夫都敢杀,一个孩子算什么?何必矫情。”
    不!
    岳翎捏着信的手轻轻发抖,好想把这锦囊远远丢开。
    “把孩子的死嫁祸到阿泠身上,足以让陆铭山和阿泠决裂。我只要阿泠和陆铭山彻底断裂,却不是要你伤害阿泠,你知道该怎么做。阿泠本人不能受你刺激,否则,我不会再给你想办法。”
    岳翎浑身发抖,将锦囊扔到烛火中。她明眸闪着鬼魅的光,看着它被一点点烧干净。
    同时,她也在把自己那点儿善心一点点烧掉。
    她深爱陆铭山,又因为这种疯狂的带着恨意的爱,将自己变成了魔鬼,变得面目非非。
    但那有什么关系?
    只要陆铭山爱她,她可以带着面具活一辈子。
    反正她已经听从徐姑娘的安排,答应徐姑娘做她在陆家的内应了。
    岳翎怀孕的事,受冲击最大的,是岳翎和陆铭山二人。刘泠的心情,却也不见得好。她从来没有调查过陆铭山,当然也没有查过岳翎。她对岳翎的那点儿认知,都是徐时锦在信中告诉她的。
    所以,她以为,那个孩子,是陆铭山的。
    一年前陆铭山跟岳翎重逢。
    现在岳翎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而陆铭山居然还想让刘泠回心转意!
    这一切多么可笑。
    刘泠心情烦躁,去河边散步。她连侍女都远远打发掉,却没法用打发下人的方式,打发掉沈大人。
    残阳从远峰上落下,天地山水间。风在空旷的水上穿梭,引得芦苇荡漾,白鹭飞起,黄晕沉浮。
    站在河边,青白的雾漂浮着,这里没有点灯,只有夜空中的明星,还有哇鸣声陪伴着他们。
    “我去踩踩水。”怕沈宴误会,刘泠转头对沈宴说。再是除去履袜,挽高衣裙,刘泠走下水。水透着刺骨的凉意,却让她觉得舒服。
    刘泠立在浅水中,怔然良久:她的母亲,就是沉水而死。这片水给人什么样的安全感,引着人一步步走下去呢?
    刘泠向前走去,水漫过膝盖,浸没小腿,裙裾被打湿。水是这么凉,冰凉沁骨,让你通体舒畅。
    月亮升着,太阳落着,美丽的姑娘在水中站着,深情的爱人在岸上将她望着。
    刘泠好像看到那辉煌的朱红正门,挂满了灯笼。再细看,挂的是白色纸灯,象征着死人。
    她想看个清楚,身后忽有大力拉住她手腕。
    刘泠气恼,挣了半天,没挣脱。
    刘泠斜眼白沈宴,恍然大悟后,噗嗤乐了,“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怕我想不开去跳河吗?”不等沈宴回答,她已经扑过去抱人的腰,叹息般道,“沈宴,你对我真好……我真喜欢你!”
    “郡主,我没担心你跳河。但你再不松手,我就把你踹下河去。”少女扑过去时,故意地手用力一扬一推,水花不仅湿了沈宴的衣,还溅到了沈宴脸上。让沈宴如何不咬牙?
    “……沈大人你可真无情,”濛濛的水汽包裹着二人,刘泠低头,无声地笑,“沈大人,说起来,我从来没听过你叫我名字。你为什么不叫我名字?是不是觉得我名字难听?”
    她本是调侃,谁料到沈宴居然说,“差不多。”
    “……我不信!”刘泠发怒,又忍不住怀疑,“……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不知道。”
    他回答的这么干脆!
    “……”但是陆铭山叫了我那么多次你居然跟我说你不知道我叫啥!你耳背吗?!
    “阿泠”“阿泠”,陆铭山每天都这样喊她啊。她又是国姓,名字有那么难猜吗?
    刘泠如此想,也如此说。
    谁知道沈宴的眼光暗了一下,脸也一下子就沉了下去,静静地看着她,“陆铭山……我为什么要知道他怎么叫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第38章 想杀郡主
    刘泠名字中的“泠”字,从水,也可形容声音清越。
    从出生至现在,她并没有多少机会跟人介绍自己。郡主是上天赐给她的荣誉,她实在不用多介绍。但要跟沈宴讲自己的名字,虽然新奇,却也不是多么美好的、值得铭记的瞬间。
    ——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怕我想不开去跳河吗?
    虽然是用自我嘲笑的语气跟沈宴说话,刘泠却知道,那并不是开玩笑。
    她小时候便想过,她母亲的死亡,是不是也有她取了这么个名字的缘故?
    水太多了,溢出来了,所以她母亲就死在水里了。
    “你害死自己的亲生母亲!”她父亲这么斥责她。
    从小到大,他一直这么说。
    所有人都这么说。
    “我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刘泠心里也这样对自己说。
    所以,当站在江水边,当面临浩无边际的水,当感受到水的凉澈和召唤时,刘泠如何能不去想她的母亲?
    她跟沈宴自然地说着话,但她眼中所见的,尽是少时秋日寞雨中,她母亲如何将自己了结。
    母亲的死亡历历在目,她要如何正常地跟人交流?
    “你从来没想过为你母亲陪葬吗?”现任广平王妃不能相信继女的冷情。
    刘泠就那么沉默着,硬扛着,她独自住在母亲的院子里。日日下雨,夜夜鬼哭。她长到这么大了,还是住在那里。
    她看到任何大一点的、辽阔一点的水,就忍不住想过去,想看一看。
    一边是黑白的寂静地界,一边是并不精彩的人生……
    她看到母亲湿漉漉地站在水里,水草缠绕,长发如藻,举步维艰。母亲对她说着话,讲故事般轻柔的语调,“阿泠,下来陪我吧。我等了你很多年,我最是想念你,我很寂寞。”
    “你没事吧?”沈宴疑问,察觉她的不自然。
    刘泠深吸口气,低头,不去看母亲向自己伸出的手,她往后缩一缩,对沈宴说,“我叫刘泠,从水从令。”
    她手心全是汗。
    “刘泠。”沈宴点头,声音沉稳,“我记住了。”
    刘泠倏地抬头看他,看沈宴那充满宁和安抚力量、浓密又明朗的眉目。她心里有些触动和感慨,从没有人连名带姓地喊过她,却并不让她觉得疏远厌恶。
    沈宴手覆上她被风吹得冰凉汗湿的额头,肃了脸色,抵着他的肩,冷静开口,“刘泠,听着,这里有什么问题,你得告诉我。”
    刘泠好像又听到沈宴那时对她的承诺,“我也和你想的不一样。你不知道,我会保护你。”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脑海在一瞬间,掠过许多往事。母亲的文静侧脸,家中芭蕉树上的一只蜗牛,从她膝盖上跳下去的小狗,一朵花开,一片叶落,一心菩提……人间甚美,信恶。
    刘泠对那些声音说,“闭嘴!”
    死亡无时无刻不在诱惑她,她努力抵抗。
    沈宴时时刻刻让她心动,她步步迎上。
    这都没什么对不对、应该不应该的,刘泠只是想这么做。
    随便吧。
    她往后退,身子像是瞬间失去支撑的力气,将整个人送入沈宴怀中。他的怀抱并不宽阔,甚至带着凉意,连温暖也称不上。可是靠着他,当她寒冷的手和沈宴宽厚的手心相握,她又实实在在感觉到了温度。他那有着厚茧的指腹,让刘泠安心。
    她对他低声诉说,“我要离开这里。沈宴,我不能呆在这里。”
    沈宴回头,看了眼平静无波的水面,再看怀里越来越虚弱的少女。这水像一个黑洞,有诱人下深渊的魔力一样。刘泠刚开始站在这边,还能说能笑,现在却像被抽干了浑身血气般,苍凉荒芜。
    他点了点头,“好。”
    不问缘由,沈宴将刘泠护住。一片摇摇的叶子落在水心的时间,沈宴已经扣住她的腰,抱着刘泠拔地而起,以迅疾的轻功向地平线方向掠去。枫杨水清,他们把这片天地远远地抛在身后。
    刘泠下巴挨着沈宴,紧紧地搂着他。她眼睛睁得正常,神情平静。只有她紧扣在沈宴肩膀上的长指甲,才稍微泄漏她的心事。
    她看到那片水离她越来越远,看到她母亲用失望的神情送她离去。
    ——阿泠,你为什么不下来陪我?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我知道你是假的。
    刘泠在心里对自己说,一遍遍地说服自己。
    那些都是假的。
    她知道。
    只有抱着她的沈宴是真实的。她紧抱着沈宴,像抱着自己的一个希望般。她的希望像一轮太阳,抱着她从混沌虚无中升起来。
    夕阳照在沈宴脸上,金黄灿烂。刘泠忽然想——也许她之前的所有苦难,都是为了等沈宴的出现。也许他可以成为她的生命之光。毕竟……他长得好看。
    此时的刘泠心中甜蜜,对沈宴欢喜到极点。她把沈宴的优缺点罗列,然后发现在她眼中,沈大人竟是没什么缺点的。他是好看的,成熟的,富有的,无所不能的;他会开玩笑,会调=笑她,还会摘星星摘月亮陪她玩。
    沈宴唯一的缺点,就是对她的喜欢太理智。
    但这也不是什么缺陷——她总会让他疯狂。
    她的沈大人啊,他是唯一,他是独特,她想要他。
    但是只过了一天,刘泠就推翻了自己的美好爱情。
    她的沈大人,该强大自信,该沉敛稳重。他可以开她玩笑,可以故意欺负她,他也可以不把她当回事。但他怎么可以跟陆铭山这样的人达成协议,去合作?合不合作刘泠其实也不关心,她气恼的是,他怎么可以让自己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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