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成了纡国公的义子……”莫谦斋笑得前仰后合,须臾想明白因育婴堂是纡国公修建,于是育婴堂中男女孤儿,俱将纡国公当父亲看待,虽不曾见过纡国公但也认了纡国公做干爹,眼瞅着元澄天怒了,忙慌搭着他臂膀,“我笑又不是嘲讽你们……算我一个,咱们当个雁州八君子。”
    “哼!”元澄天执拗地扭开身,伸手指向莫谦斋,“早听说你文不成无不就,将来等着给元大将军当小兵吧!”
    “澄天!”一声轻叱传来,元澄天立时将手指收回来,缩着脑袋讪讪地笑,“姐姐。”
    莫谦斋一脚踩在门槛上,拿着手上湘竹湖丝洒雪鞭去抽打靴子上干了的泥点,一抬头,望见一个豆蔻少女梳着妇人头怀抱着婴孩出来,错愕地脱口而出:“这样小就生下孩子啦?”
    元澄天气得跺脚,“莫三少爷别欺负我姐姐!我姐姐是看育婴堂里人手不足,帮着照看孩子呢!”
    元晚秋脸上涨红,轻轻地掇着怀中婴孩,训斥元澄天,“还不把那雁州七君子散了,有什么能耐自称雁州君子?没得叫人笑话。”
    元澄天急得面红耳赤,“做什么不能叫雁州七君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哟,还是读过书的。”莫谦斋嘻嘻哈哈,见元晚秋怀中婴孩挣扎着向他伸手,便伸出手去掐着婴孩双肋,正要接过来,忽见那婴孩小嘴一瘪两腿一翘,一股腥臊味向四面八方溢出。
    “还是我来吧。”元晚秋忙托着孩子向嘈杂喧哗的屋内走,走了两步回头将系在衣带上的帕子抽出来向莫谦斋一丢,“三少爷拿去擦一擦靴子吧。”
    莫谦斋一低头,恰望见靴子上湿了一片,将帕子丢回给巴巴看着的元澄天,抬脚接着廊上流下的雨水冲了冲靴子,觑见兄长终于闲下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跳到兄长身边。
    “大哥,忙完了?”
    “嗯。”莫静斋大刀阔斧地坐在廊下,听着宽阔的院内此起彼伏的婴孩哭声,疲惫地揉了揉额头,“你说那关宰辅之子有古怪?这断然不会,钱谦、曾阅世,雁州府见过他们的人不在少数,人品如何有目共睹,这二人随着来,关绍岂会是假的?”
    莫谦斋背靠着柱子,伸手去接外面雨水,手忽然反手一攥,攥住一片被雨水冲刷下来的梧桐花,轻轻地嗅着那一朵浅紫,自得地说:“大哥,小弟没什么才干,但胜在命好,大哥听我的,劝着家里父兄都远着他一些,别因为他是关宰辅之子,便跟他太过亲近。”
    莫静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屋子里传来一声怒叱“叫你不遵妇道瞧了少爷来就往跟前凑”,随后便是一个女儿家隐忍的啜泣声,忙起身带着莫谦斋站在门口去看,只见屋子里,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身上沾着些许面粉举着擀面杖向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女孩身上锤去。
    “住手!当这是什么地方?”莫静斋冷喝一声。
    那妇人讪讪地收手,委屈地看着莫静斋,嗫嚅道:“大少爷,管教自己家儿媳妇呢……”
    “你儿媳妇?”莫静斋狐疑地看向那满面泪光、年方十二的少女,因少女缩在柜子边将发髻遮住了,只露出一张稚嫩清丽的脸庞,就疑惑地开口,“你儿子呢?”这么小就嫁人了?
    “在这,在这,大少爷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只管吩咐。”那妇人很是得意地将满身机灵劲的儿子推了出来。
    被推出来的瘦弱干巴少年拱着手上前,堆笑说:“小的姓赵,贱名良庆,少爷们别看我年纪小,少爷们喜欢什么花样,小的都会弄。”
    “斗鸡会吗?”莫谦斋背靠着门框,好笑地看着洋洋得意的赵氏母子。
    “会。”赵良庆仰着头拍着胸口,“实不相瞒,那丫头,就是我老子用斗鸡赢回来的。”
    “赌博会吗?”
    “会,”赵良庆双眉高高地挑起,“但凡是少爷们爱的,小的没有不会的。”
    “去把梧桐树上的花,都给我打下来。”莫谦斋扫了一眼啜泣着起身给婴孩换尿布的元晚秋,蹙眉问莫静斋,“大哥,怎地叫这种人拖家带口地进了育婴堂?”
    莫谦斋也疑惑不解。
    “他表舅舅是这育婴堂的堂主,就叫他们母子进来浑水摸鱼。”屋子里,雁州七君子之二肖凤城冷不丁地冒了出来。
    “原来如此,”莫谦斋冷眼看向赵氏母子,沉声说道,“这育婴堂不是你家后宅,倘若再生事,我便禀明国公爷,将你们母子赶出育婴堂。”
    “哎、哎!”赵氏母子两个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低头应着。
    赵良庆耷拉着脑袋,试探地问:“三少爷,可还要去打梧桐花?”
    “打!”莫谦斋瞅了一眼反正闲着无事的赵氏母子。
    “哎,一会就去打,保管打干净了!”赵良庆娘亲慌忙地应着,一双机灵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在莫谦斋、元晚秋身上转了一回,眉开眼笑地要立时取了竹竿去打。
    莫静斋懒怠再看,拉着莫静斋的臂膀,“听说段龙局先生遭遇不测?走,瞧瞧国公爷怎么处置去。”
    此事并非纡国公府家务事,莫静斋点了点头,便迈着阔步领着活蹦乱跳的莫谦斋向外去。
    “都是你惹出来的事!”赵良庆瞅见莫家兄弟带着人走远了,劈手夺过娘亲手上的擀面杖就向元晚秋膀子上砸去。
    元晚秋忙将婴孩放在床上,捂着头缩成一团。
    “不许打我兄弟的姐姐!”肖凤城低着头向赵良庆身上撞去。
    “你个小兔崽子!我打媳妇,你管得着吗?”赵良庆举着擀面杖不管不顾地向肖凤城打去。
    “哎呦,你这毛还没长全的,要个什么媳妇?”肖凤城捂着头依旧不忘嘴硬。
    “嘿嘿,”赵良庆忽然收了擀面杖,轻柔地摸着元晚秋白皙的脖颈,“毛还没长全?今晚上我就生孩子去。”
    元晚秋哆嗦了一下,惊骇地抬起头来。
    赵良庆不管屋子里还有闲人,低着头向元晚秋微微嘟起的粉唇上一啃。
    元晚秋猛然将他推开,跑到屋子外,跪在潮湿的梧桐花树下,忍不住捂着脖子呕吐起来。
    “赵良庆,你媳妇叫你恶心吐了!”好事的挑唆了一句。
    赵良庆挥舞着擀面杖就要出去,赵家的忙伸手抓住他的臂膀,挤眉弄眼一番,拉着赵良庆向厨房上去。
    “娘亲,今晚上我就要弄了姓元的死丫头!”赵良庆一脸急色地摇晃着赵家的的臂膀。
    赵家的眯着眼睛,卷起袖子将擀面杖夺回来接着做饼,“别动那丫头,我瞧着那丫头活泛得很,兴许将来能卖个大价钱。”
    “娘亲说得是什么话?那是我媳妇!”赵良庆登时拉下脸,“我就要姓元的丫头,拿个天仙来,我也不换!”
    “啧啧,一转眼就成痴情的郎君啦!”赵家的摆弄着案板上的面团,被烟火熏得黢黑的脸颊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那姓元的丫头瞧不上你,她瞧上莫三少爷了,你碰人家一下,人家都觉得恶心!”
    “贱、人,看我不打断她的腿!”赵良庆怒火中烧,捡起烧火棍就要向外去。
    “站住!”赵家的冷喝一声,“你敢动她一下试试!等以后姓元的丫头勾搭上了莫三少爷,莫三少爷拿了银子来给她赎身,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娘——”赵良庆撒痴地喊了一声,见赵家的不言语,也不敢再闹。
    “以后,你想法子将姓元的撵到莫三少爷跟前,就不信,姓元的丫头肯放过高枝跟你将就一辈子。”赵家的利索地将饼甩到锅子上,拿着竹篾轻轻翻动两下,一个薄饼便成了。
    赵良庆哼哼唧唧地应着,离了厨房找了一根几尺长的竹竿,淋着雨就向梧桐树上打去,透过沙沙的雨声听见屋子里元晚秋哄孩子的柔曼吟唱声传来,用力地挥舞竹竿向梧桐树上一抽,一定要将元晚秋卖个好价钱,才能一解他心头之恨!
    浅紫色的梧桐花随着春雨簌簌落下,三晖院中,不过十七八日功夫,满树招摇的梧桐花随着春风细雨悉数凋零。
    梧桐花落尽,只剩下满树青翠欲滴的树叶。
    一大早,不敢再欺辱梨梦几个的方氏殷勤地叫醒凌雅峥,将早早准备好的给柳承恩拜寿的衣裳,一件海棠红缎子短襦、一条樱草黄绫子裙摆在床边,瞅了一眼躺在凌雅峥身边的梨梦,暗暗撇嘴。
    凌雅峥坐起来,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梨梦醒转过来,跪坐在床上,将凌雅峥凌乱的发丝整理一番,便拿了衣裙给她换上。
    “小姐,芳草轩里头的袁妈妈来了。”杨柳捧着水盆、帕子进来,顺便将抱着个银红包袱的袁氏也带了进来。
    凌雅峥遮住嘴,又打了个哈欠,觑着满脸喜色的袁氏,好笑道:“袁妈妈,有什么喜事不成?”
    袁氏捧着包袱过来,堆笑说:“是八小姐的喜事,九小姐去不得柳家,又瞧着她给老将军准备了足有一年的寿礼没处送,只觉太过可惜,想着表小姐们年年嘲笑八小姐手上针线不好,就琢磨着,叫八小姐将她给柳老将军准备的披风当做自己个做的送给柳老将军做寿礼。”
    将包袱放在小几上,手指勾了一下,揭开包袱,将里面折叠整齐的绣品捧给凌雅峥看。
    只见黑缎上,一只苍鹰带着强劲的风势俯冲,锐利的眸子、微微张开的鸟喙,无不凌厉慑人。
    “小姐,你瞧,像不像一只活生生的老鹰要冲出来?”袁氏满口溢美之词。
    “像,真像。”凌雅峥眼睛一垂,美好的一天,又要从啪啪的巴掌声中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娶妻不贤
    “那把小姐做的荷包换成这披风?”方氏试探地问。
    “一并带过去,那荷包我再送给旁人。”凌雅峥穿戴整齐了,觑见邬箫语穿着一身她的八成新衣裙戴着她的钗环,打扮得楚楚动人地过来,含笑点了点头,“今儿个就随着我去柳家吧。”
    “哎。”邬箫语嗅着唇上淡淡的胭脂香,余光扫了一眼羡慕嫉妒的杨柳、孟夏、丽语:真不好意思,才来就将她们挤下去了。
    “我去瞧瞧嵘儿,梨梦,将这披风好生收着。”凌雅峥脚步一顿,对方氏笑说,“今儿个妈妈不必随着我去,好生留在家里——毕竟,母亲的东西都送过来了,没个稳妥的人看着怎么行?”
    “哎。”方氏巴不得好生瞧一瞧柳如眉的东西呢,忙慌答应下来。
    袁氏眼红地一瞥,瞅着凌雅峥要向芳草轩去,忙在前面打帘子引路。
    凌雅峥轻轻地整着裙带,拔下鬓间的一根蝶恋花簪子插在邬箫语乌发中,催促她:“快去将鸡髓汤吃了吧。”
    “哎。”邬箫语受宠若惊地清脆应着。
    梨梦瞥了她一眼,先前还有些嫉妒,自从凌雅峥说过要将邬箫语养成个沉迷在胭脂水粉、簪环绫罗、燕窝鱼翅中的糊涂人,她再不艳羡了,但看有这么一个妹妹,邬音生还怎么筹划心中的宏图伟志。
    芳草轩中,凌雅嵘听说凌雅峥过来,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水绿底子海棠花样寝衣乖乖巧巧地等在门边。
    “都出去吧,我有几句话跟嵘儿交代。”凌雅峥一脚跨过门槛,便发话将不相干的驱出屋子。
    凌雅嵘心觉不妙,战战兢兢地瞅了一眼出门的帘影、潭影,堆笑上前,“姐姐,一大早……”
    啪!
    “姐姐,嵘儿又做错了什么?”凌雅嵘偷偷地透过门缝向外瞧,帘影、潭影就站在台阶下,应当听得见她们说什么。
    “今儿个,祖母、伯母都不在,料想父亲会来探望你,嵘儿,你且忍一忍,待父亲瞧见我打了你,定会亲自跟祖母说话,如此,祖母才会明白先前是误会了你!”凌雅峥字字恳切,嘲讽地抓着凌雅嵘臂膀向里间说话。
    “可,姐姐,我不能叫父亲埋怨你……”凌雅嵘扬声冲着外头喊,指望着帘影、潭影闯进来劝说凌雅峥。
    凌雅峥手上用力地一拧,将凌雅嵘推搡在床上,噙着冷笑看她:“小小年纪,就生出一肚子坏水来,果然人不可貌相。”
    “姐姐,你说什么呢?”凌雅嵘无辜地睁大一双清澈的眸子。
    凌雅峥矮下身来,轻轻拍了拍凌雅嵘微微泛红的脸颊,“看来,你娘偷了我娘不少东西呢。”
    凌雅嵘浑身一颤,忙慌跪在地上抱住凌雅峥的腿,“姐姐,嵘儿知道错了。”
    “滚开,立时将我娘亲的东西拿出来,不然,那披风进了柳家,便是你凌雅嵘亲手所做。”凌雅峥抬脚踢开凌雅嵘,居高临下地看她,亏得柳承恩老而弥坚知晓将柳如眉的东西从丹心院搬出来,若不是在柳如眉的旧物中见过那只苍鹰花样子,她当真会以为那苍鹰是凌雅嵘所绣。
    这伎俩看似浅显,但倘若她一心将凌雅嵘看做亲妹妹,却没有不成的。
    难怪上辈子,身为容貌与柳如眉最相似的外孙女,却始终不得柳承恩老两口宠爱,原来竟是谢莞颜这对母女有心挑拨。
    倘若是她,年年生辰见到外孙女拿了亡女遗物充作她自己个精心准备下的礼物前来祝寿,也会一面隐忍不发一面心生芥蒂。
    亏得这辈子,饶是针线不好,她也坚持送自己个做的东西给柳承恩老两口。
    凌雅嵘紧紧地抱着凌雅峥的腿,哽咽说:“姐姐,你我便不是一母所出,也是一个父亲的……且,嵘儿从来对姐姐言听计从,姐姐……”
    “那你且说说,那披风是怎么回事?”凌雅峥冷眼瞅着信口雌黄的凌雅嵘。
    “袁妈妈,她劝着我拿那披风跟姐姐重归于好。”凌雅嵘脱口而出。
    “将我母亲的东西统统交出来,自己掌嘴三十。”又是些陈腔滥调,凌雅峥不耐烦地在床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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