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雅峥也不由地大吃一惊,本当传闻中一任夕阳归棹纵横的莫谦斋屋子应当是趣味盎然的,谁知竟是这般刀光剑影。
    “小姐,你瞧。”邬箫语捧着摊在书案上的书页给凌雅峥看。
    梨梦转头瞥了一眼,不识字,不知书上写得是什么,只看见画着一只硕大的风筝。
    “还当他哪里来的奇思妙想要做了风筝飞上天,却原来是……”凌雅峥话未说完,两根带着紫红淤血的手指伸来,将那书本夹在指间,扉页露了出来,却见扉页上沾染了一片猩红的血迹。
    “这是段龙局,段先生的书。”关绍肯定地断言,眼睛也不由地向周遭摆着的刀枪剑戟并各色书卷上望去。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不容易杀了段龙局,却叫莫三这小子捡了便宜,不知段龙局这些书中,可有媲美诸葛孔明的木牛流马……
    “关大哥,是从何处看出,这书是段龙局的?”想起前世种种,凌雅峥忍不住出言试探,究竟是她识人不清,还是在青天白日之下,看走眼了?
    关绍将扉页上段龙局的字号展给凌雅峥看,意有所指地说:“段先生的书能落到莫三兄弟手上,看来,莫三兄弟也是个深藏不露之人。果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连公侯伯爵家的子弟,也想要再进一步。”
    凌雅峥一默,暗恨自己死得早,若是待尘埃落定了再死该多好!将书抽了回来,忽然听见一声“老太爷来了!”,便忙要向外迎接。
    谁知才出了西间门,长安伯莫思贤便大步流星地进来,走到东间,对着床上刚刚醒转的孙子怒道:“叫你飞!叫你飞!看你以后还飞不飞!”
    作者有话要说:
    ☆、世事如棋
    “祖父……”病床上,莫三虚弱地喊了一声,朱红被子下露出尚显稚嫩的雪白肩头。
    因孙子孙女搅合在里头,又不耐烦留在柳家被人笑话的凌咏年紧跟着莫思贤进来,拉住气愤心疼的莫思贤,蹙眉问:“是谁想起来绑着风筝飞的?”
    “是莫三少爷。”雁州七君子利索地跪在地上,听凌咏年问,便答了。
    凌咏年眉头一皱,“是谁提出用骏马带着飞的?”
    “……还是莫三少爷。”元澄天跪在地上,来回瞅着床上的莫三,地上站着的凌韶吾、关绍,甚至费力地扭头去看漠不关心站在最后的曾阅世:经凌咏年这么一问,他怎么琢磨着,这事压根怪不到凌韶吾、关绍头上?
    莫三在被子下动了一动,心道:不好,他受的伤,都成自找的了!忙要分辨,“凌家爷爷……”
    “都是绍儿的错,若不是绍儿一时瞧着有趣,玩性大发,怎会害了莫三兄弟?”关绍咳嗽着对着莫思贤跪了下去。
    “地上凉,绍儿你大病初愈,快起来。”凌咏年快走两步,忙去搀扶关绍。
    凌韶吾也跟着跪下,“若不是孙儿怂恿,曾大侠纵马,莫三也不会收了大罪!祖父要罚,就罚我吧……”
    凌咏年有些埋怨地望向漠不关心的曾阅世,曾阅世垂着眸子,沉声道:“曾某粗枝大叶惯了,不惯替人哄孩子。还请莫老太爷莫怪!”抱着剑一拱手,便又石像般站定。
    “……”莫思贤哑口无言,背着两只手走到床边,瞅着床上脸颊一片血红的孙子,看向被挤到一边白发苍苍的老大夫,“大夫,三儿他究竟伤势如何?”
    “回老太爷,三少爷脸颊上的伤并不要紧,养上两日便可痊愈,但一路撞在地上,受了内伤,需要静养数月。”老大夫拱手上前,双眼忍不住地贤名远播的关宰辅留下的遗孤身上看。
    莫思贤的目光,顺着老大夫落在满脸悔恨的关绍身上,忍不住一叹,不用想,后头就该是关绍极力认错、凌韶吾唯恐落于人后地抢着认、凌咏年不忍埋怨失怙的关绍极力将罪责算到孙子头上……最后的最后,到底是他们这苦主要吃了哑巴亏!
    “莫家祖父——”关绍伸手去扯莫思贤衣襟。
    “不关关大哥的事,这事怪我!”凌韶吾抢着抱住莫思贤的腿。
    凌咏年照着凌韶吾脸上啐去:“都是你这祸害,连你关大哥都连累了?”说完,忽然质问凌韶吾:“混账东西,什么时候错了辈分了?”
    “凌家祖父,不怪韶吾,是绍儿孤苦伶仃、形只影单,劝着韶吾跟我兄弟相称。”关绍仰头哽咽着,锤着胸口自责地说,“若不是绍儿没按捺住小儿心性,岂会出这种事?”
    瞧吧!莫思贤眼瞅着关绍、凌韶吾、凌咏年言谈举止跟自己所料不差,望着被子下的孙儿叹息一声,心知雁州府内上至纡国公下至贩夫走卒人人看在枉死的关宰辅面上都不忍苛责关绍,决心吃下这哑巴亏,“咏年……”
    “两位祖父,可能听我一言?”凌雅峥远远地站着,上一世在尚且懵懂的豆蔻年华与关绍相识,被他一身才学蛊惑,只将他当做亦师亦友;今世以不惑之年的心智再看,只觉,关绍执意跟凌韶吾兄弟相称,别有一番深意——毕竟,关绍年纪、辈分、资历尴尬,若以年纪、资历论,不能随着凌尤坚、凌尤成一辈人共商大事;以辈分论,公子秦征都要喊他一声世叔,如此,又岂能跟秦征、凌韶吾一辈的嬉笑玩闹在一处?——更要紧的是,凌咏年眼中,样样事都是凌韶吾带坏关绍,关绍绝无一丝错处……
    “峥儿?”凌咏年一怔,这才瞧见自己那做十件事必有八件是为了妹妹的孙女。
    “凌姑娘?”莫思贤觑见莫三偷偷地拉着被子盖住肩头,暗叹这小姑娘大咧咧地杵在男人屋里,果然是叫亲爹后娘养坏了。
    “你有话就说吧。”凌咏年一怔之后,也觉孙女站在这屋里有些不妥当。
    凌雅峥手上握着书卷,暗道传说段龙局是为足智多谋的大贤,还望手上沾了他些许血迹,自己也能够聪明一些,低眉敛目地说:“俗话说,纵子如害子,倘若两位祖父当真将关大哥当做自家骨肉,就不当如此纵容他。”
    关绍眼皮子一跳,这就定了他的罪名?
    莫三眉头一展,这是在拆关绍的台?
    曾阅世靠在门框上,心知关绍可以认罪却不能有人给他定罪,忽然冷笑一声,“哼,论起错来,不会哄孩子的曾某错最大,曾某这便向国公爷认罚去!待罚过了,曾某自去云游四海!”身上乌黑的袍子一撩,拔腿就要向外去。
    “曾大侠,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凌咏年忙和颜悦色地去安抚曾阅世,又对凌雅峥嗔道,“峥儿,怎能为给你兄弟洗脱罪名,便将罪名推到你关大哥身上?”
    凌雅峥听曾阅世仗着身怀绝技强词夺理,不由地轻叹一声:“现如今,五湖四海,除了雁州尚有一丝安宁,何处不是哀鸿遍野?曾大侠此时尚且将云游四海当做一桩优哉游哉的趣事,便是不将民间疾苦放在心上,如此,国公爷、祖父挽留下曾大侠,又有何用?”
    “峥儿,浑说什么!”凌咏年唯恐曾阅世一气之下甩袖离了雁州府没法子向纡国公交代,虽心里颇为赞同却忍不住虎着脸瞪了凌雅峥一眼。
    “说得好!”帘子外,忽然传来一声击掌声。
    “国公爷来了!”下人们忙打了帘子。
    纡国公秦勉迈着方步,领着长子秦征、次子秦云昂首阔步进来,对着曾阅世一拱手,“曾大侠,先前是秦某强人所难了,曾大侠要走,秦某立时令人准备盘缠,将曾大侠送出城门!”
    “正是,父亲宽厚仁义,必不会学了姜子牙那般,求贤不得,便斩杀贤才!”秦征遗憾地望了一眼曾阅世,不能为他们所用的,还是放了他去做闲云野鹤吧。
    曾阅世一时间骑虎难下,眸光不由地向还跪在地上的关绍瞥去,须臾,重新抱着剑靠着门框站着,好似方才闹着要走的并不是他。
    “秦大叔是为了绍儿来的吗?”关绍自责地仰头,今日一跪,他日必要莫思贤千倍偿还!
    秦征走上前去搀扶起关绍,“关世叔……”
    “……关绍觍颜,愿跟大公子以兄弟相称、跟国公爷叔侄相待。”关绍满眼孺慕地望向慈眉善目的纡国公秦勉。
    秦征觑见秦勉点头,才说道:“关大哥伤势还未好,再如何认错,伯爷也不会罚你,何苦作践自己个身子跪在地上,叫莫伯爷左右为难。”
    莫思贤松了口气,还好有明白人知晓莫家的难处。
    莫三躺在床上也放了心,这么瞧着,关绍是赖不上莫家了。
    “这……并非关绍苦苦相逼……”关绍顺着秦征的手缓缓站起来,微微侧头将脖颈上的伤露出,却恳切地望着秦勉,“秦大叔,恳请秦大叔许绍儿照看莫三兄弟几月,不然,绍儿实在难以安心。”
    秦勉正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法子,点了点头,对莫思贤开口说:“这么着……”
    “不可!”莫三躺在床上,巴巴地看向莫思贤,关绍这一照料,他的小命当真要断送了。
    莫思贤也为难地说:“不可,若是将绍儿累出个好歹,叫我怎么对得起关宰辅?”
    又是僵局,凌咏年手一抬,巴掌就要落在凌韶吾身上以解了僵局。
    “关大哥自己个身子还带着伤,再照料一个伤者,只怕会叫两人都养不好身子。”凌雅峥瞅着秦勉、凌咏年、莫思贤个个都要维护自己个仁义的名声不忍对关宰辅之子说重话,只得开了口,“但关大哥又自责不已,如此,不如请关大哥回去了,好生钻研如何将莫三哥玩的风筝做得不出纰漏。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
    “还要飞?”莫思贤瞪了一眼玩物丧志的莫三,再瞧凌咏年、秦勉,又赶紧地顺着台阶下,扶着关绍后背说,“凌家丫头说得对,绍儿不如就依着这法子去,一算是补偿了莫三、二也不亏自己个身子。”
    秦勉捋着胡须赞同地点头。
    关绍瞥了一眼先前跟他一见如故、此时“翻脸无情”处处拆台的凌雅峥,心思一转,说道:“如此,绍儿恭敬不如从命,只是,瞧着莫三兄弟的风筝,是从段龙局先生的书里学来的,绍儿少不得,要请莫三兄弟忍痛割爱,带了段先生的书回致远侯府。”
    莫三一怔,几乎吐出一口鲜血,后悔因无人防范他,又觉将书袒露在外最安全不过,便将段龙局的书本悉数混在自己本就数目颇丰的藏书中。
    “段先生的书,在三儿手上?”秦勉大吃一惊。
    秦征忍不住向四下里张望。
    关绍嘴角微微翘起,不叫他认亲,他便只能离间纡国公、长安伯了——早料到段龙局的书,秦勉若知情,绝对不会将书送到一个黄毛小儿手上。
    莫思贤眼皮子乱跳,狐疑地问关绍:“段先生的书,在三儿这?”
    连莫思贤也不知情?关绍剑眉一挑。
    躺在床上的苦主莫三,被德高望重的秦勉、凌咏年、莫思贤,并懵懂顽皮的雁州七君子、凌韶吾等紧紧地盯着,后背上不禁流下一滴冷汗。
    凌雅峥也不由地疑心自己看错了人,文韬武略样样略逊一筹的莫三,忽地成了个背着祖父、瞒天过海“偷窃”大贤藏书的深藏不露之人……这兵荒马乱,四处有人揭竿而起、自立为王的年月,偷偷藏下名声堪比诸葛孔明的段龙局的书,在纡国公看来,其心可诛!莫三前世那般优哉游哉,莫非,是因他本就无心助纡国公抢得江山?更甚至,他是螳螂捕蝉后的黄雀?细想,莫三跟元晚秋历经的“千难万险”中,头一件艰险,便是回绝纡国公那位非常之时能在沙场点兵的千金求娶……
    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日后看来,该远着莫三一些。
    “咳——”雁州七君子中,不知哪一个嗓子痒了。
    “书,是儿子送给莫三的。”秦云忽然敛衽跪下,仰着头望着秦勉,又懵懂又敬畏地轻声问,“父亲,段先生的书,可有什么要紧的?儿子瞅见里头都是风筝之类的玩物,想着莫三最爱胡闹,就拿去送给了莫三。”
    莫思贤松了一口气,瞥了床上莫三一眼。
    凌雅峥忙将手上染血的书本送到秦勉手上。
    秦勉握着书本翻了一翻,见是一本汇聚了诸般机巧、堪比鲁班著作的奇书,便握着书向秦云头上金冠一砸,知子莫若父,方才秦云一跪,他便明白秦云在给长安伯台阶下,“胡闹!下次再拿着旁人东西自作主张送人,看我如何罚你!”瞅着次子一团粉嫩的脸颊,不由地露出笑容。
    “是。”秦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秦征瞅着秦勉脸上笑容,本就少年老成的脸,越发显得苦大仇深。
    顾不上关绍如何认错的莫思贤心如乱麻,急着向秦勉一表忠心,忙说道:“国公爷,段先生的书非同凡响,哪里是三儿配留下的,这便打发人收拾了送进国公府吧。”
    秦勉缓缓地点了点头,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再看莫思贤,却忍不住猜度起来,见凌咏年尴尬地站着,便对凌咏年说道:“凌侯爷带着绍儿、韶吾……”目光落到凌雅峥身上,疑惑地蹙眉。
    “这是尤胜膝下的峥儿。”凌咏年忙道。
    秦勉点了点头,赞道:“瞧着很有两分如眉当年的风采!凌侯爷带着峥儿先回去吧,瞧着三儿并无大碍,也莫太责怪绍儿、韶吾、峥儿他们。”
    “是。”凌咏年惊疑不定地看了莫思贤一眼,推搡了凌韶吾一把,“还不快走!”
    “是。”凌韶吾惭愧地向床上看一眼,便挽着关绍,呼唤着雁州七君子紧跟着凌咏年向外去。
    凌雅峥挪动脚步,紧随着出来,穿过隔间门时,忍不住回头向床上看去,恰对上一双被戳破算计后一副你耐我何的眸子,立时将那远着他的心思收了——瞧着,跟着这样的人,似乎吃不了亏!
    “妹妹,快走。”凌韶吾催促一声。
    “哎。”凌雅峥紧随着出去。
    床上的莫三收回眸子,心叹扫把星总算走了!可惜,他的书,没了!算盘,也被砸了!
    “国公爷,这屋子里满是苦药味道,不如,去前头书房里看段先生的书?”莫思贤为避嫌疑,挥手令人将妙蟾居中纸书、竹签、绢料不管是不是段龙局的全部搬出去。
    “好。”秦勉点了点头,在年方九岁的次子肥嘟嘟的下巴上一捏,便随着莫思贤出去。
    秦征蹙眉对着莫三叹道:“三儿,你实在不该……哎!还望父亲跟长安伯府莫生出嫌隙才好。”
    “是我糊涂,没个轻重。”莫三坦然地认错。
    秦征摇了摇头,从搬运书卷的下人手上接过一叠丝绢,皱眉看着,便向外去。
    秦云笑嘻嘻地坐在床边,瞅着脸上细皮全被擦掉的莫三,“坏了坏了,你伤了脸,我姐姐瞧见了,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呢!”
    莫三呲着牙笑了一下,待搬运书籍的下人悉数出了他的屋子,便将身上被子一推,坦荡荡地跪在床上,“多谢二公子。”
    “空口白牙的,你究竟要怎样谢我?”秦云瞅着莫三浑身伤痕,嘴里啧啧出声,长满了肉的手指忍不住向莫三锁骨伤痕上按去。
    莫三望着秦云清澈无一丝阴霾的眸子,心知自己的算盘打不起来只能将算盘打到秦云头上了,便披散着一头乌发心悦诚服地叩头。
    “谁替你弄来的书?你大哥?还是,你一直云游在外的二哥?”秦云盘腿坐在莫三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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