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才收了凌尤胜的银子,又巴望再收凌古氏的,瞅着凌古氏脸色不好,兀自说道:“这法号,是三贞在俗世中,头一个定亲的男人给取的。”
    “谢三夫人先前定过亲?”莫紫馨诧异地问。
    凌雅嵘脸上莫名地涨红,心里嘀咕着:大惊小怪什么,定过亲又不是改过嫁,捧着碗默默地扒着菜。
    凌古氏心里一慌,味同嚼蜡地吃着斋饭,饭后,笑吟吟地请莫宁氏旁处歇着后,又打发了众孙女,叫绣幕把着门,单留了净尘在房里,嗔怪道:“你当真老糊涂了,当着旁人家的面,提起那一茬做什么?”
    “老夫人,哎呦,是贫尼多嘴了。”净尘抬手轻轻地向自己脸上扇去,打了两下,又为难地说,“贫尼这些日子才是度日如年呢,捧着三贞不是,不捧也不是,究竟要怎么着,还请老夫人吩咐。”
    “怎么着?她是你门下弟子,还用问我?”凌古氏虽心智不足,但好歹明白谢莞颜先前定过亲的事闹出来,凌尤胜只会更没脸,忙将早叫绣幕准备好的银子往净尘脚下一丢,“好生看牢了她,若叫我知道你偷偷放三老爷来看她……”冷不丁地想起凌雅嵘来,又嘱咐一句,“先将三贞锁在柴房里,待我们凌家人离了你这破庙再说。”
    “是。”净尘慌忙捡起银子,将银子揣进怀里,瞅着凌古氏待她毫无敬重,忙慌退了出去。
    “这老秃驴!”凌古氏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声。
    “老夫人,八小姐求见。”
    “叫她进来。”凌古氏坐在床上,随手拿出一面菱花镜向面上照去,见自己个依着凌雅峥的话做这打扮后脸上全无光彩,便恹恹不喜地按下镜子。
    “祖母。”
    “峥儿快过来。”凌古氏对凌雅峥招了招手,待凌雅峥坐在她对面后,忍不住拍手笑道,“你没瞧见姓穆的那脸色!”虽只是一刹那,但憋屈了那么多年,这点子事也很值得高兴。
    “祖母是不是吩咐人,在穆老姨娘的蒲团上动了手脚?”凌雅峥蹙着眉,面上全无喜色。
    凌古氏一怔,“峥儿怎么知道的?”
    凌雅峥叹息一声,声音不胜哀婉地说:“指望着祖母庇护我们,祖母偏……”
    “这事,有什么不妥的?”凌古氏认错时,很有自知之明,偏偏自作主张时,又把持不住再犯。
    凌雅峥失笑道:“咱们要在这庵里住上四十九天,若穆老姨娘提亲病发了,提前回了侯府,还不知道她要给咱们下什么绊子呢——况且,谁不会猜到是祖母有意折腾她?”
    “……我险些忘了这事。”凌古氏忍不住咬牙切齿,她单记着穆老姨娘这会子没有凌咏年袒护的事,竟忘了不能叫姓穆的先回侯府,勤学好问地开口:“峥儿,你叫祖母改叫姓穆的尤坚他娘,是个什么缘故?”
    凌雅峥笑道:“祖母可曾想过,您这正室嫡妻若是示弱了,其他老夫人、夫人怎么想?”
    凌古氏一听其他人家的老夫人,恨恨不平地说:“那些糊涂女人,个个跟个侍妾姊妹相称!”
    凌雅峥忙给凌古氏顺气,“祖母,若是您示弱了,叫旁人以为祖母因大伯的缘故忌惮起穆老姨娘,旁人定会为祖母打抱不平,埋怨咱们府里没个规矩;大伯碍于人言会先敬着祖母这嫡母,才能去孝顺穆老姨娘;二伯心觉祖母太过唯唯诺诺令他面上无光,定会劝说二伯娘替祖母排忧解难、叫祖母硬气一些;祖父那,畏惧人言,也会待祖母更好一些。就连跟穆老姨娘结为亲家的马家,瞧着太不成体统,也会先敬着祖母,再敬着穆老姨娘。”
    凌古氏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抚摸着凌雅峥的臂膀,叹息道:“哪里像你说得那样容易?你不知道,为了姓穆的,雁州府的老夫人挤兑了我几十年。”
    “祖母不信?”凌雅峥也嗤笑一声,“以祖母如今的处境,争,难免叫人提起先前的差错……”
    凌古氏脸上一烫,咕哝说:“当初若不是为了伺候公婆,我也随着老太爷进京了。”
    “不争,才能叫人想起祖母正室嫡妻的身份。”
    凌古氏微微一怔,须臾笑道:“峥儿什么时候开窍了?这脑筋比祖母的还厉害一些。”
    “不敢跟祖母比,祖母听我的,保管过些时候,祖父明知道祖母在假装,也要偏向祖母。”凌雅峥手在榻上一按,按到一枚菱花镜,眼皮子忍不住跳了起来,比之丰满臃肿的穆老姨娘,也不知这凌古氏用了什么法子,一把年纪了尚且窈窕。
    窈窕二字用到凌古氏头上,凌雅峥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凌古氏瞅着言谈间神色镇定从容如凌秦氏的凌雅峥,不由地愣住,“峥儿……是为了护着你妹妹,才小小年纪,这样心智成熟?”
    凌雅峥一吸鼻子,握着帕子捂住双眼,哽咽说:“实不相瞒,孙女早瞧着那姓谢的居心叵测,可惜拦不住嵘儿跟她亲近……”
    “苦了你了。”凌古氏心虚地搂着凌雅峥,在她背上拍了一拍,就问,“蒲团的事,怎么办?”
    “下午还有经书要听,祖母回头当着莫夫人的面,叫人叠了两层蒲团给她——如此,若是穆老姨娘执意要用苦肉计……”
    “我这边也有个证人!”凌古氏高高地挑起双眉,只觉扬眉吐气了,搂着凌雅峥欢喜不迭地说,“我也算有个有商有量的人了。”
    那可不,就连自己带进府里的宋止庵都不敢挨着凌古氏,也就她凌雅峥乐意“舍生取义”,凌雅峥瞅着白活了一把年纪的凌古氏不由地失笑,听说外头凌雅娴来了,就适时退了出来。
    一个时辰后,庵主净尘来请凌古氏等去后殿听经,凌雅峥便随着凌古氏过去。
    落座前,凌雅峥特特地看了穆老姨娘的蒲团一眼,见是个正常薄厚的,不禁松了一口气。
    “咳,穆、尤坚他娘腿脚不好,快些地给她垫上两个蒲团。”凌古氏自己个坐在厚实的蒲团上,嘴上关照了穆老姨娘一声。
    绣幕赶紧地将准备的蒲团送到穆老姨娘身边。
    “多谢老夫人。”穆老姨娘谦恭地谢恩,待落座后,忍不住又在心里嘀咕:这老婆子背后有人了!坐在厚实柔软的蒲团上,双腿感受不到地上沁骨的凉气,心里反倒不痛快起来——究竟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指点起凌古氏来?
    “老夫人果然心细。”莫宁氏含笑对凌古氏说。
    穆老姨娘心里一噎,琢磨着怎么将凌古氏背后的人揪出来,苦苦煎熬到钟声响起,忙殷勤地去搀扶凌古氏。
    “尤坚她娘,再去替我给各处菩萨上一炷香。”
    “是。”穆老姨娘低头应着,扶着凌古氏出了后殿,和气地送凌古氏一群出来,瞅见凌雅文担忧地向她看来,忙冲凌雅文一挤眼睛,捶打着腿脚,就向前殿去。
    夕阳西下,漫天黑鸦飞舞。
    穆老姨娘擎着香虔诚地跪在菩萨面前,嘴唇蠕动地许了愿,待要将香□□香炉,见一双手抢着替她插,便收了手。
    “老姨奶奶,今儿个唐突您了。”才从凌古氏那抽了身的净尘惶恐地赔不是。
    穆老姨娘轻轻地理着衣衫,笑道:“你的难处,难道我会不明白?”
    “老姨奶奶最通情达理、体谅人了。”净尘弯着腰替穆老姨娘捶了锤腿,“听说七小姐的亲事定下来了?真是恭喜、恭喜。”
    穆老姨娘轻轻一笑,“还没正式过了三媒呢,当不得真。师太,有一件事,不知师太肯不肯出手相助。”
    “什么事?”净尘忙问。
    穆老姨娘在净尘耳边说道:“师太肯不肯,打发个小尼姑,在几位小姐房外,嘀咕一声‘老姨娘打发人回城给老太爷送信去了’。”料想,她这一句,定能试探出凌古氏那四个孙女的各自心意。
    净尘疑惑不解地问:“这一句有什么要紧?”
    穆老姨娘笑道:“莫问了,只管替我办了这事就是。”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净尘看在穆老姨娘每年给的香油钱上,爽快地应下了,立时招手叫了两个小弟子来吩咐一通。
    穆老姨娘满意地点头,许下净尘五十两香油钱,便拈香将弗如庵中供奉的神佛一一参拜,才在天色大黑时,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凌古氏禅房里。
    “老夫人,各处的菩萨都拜过了。”穆老姨娘仔细查看凌古氏的脸色。
    凌古氏坐在镜子前,正仔仔细细地向面上涂抹香膏,瞅着镜子里的穆老姨娘,嗤道:“我可为难你了?”
    “老夫人这话从何说起?老夫人体贴婢妾,婢妾感激还来不及呢。”
    “那就好,才来,就给老太爷送信去,千万别叫人以为我欺负你。”凌古氏小心地将自己个受了伤的手腕藏在袖子里,眉眼间止不住得意地看向穆老姨娘。
    “是。”穆老姨娘缩着头应着,待听见一声冷然的出去,便忙退了出来,疲惫不堪地回了西厢,开着轩窗,瞅着外头深深草木,待孙女凌雅文孝顺地给她捶打肩膀时,就问:“听说我给你祖父送信的事了?”
    “听说了。”凌雅文忙点头,心疼祖母地说,“祖母,只怕老夫人要折腾祖母七七四十九天呢。”
    “她也有那能耐?”穆老姨娘不屑地撇嘴,沉稳地摩挲着脸颊,“瞧着其他四个听说了,都做什么了?”
    凌雅文拿着滚烫的帕子轻轻地覆在穆老姨娘腿上,说道:“孙女依着祖母吩咐盯着她们四个,瞧着,三姐姐、八妹妹、九妹妹都立时给老夫人回话去了。”
    “除了六小姐,都去了?”穆老姨娘一默,“谁呆的时间最长?”
    “八妹妹跟着老夫人的时间最长,不知怎么地,老夫人不喜欢九妹妹,喜欢起八妹妹了。”凌雅文一五一十地告诉祖母。
    “老八?”穆老姨娘不敢置信地张了张嘴,不显山不露水的凌雅峥,也能给凌古氏出谋划策了?
    “祖母,咱们怎么离开这地方?”凌雅文忍不住伸手抓住穆老姨娘的袖子,以凌古氏往日的作为,一准会对付她们祖孙两个。
    “离开?”穆老姨娘忍不住嗤笑一声,儿子不争气,还想跟她斗?自己个带着个剜不掉的烂疮,就别怪自己个风光不起来,手一招,叫了个小丫头过来,“叫穆霖明儿个天不亮就赶回城里去,跟三老爷说‘八小姐、九小姐,撺掇着老夫人对谢三夫人动了私刑。”
    凌雅文仔细瞧着穆老姨娘肿胀的膝盖,疑惑地抬起头:“三老爷肯来?”
    穆老姨娘笃定地说:“能为了她不顾柳家羞辱亡妻,就一定能为了她来质问老娘、责打亲女。”凌尤胜就是那烂疮,带着他,凌古氏、凌雅峥休想风光。
    “可是,才说过祖母往城里送信,当真去送,岂不是老夫人一猜,就猜到祖母身上?”凌雅文揭开帕子,将帕子放在热水盆里,孝顺地蹲在地上给穆老姨娘烫脚。
    穆老姨娘笑道:“就怕她不将我当眼中钉呢!”她算是致远侯府的功臣,只有叫凌古氏对付她、欺负她,其他人才能为她打抱不平,她的儿孙才能名正言顺地偏着她;没有遭受不公的功臣,一年半载得人追捧,过后就被人抛在九霄云外了。
    凌雅文若有所思地听着,仔仔细细地替穆老姨娘揉脚。
    山中分外寒凉的夜里,听了一日经书的众人洗漱之后躺下,枕边尚有嗡嗡的念经声回响。
    四更天里,一道黑影骑着马飞快地离开弗如庵,赶在城门开启的那一刻进了城,飞快地向致远侯府奔去,待进了院落,寻了个三房下人吕三嘀嘀咕咕一番。
    那吕三听了,就立时赶去丹心院等着,待随着人进去了,觑见廊下的凌尤胜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忙说道:“老爷,不好了,八小姐、九小姐撺掇着老夫人,在弗如庵里,对三夫人用了私刑!”
    “什么?”凌尤胜的哈欠硬生生地停下,颤声问,“你这话,可属实?”
    “弗如庵里,是这么传的。”吕三立时将干系跟自己个撇清。
    不好,凌古氏要灭了谢莞颜的口!凌尤胜一凛,登时顾不得凌咏年的禁令,孤注一掷地吩咐吕三:“快快备马,去弗如庵!”
    “是。”吕三赶紧地去跑腿。
    凌尤胜一拐一瘸地回房穿衣裳,冷不丁地瞧见“柳如眉”过来,吓了一跳。
    “老爷这是去哪?”洪姨娘巴巴地问。
    凌尤胜厌烦地骂道:“去哪,还要跟你报备不成?”见洪姨娘不知自重地拿着丰腴的身子凑过来,不耐烦地一推,就一拐一瘸地向外去。
    嘻——
    洪姨娘依稀听见不远处其他姨娘的耻笑声,心里不甘,正琢磨着将这事告诉凌雅峥,忽地醒悟到凌雅峥去了弗如庵,于是心思一转,便婀娜多姿地向凌韶吾那寸心馆去,一路穿厅过巷到了寸心馆,站在门房下,向院子一看,就望见凌韶吾穿着一身布衣短打嘴里嚯嚯出声地练拳。
    “五少爷,还打拳呢,这才开门不久,老爷就不顾老太爷的话,急冲冲地出门去了。”洪姨娘背靠着柱子,悠悠地看着凌韶吾露出的一角胸膛,拿着帕子在面前扇着风,心道过两年,这五少爷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汉。
    “冲出门了?”凌韶吾抿着唇,“吃一堑长一智”地不似先前听人一句话便赶出院门,倒是心细地问一声,“为什么出门?带着谁出门的?”
    “谁知道呢,见了管花草的吕三,就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架势地出门了。”洪姨娘不由地顾影自怜,亏得她花容月貌恰在芳华,却这般不受凌尤胜待见。
    “吕三?”凌韶吾想了想,想起是邬音生每日咒骂千百遍的继父,从翠绿的竹杆上抽下一条汗巾,擦了把汗,就大步流星地就向前面去。
    洪姨娘得意地撇嘴,明知道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还敢推她?旁的不提,不听凌咏年的话,就够凌尤胜受的。
    作者有话要说:
    ☆、如丧考妣
    初夏的晨露撒在地上,凌韶吾踩着晨露先到了丹心院外,一问,果然凌尤胜出门了;于是又向自己个的外书房去,进了书房院子,便瞧见邬音生偷拿了他的书躲在窗子下摇头晃脑。
    “少爷——”邬音生忙将书藏在背后。
    凌韶吾不以为然地说:“送你就是,左右我不爱读书。”
    邬音生讪讪地谢恩,心里恨不得凌雅峥跟凌韶吾一样忠厚,忙上前问:“少爷一大早过来,是要忙着抄书交给老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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