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尚泱泱一个鲤鱼打挺就直接蹦起来,拍着手掌上的灰道:“没事,我没事。”
    “您手掌都破皮了,稍等片刻,奴婢去拿药来。”
    “哎,别去了,就一点小伤,我真没事,我要去马场看红云呢。”说完,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走了,只留下屋里的两个人彼此看着对方。
    尚瑾凌打着圆场道:“其实身体好最要紧,别的姐夫还是莫强求了。”
    尚家的姑娘就不是个读书的料!
    “我知道,当祖父将这个任务交给我的时候,就没有太大的要求,识字懂礼,明辨是非就足够了。”高学礼眼里带笑,温和地说,“她们心中自有大义,繁文缛节反而是约束,书中有些礼仪教条还是离她们远一些为好。”
    尚瑾凌连连点头:“怪不得二姐这么喜欢二姐夫,世上能像二姐夫这样豁达明理之人,太少了。”
    “惭愧,若不是她坚持,我们就……”提起这些感情之时,高学礼有些不自在,于是转了话题,说,“既然接下来无事,时间充裕,凌凌,我想与你询问些其他事。”
    “二姐夫是说新政吗?”
    高学礼颔首:“对。”
    尚瑾凌说:“我也正有此意,不过在此之前,我能否先看一看新政的内容?”
    尚瑾凌这么一说,高学礼正色道:“我带来了。”
    *
    高自修是新政的发起者,亦是修订者,作为桃李满天下的大儒,可以说他的一生子就是为了推行新政而存在。
    “哪怕我爹他因此被流放西北苦寒之地,落得一身病痛,依旧不后悔,至死也没有将新政放下。”
    尚瑾凌手里小心地捧着一张张素白手稿,快速地翻看,“这手稿……”
    “后面一部分是我写的,我爹后来身体不能动,只能卧床,便是由他口述,我来执笔。”高学礼说到这里,为了避免失态,他微微顿了顿,继续道,“他一直相信皇上会想起他,朝廷也需要变革,他的理想和抱负,总能施展,可惜……他等不到了。”
    高学礼的话让尚瑾凌心中酸涩不已,对这位老人家肃然起敬。
    他看着手稿中的新政条例,虽然其中几条由后世认证有些过于理想,脱离实际,但看得出来他的初衷都是为了黎民百姓,德高望重的大儒,名至实归。
    “不知道跟京中,杨慎行手里的那份有多大的区别?”尚瑾凌问。
    高学礼回答:“应是大体相同,在流放之前,这份新政其实已经成型,父亲和杨大人不只一次向皇上进谏,希望得到重用,推行起来,但都失败了。”
    “任何一项改革总要经过无数次失败和反对,在得到血的教训之后,才会得到重视,高大人是先驱者。”
    高学礼笑了,“多谢凌凌的肯定,父亲若在天之灵必然引你为知己。”
    尚瑾凌谦虚道:“姐夫过奖了,前人总结多了,后人才能有感而发。”
    高学礼深以为然,他说:“虽然大体相同,不过细节之处其实有所变动,我们流放到西北修筑工事,离普通百姓更近了些,有时候与他们交谈,会了解很多曾经想当然,其实在百姓眼里却是另一面的事。后来修修改改,才有你今日手里的这份。”
    这显然是肯定的,这年头有多少官员能深入市井,走进乡下,亲自了解平民老百姓的生活,去发现他们的困难和需求?就是有,这样的奏折层层递上中央,能被内阁或者六部中的大人当回事的又有多少?
    高自修身居庙堂的时候心系百姓,落入尘埃的时候还不忘深入百姓,这实在难能可贵。
    尚瑾凌翻看着手里的文稿,一条条的新政之策,在他眼里,不管是关于农田水利,还是国防军政,甚至是税收交易,科举取士各方面都已经考虑的比较完善。
    “这的确是极好的政策,若是能够循序渐进地实施起来,大顺的百姓日子会好过许多,国富民强指日可待。”
    尚瑾凌这样一说,高自修便问:“所以,你觉得这新政能成功吗?”
    尚瑾凌将手稿放下,捧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将杯子放远,“二姐夫,你希望成功还是不成功?”
    高学礼被问住了,一时半会儿,他没有说话。
    尚瑾凌静静地等着。
    最终高学礼道:“新政是我爹未了的心愿,若真有人能够替他达成,我想他在天上也会欣慰。只是……这是他的心血,每每想到他废寝忘食就为了修改条例中的短短几行释解;为了准确,翻阅大量的记载,不断询问同僚得到答案;以及孜孜不倦向学生,向天下推行这个理念……结果青史留名却没有他的份,便颇为不甘。”
    他说着苦笑道:“这样想着,我似乎太狭隘了些,我爹真如此计较,也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了。”
    尚瑾凌说:“人之常情。既然姐夫问了,那我就回答,不管你是希望还是不希望,杨慎行都成功不了,而且必然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这话,尚瑾凌说的斩钉截铁,且毫无回旋的余地。
    这让高学礼分外惊讶:“凌凌,你就这么肯定?”
    尚瑾凌微微一笑,“将新政当做孩子来看待,耐心引导,不断纠正,才能结出成功的果实,若是将此看成名利工具,被诸多势力裹挟,只会在失败之上再添一笔。”
    结合杨慎行在尚轻容和离之事上的所作所为,高学礼无话可说,他拿起手稿,低声道:“那父亲怕是永远也看不到成功的那日了。”
    尚瑾凌疑惑:“为何?”
    “新政失败,那爹的心血不就白费了?一旦废除,朝廷岂会再次推行?”高学礼也是饱读诗书之人,纵观历史,执政失败,迎面而来的便是全盘否定,甚至再没有机会重新开始,“这样想来,倒还不如成功。”
    尚瑾凌摇头道:“姐夫,你是不是想左了?”
    “何解?”
    “这世上的政策不只有成功和失败。”
    高学礼觉得可笑,“难道还第三种?”
    尚瑾凌点了点头:“对,还有从失败中吸取教训完善起来的政策,以及在成功之中又出现问题的政策。”
    闻言高学礼一怔,目光瞬间变了。
    尚瑾凌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笑了笑说:“姐夫,其实政策从来没有成功和失败一说,只有合适和不合适,完善和不完善。杨慎行主导,只不过会出现更多的矛盾,发现更多致命的问题,集中在一起爆发,以至于连百姓怨声载道,然后遭到更多的人反对,无疾而终罢了。而他遇到这些问题,其实换做任何人其实都会遇到,只是他没有能力化解。”
    “凌凌,之前我听稀云说你有聪明,与生俱来审时度势的本事,我还不信,如今我算是见识到了。”
    谁能想象十五岁不谙世事的少年有这样的见解?
    尚瑾凌一顿,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只是看得多而已。”
    高学礼只当他谦虚,他问:“你说杨慎行新政最后连百姓都反对,为什么,世家勋贵我能理解,可百姓……这新政都是为了他们?”
    尚瑾凌想了想说:“比如说这第一条息苗法,以官府的名义贷银给买不起种子,没有粮食的农户,每年只取二分息,在夏秋收粮之时,连本带利还给官府。二分息对于隐藏在民间高达十分,甚至二十分的高利贷来说,实在是百姓活命的政策,同时还能给朝廷带来财政的收入,再好也没有了!”
    高学礼道:“这是自然,父亲亲自前往户部,询问多处才定下的这二分,本就是为了百姓。”
    尚瑾凌看着高学礼颇为自豪的神情,慢慢收敛笑容,目光明锐地问:“但是高大人定然不会想到,为了推广这个政策,朝廷中央必然给予地方官政绩的要求,或者父母官为了迎合朝廷,让内阁看到他的成绩,强制百姓贷更多的银钱,超出他们偿还的能力,以至于为了还朝廷银子,依旧转向民间高利贷,最终落了个卖儿卖女,家破人亡的地步。”
    高学礼呼吸一滞,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姐夫,真不可能吗?”
    尚瑾凌地反问让高学礼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反驳的声音,因为这太可能了。
    而尚瑾凌敢这么问,这么设想,自然是后世早已经通过历史来验证,原来世界也有这样先驱者,他们失败的原因就明明白白地写在教科书上。
    “杨慎行执政被端王所控制,为了快速为朝廷敛财,端王只会要求百姓贷更多的银钱,给地方官下达更高的要求。而这,杨慎行能怎么办?他制约的了吗?”
    高学礼缓缓摇头,他从来没想到过这个后果。
    “除了息苗法之外,其余的政策都是一样的,看似完美的背后都隐藏着着弱点。若是在一个没解决,立刻推行下一个政策,那么所有的矛盾集合在一起,本该受益的百姓不就是怨声载道吗?”
    “那能怎么办?”
    “从杨慎行推行新政的过程中,思考解决之法,将政策完善起来,等待下一次机会。他暴露的问题越多,其实越是一件好事。”
    尚瑾凌的侃侃而谈之中,高学礼深深吐出一口气,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其实你早已经有了想法。”
    尚瑾凌微微一笑,没有谦虚,“私以为任何不经过实践检验的政策,就贸然在全国推广,就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的毒药,一旦接二连三在各地爆发,只会让自己越快地毒发身亡,最好的办法先找个小地方试行起来。”
    “以小见大?”
    “对,范围小,一旦出现问题,就容易控制,从而解决。只要运转正常,百姓们欣然接受,那么再慢慢推往全国,循序渐进,就能走得更远。”
    高学礼闻言连连点头:“的确,你想的没错,只是……”他看向尚瑾凌,“你说的这个地方怕是不好找,需要全然听令,少有阳奉阴违,那就只有沙城,只是这地方,不合适。”
    “姐夫觉得雍凉城怎么样?”
    高学礼惊讶,“宁王?”
    尚瑾凌点头。
    高学礼思忖道:“雍凉人口数十万,有农有商,的确合适,宁王殿下作为封主,说一不二,有他支持,那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了。”
    尚瑾凌顿时化开了一个笑容。
    第90章 盼信
    刘珂怎么也想不到,他抓耳挠腮,日思夜想之人已经给他布置了接下去几年的任务,毫无所觉的他现在是数着日子等着尚瑾凌的回信。
    “这走得也太慢了,算着时间来回十天不是应该到了吗?”刘珂失望地打发了管家。
    小团子在一旁听着刘珂的叨叨,心中只剩下一片无语。
    “团子,你说会不会在路上耽搁了,或者遇上了马贼土匪?”
    小团子有点不想说话。
    “要不爷再派人去看一看?”
    小团子抬头看天花板。
    “问你话呢,装什么蒜?”
    小团子深吸一口气,“哎哟我的殿下啊,在这大西北的谁敢截尚家的信使?不怕几位尚将军将他们给铲平了呀?”他差点仰天长啸,“再说,这信使身上也没啥东西值得抢,您多虑了!”
    刘珂想了想似乎也是这个理,但问题来了,“那怎么到现在都没到,凌凌总不会忘了吧?”
    小团子说:“哪有那么快,这才过去十天!又不是当初搬救兵急行军,这回去必然是慢走,否则小少爷的身体也吃不消呀。”
    刘珂闻言一怔,摸了摸下巴,“对,是爷想岔了,那再等等。”
    小团子心说总算消停了,然而还没松了口气,又听到刘珂幽幽道:“团子,爷思来想去,你说尚家都知道爷的心意,是不是凌凌也发现了?”
    小团子:“……”咋又开始了?
    单相思难道都是这个德行吗?小团子回想当初刘珂信誓旦旦打一辈子光棍的模样,觉得特别不可思议。
    他面露艰难道:“殿下,您想听实话吗?”
    若是平时刘珂一个脑刮子就下来了,还得骂上一句,废话。
    可这会儿这人居然还犹豫起来,小团子简直惊奇极了。
    最终还没到自欺欺人程度的刘珂点头,“实话。”
    “据奴才观察,以小少爷那颗玲珑心,应该是知道的。”
    “完了,那完了,他一定恨不得躲远远的……”刘珂瞬间一脸天塌下来。
    小团子想不明白了,“殿下,这样不是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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