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免疫法,并非直接免除百姓的徭役,而是采用银钱代替的方式,有钱又不愿意服役之人可用银钱赎买,官府收取役钱之后再雇佣没钱的百姓修水利道路,以此达到双赢之举。
    “看似行得通,但是百姓能有多少钱,能够赎买的寥寥无几,所以就要将原本就不需要服役的官户人家,寺庙道观都给划分进来,所谓助役之钱,虽然较百姓少了许些,但终究会是一笔庞大的数字。”
    尚瑾凌指着其中的条例说,西陵侯听了不禁问道:“其实钱财多掌握与这些人手里,又呼奴唤婢,就如咱们西陵侯府,不差这几个钱,交上一些,让因为服役耽搁农事的百姓得到补偿,也是一件好事。”
    “但是祖父,太快了。”高学礼道,“这样做,钱是到不了百姓手里的。”
    西陵侯皱了皱眉。
    尚瑾凌说:“只要关于钱财流动,必然需要监察和约束,才有可能让每笔钱落到实处。这条法例一颁布,条例司只要给地方施压,这些大户的银钱的确不能少交,但流向的只会是朝廷银库,从下往上涉及新政的官员口袋,以及端王手中。至于百姓,只要不增加徭役,就已经谢天谢地。”
    “那这政策,岂不是……并非好策?”西陵侯不由地看向高学礼。
    尚瑾凌道:“策是好策,但不能操之过急,否则必然是把双刃剑,与初衷背道而驰。”
    在后世,任何法条法规颁布之前哪个不是先有大量的调查,线上线下民意问卷,深入城乡实地考察,做完这一切的前期准备,才会选择一个或多个城市试点成效。
    像这样不到三个月时间就颁布两条法规,什么准备都没有,直接一拍脑袋,不出事才有鬼。
    高学礼之前跟尚瑾凌经过多次详谈,对新政已经有了重新认识,他叹道:“平输法又何尝不是这样,本是为了让百姓少有负担,以朝廷调控之力达物资供需平衡,可在实施过程中,哪有那么容易,一环一环,涉及到太多的人和事,匆忙而为,必漏洞百出,唉……”
    尚瑾凌曾今担忧的预设已经慢慢地成真,高学礼看着这轻飘飘的一纸官文,心情变得极为沉重。
    然而这些与西陵侯府并无太大关系。
    “凌凌,学礼,老夫细看过,并没有提到军改一事,你们看,是不是会缓一缓?”西陵侯问。
    对西陵侯府乃至尚家军来说,最息息相关的便是军改法。
    高学礼道:“如今朝廷最大的问题便是国库空虚,常年赤字,接下去的举措必然都是为了敛财,所以军改并不会太快。”
    西陵侯稍稍放了心。
    然而尚瑾凌却道:“但也不能松懈,匈奴一旦缓过劲,想要不动声色地动西陵侯府,就没那么容易了。所以,祖父,我猜下半年,就该波及到咱们。”
    高学礼一同点了头。
    西陵侯眼神顿时加深,他摆了摆手,“好,老夫心中有数,去吧,等初晴她们到了,再做计较。”
    高学礼与尚瑾凌告退,尚瑾凌看着高学礼沉重的脸色,说:“姐夫,天色还早,我能到你那里坐坐吗?”
    “自然可以。”
    高学礼和尚稀云的院子与其她七姐妹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前面都有一个小校场,供尚稀云在府时练枪所用。
    不过进入书房,就感觉多了好些书,一排排的书架,上面都放满了,比曾经在方家时候,尚瑾凌的书房还要多。
    可谓是西陵侯府一处奇观。
    高学礼见尚瑾凌望着这一排排书架惊叹,不禁笑道:“你有感兴趣的可以带走看看,看完还回来便是。”
    “好。”尚瑾凌也不客气,徘徊在书架前,偶尔翻一翻,倒是寻了几本地理志,西北风貌之类的杂谈。
    书虽多,但是在西北这地方想找到科举相关的正经书却不容易,高学礼考较了尚瑾凌的学问后,已经准备亲自给他撰写教案了。不过他十多年没碰科举,重新捡起来,还是多有困难。
    “凌凌,我已经去信给了曾经的好友,让他们将最近几年的院试试题寄些过来,以你的学问,多做几套熟悉熟悉格式,会有较大的好处。”
    “姐夫安排就好。”
    尚瑾凌说着取下书架上的一本书,他已经拿了四本,准备凑个五,不过当他翻开首页看内容的时候,不禁愣了愣,然后望向了高学礼。
    “姐夫……”
    高学礼回头:“怎么了?”他走了过来。
    尚瑾凌一出口就后悔了,如今只能将手里的书给高学礼看。
    若是说像刘珂这样一看就知道不学无术的纨绔看言情话本,虽然违和,但也能说得过去,可是一本正经的高学礼……尚瑾凌有些难以想象。
    高学礼纳闷地翻了翻,不一会儿脸就红了,结巴道:“这可能……是我之前没仔细看内容,随手给买过来了,没想到……待会儿就拿去烧掉!”
    想想刘珂被尚瑾凌知道看这种书的时候还藏着掖着不好意思,高学礼就更不用说了,谁家孩子看这个那得被打断腿!
    高学礼虽然是尚瑾凌的姐夫,但如今也是授课老师,被学生看到那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就是被说一句为老不尊都不为过。
    然而尚瑾凌却阻止道:“哎,姐夫,别烧,能不能给我呀?”
    高学礼愣了愣,接着皱眉道:“你要看?”
    尚瑾凌摇头,“不是,是有人喜欢看。”他说到这里,不由地想起《相国千金驯夫记》,刘珂嘴硬着却偏偏将情节了如指掌的模样,忍不住弯起了唇角,“他这人没什么爱好,就喜欢看这种话本子打发时间,越狗血越上头,姐夫,给我吧。”
    尚瑾凌将书合起来,与其它四本都放好,高学礼有心阻止,但是都这么说了,也不好再要回来,只能道:“凌儿,这种书别人能看,你不能看,你还小,于……情爱一事不慎懵懂,故而心思得放在读书上,万万不可左了性子。”高学礼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但是想想作为授课之师他还是得劝道,“男女有别,皆需以礼相待,就是你将来有爱慕之人也不可逾越礼数,记住了?”
    “姐夫放心,我记住了。”尚瑾凌保证道。
    这种男女私相授受一点也不刺激的情节,在电视剧电影小说铺天盖地的时代,尚瑾凌真没有太大的兴趣。
    未免纠结此事,尚瑾凌问:“姐夫,你是不是打算写信到京城?”
    高学礼面露惊讶。
    尚瑾凌笑道:“你如此关心新政,哪怕对方是杨慎行,怕也不想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失败吧。”
    闻言,高学礼点点头:“按照这新法颁布的速度,凌凌,估计息苗法也不远了。我只要一想到你曾经所举之例,就想到黎民百姓,他们是真的要缓不过气来呀!”
    但是尚瑾凌淡淡地说:“这信没用。”
    杨慎行真的不知道吗?他只是没办法而已。
    新政这辆奔驰的马车,他早已经被夺去了缰绳,不管快慢还是方向皆不是他说了能算的。
    高学礼苦笑道:“我知道,我并非父亲,不过是一介平民百姓,哪有资格向杨阁老指手画脚,可是不写,我过不去自己这道坎。凌凌,若是能劝到他分毫,缓上一缓,给百姓有一口喘息的机会,那也是值得的,不然……这大顺就完了。”
    他面有不忍,露出痛惜。
    尚瑾凌没见过高自修,但人人都说他是最德高望重的大儒,在他流放之时,万千学子千里相送,痛哭流涕,想来这不只是夸大其词,从他的儿子身上便能看出,什么才是真正的忧国忧民。
    尚瑾凌默然片刻,便道:“那我帮姐夫一起写吧,将产生的弊端尽可能地告诉他。端王虽然自私虚伪,但是也讲究脸面,若是反对之声多了,他也不会逼着杨慎行一意孤行。另外,干脆给景王也写一份,新政虽然让百姓受苦,可也动了勋贵世家的利益,他若找到机会阻止,一定不遗余力,这样一来,接下去的新法就能延后推行了。”
    高学礼一听,连连点头,但是想想又问:“如何能够联系景王呢?总不能以祖父的名义。”
    尚瑾凌道:“娘应当还没给定国公府报过平安,这样吧,干脆我顺便也写一份信给定国公大少爷钟齐,若是定国公有心,会传到景王耳朵里,姐夫觉得怎么样?”
    高学礼赞叹:“凌凌想得真是周到,多谢。”
    尚瑾凌一笑:“姐夫客气,其实我在想既然新政已经开始了,我们是不是能够趁此机会也实施起来。”
    高学礼思忖着说:“却不知道宁王可会同意?”
    尚瑾凌嘴角一勾,“应当是不会拒绝的,但是在此之前,我们得让咱们西陵侯府先同意才行,姐夫能帮忙一起劝劝姐姐吗?”
    第96章 期望
    尚家姐妹没过几天就回来了,尚稀云一身风尘仆仆走进院子,一边更衣,一边对高学礼道:“听说凌凌跟着你去学堂之后,泱泱看见他都绕道走。”
    高学礼笑道:“说来读书习字重在用心刻苦,须时常温习,若无人督促,的确容易懈怠。凌凌是这堂课教完,下堂就默写,写不出就留堂,逼着这些猴子记在脑子里,熟悉在手上,与他们而言的确苦不堪言。”
    尚稀云解衣裳的手一顿,惊讶道:“凌凌这么严厉?”
    “不严厉,不打不罚,就是软刀子割肉,磨人。”
    尚稀云笑了,“难道这些皮猴没闹?这些小子可是天不怕地不怕,有时候祖父都拿他们没办法。”
    高学礼说:“怎么没闹,有几个就是不听,以周小虎为首直接背着书袋就走,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凌凌当日登门,直接住进了周小虎的家中,一边喝药一边咳嗽,连同大夫都一块儿带过去的,为的就劝周小虎好好读书。”
    尚稀云皱了皱眉:“他身体不好还去?”
    高学礼说:“他身体一直都这样,无非……那两天看起来更差一些而已。”看起来三个字特别有讲究。
    尚稀云顿时了然了,“周小虎是周参将的小儿子吧,那一家脾气都火爆,凌凌亲自登门,那小子不得被他爹打得屁股开花?”
    “凌凌不让打,说学生不读书是他这个夫子的责任,要打就先打他。然后就这么虚弱地住了两天,也没怎么念叨,就自顾自地看书,然而周小虎就老实了。”
    学武之人一般脾气倔,越是打,越是不服气,越要对着干,但是心肠一般都软,带着一股侠义。
    周小虎难道不知道读书的用处吗?不是,就是静不下心来学而已。
    可当尚瑾凌拖着一副病体,哪怕虚弱日日汤药不离口都没放弃他,温声细语地劝他好好上学,甚至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这愧疚之心便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咳嗽被揪起来。
    尚家姐妹每次听到尚瑾凌闷咳声,说话都会小心几分,更何况这个孩子呢?
    就两天,投降了,老老实实该认字认字,该读写就读写,刺头被磨了平整,后面就不用说了。
    “你们读书人的心眼就是多。”尚稀云换好常服在梳妆镜前坐下,高学礼站在她身后,熟练地替她拆了头发,拿起边上的梳子,轻轻梳着长发说,“有时候我在想过去十五年,凌凌真的一直被养在方家,不曾进学,不曾见外人吗?”
    “是不是觉得他什么都懂?”尚稀云问。
    高学礼点了点头,慢慢地替尚稀云挽上简单的发髻,“我自诩随爹研究了半辈子的新政,觉得不该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可是小小年纪的他却能一眼看透纸面,发现我……甚至是爹都忽略却致命的问题,更可气的是他还有应对之策,我全然无从反驳,甚至想若有一日新政能成功,必然是在他手中实现!”
    尚稀云很是意外,从京城一路西北,她深切地知道尚瑾凌的聪慧机敏,但是却没想到高学礼会如此评价。
    新政,是大顺上至皇帝,下至学院书生都密切关注,多少大儒在探讨其成功和失败的可能。
    “你对他的期望是不是太大了?”
    高学礼闻言道:“夫人,你觉得我像是夸大其词之人吗?”他说着面露惊叹,“你家弟弟的才华我敢说万里挑一,只是可惜我爹不在了,不然见到凌凌这般资质,必然欣喜若狂,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倾囊相授。所以方文成居然放着这样的嫡子不要,反而对普普通通的庶子青睐有加,我实在难以理解。”
    尚稀云说:“凌凌好像是乍然开窍的。姑姑跟我们说过,她之前从未发现凌凌有这方才能,那次被气急攻心,昏迷两日之后醒来,整个人就不一样,仿佛对什么都通透。”
    “原来如此,那看来是天意。”高学礼放下梳子,温声道,“好了。”
    尚稀云在铜镜里看了看,不由满意地一笑,她走到桌边,倒了两杯茶,问:“既然你这么说,凌凌学问定然也不差了,能考上秀才吗?他身体不好,读书又累,你可别因此逼他太紧,其实有我们姐妹在,他能不能考出功名也不要紧。”
    高学礼失笑道:“那你们是小瞧他了,我如今反而是怕自己学问不够,耽误了他。”
    尚稀云闻言惊讶极了,“你之前可是举人,这都不够教他?”
    高学礼摇头,“都说了不世之材,区区举人怎能满足他?稀云,他将来可不得了,假以时日,必然一冲云霄。可惜这西北,能教他的人实在找不出。”
    说到这里,高学礼很是发愁。
    高学礼的学问,尚稀云一直都觉得非常了不起,若不是中途被流放,必然已是高中进士。他是真的做学问的,从头上到下都充满书卷味儿,待人温和有礼,即使遭逢大难,清贵之人跌落泥潭,也未曾有过怨天尤人,自暴自弃,这才深深吸引着尚稀云。
    “那你打算怎么办?”
    高学礼道:“这样的好苗子若是因此埋没,实在太可惜,我已经去信联系父亲曾经的好友,不知道有没有谁愿意教导他,只是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得不到结果。在此之前,还是先让凌凌把秀才考下,走一步是一步。”
    “考秀才的话,最近的地方,是不是在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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