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文青看起来瘦弱,力气倒不小,他扛着韩明珠,像扛着一团细白的棉花,不管她怎么反抗,他就是不放手。他没有带着她回去看杂耍,也没有再拿糕点出来哄她,庭院里的风萧飒飒,扬起了他雪白的长袍,夜里,他像绽放的一朵莲花。
    只是莲花清冷,再不是微笑对人。
    扈文青收起了他虚伪假作的那一面,渐渐抿紧了唇。
    他的唇很薄,抿紧了,便是绷直的一条线,但这样的他,反倒变得真切了许多。
    韩明珠不叫了,只惊恐地看着他,她不清为什么自己会怕他,越看就越怕。
    他明明和韩闲卿一样好看,可就是令她战栗不已。
    扈文青看左右没人,便一松手,将韩明珠随意地扔在了地上。
    韩明珠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要逃走,可是没走成。
    文青从后面将她捞住了,微微用力一带,她又扑倒在了地上。
    韩明珠不服气地再次站起,扈文青广袖一挥,又一次将她拂倒在地。
    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
    韩明珠不动了,既不哭也不闹,就定定地坐在了原地。
    “坏人。”她从牙缝里挤了两个字。
    “我是坏人,你好不到哪去,小坏蛋。”扈文青靠起手,懒洋洋地望着她,绷直的嘴线突现出一个讥讽的弧度,“你看看,你和你哥哥加起来都打不过我,真没用。”扈文青也看过一些闲书,也有过理想中的娇妻,但他想象不出韩明珠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这浑身带刺的性儿,他可无福消受,“放心吧,我们只是订个娃娃亲,也不是真的要娶你,不过将来能不能顺利退婚,还得看你的造化。”
    韩明珠没听懂。
    又说不是真娶,又说将来还要退婚,那如果没成功退婚,是不是还得娶?那到底娶还是不娶?
    韩明珠迷惘的时候更好看,一双乌瞳幽幽的深邃,像含着一口深潭。
    扈文青叹了一口气。
    她要是再温柔一点,娴淑一点,收敛一点,知书达礼一点,他就不会说出上面那种话了。
    他心智早熟,考虑的事情比韩明珠远多了,韩明珠那点小滑头小机灵,在他眼里简直是耍猴戏。他打量着韩明珠完全没长开的五短身材,心底慢慢地萌生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她还小,还有改变的可能,说不定十年之后,她能长成他想要的样子呢?
    到时候一纸婚书在手,她不认都不行。
    韩明珠到底还是小孩子,她压根没料到扈文青心里会有那么阴险长远的算计,她甚至还天真地以为将来可以由她主动提出退婚,顿时觉得人生又有了希望。
    她很快从那个深奥的问题里挣脱出来,几乎是迫不急待地问:“那……要怎么样才能退婚?”
    扈文青摸了摸下巴,这才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这笑里含着几分捉弄,可是韩明珠偏偏没品味出来,他反问她:“明珠妹妹最擅长什么?”
    韩明珠答得飞快:“打哥哥,哭,和数钱。”
    吃饭睡觉揍闲卿,困难来了闲卿顶,装哭搏同情她第一,敛财收钱不流外人田。
    这确实是她最最最擅长的,可是她之所长却生生把扈文青噎住了。
    他看她安静的样子,只以为之前的疯癫闹腾都是装的,没想到确实真性情。
    不行,这样的姑娘娶进门,他兜里还能留钱?
    能和哥哥对打,那将来必定孔武有力,能装哭搏同情,那他这个做相公的必定会落下打女人的恶名,至于数钱……他想起爹爹那数目可观的私房钱,心里好一阵哆嗦。
    习惯养成要趁早,小明珠这德性,得改。
    他哪晓得明珠妹妹的眼钱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啊?
    “走针引线你会不会?”
    “不会,不过有时会拿绣花针扎苍蝇,一扎一个准。”
    “画画女工你会不会?”
    “也不会,不过我画的符不错,沧州福塔寺的老和尚都夸我画的好。”
    “那诗词歌赋呢,你总得会一样吧?”
    “都不会,不过我很擅长谈天谈地谈人生。”
    “唱歌跳舞?”
    “啊?唱歌跳舞耍杂耍,那不是伶人伎子才会做的事情咩?”
    韩明珠没说谎,她对这些风花雪月是真没兴趣,她不是不认真学习,只是天赋使然所学有限。
    她最先识的字是“赵钱孙李周吴王陈”,最先看的书是老账房孙伯伯的账册,最爱听的是珠算口诀,她也爱看绣娘们绣花,不过看几眼,就能估准价,用她建议的价钱,绣娘从来也没亏过本。韩明珠的生意头脑极好,但在这些文雅酸腐之事上,就是一个蠢蛋。
    她会把“关关睢鸠,在河之洲”,念成“关关之酒,五两一口”,她气疯过很多秀才,最后句读功夫只能由韩夫人自己来教。
    然而韩夫人也不是什么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韩明珠老老实实学了两年,只学会了怎么样认老米新米,怎么样播种收割,怎么样防蝗灭鼠。
    扈文青是那清风朗月一道银白色的光,韩明珠却是黄金入库,折射出来的彩。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可是扈文青就想能和她一起。
    他喜欢占一切主导地位,他想试着支配能掌控的一切,退婚是不难,但要他拿住主动权。
    在他没找到合适的姑娘之前,韩明珠就是他骑着的一条小毛驴。
    就这样,韩明珠骑他找草,扈文青骑她觅花。
    “什么时候你的刺绣功夫能赶得上苏州名绣叶五娘,描白画艺能比得上郜敏方,诗词歌赋能赢得了我,我就答应解除婚约。”唱歌跳舞她是不用学了,她向来喜欢爬高走低,这点东西难度不大,还有一点他也是赞同的——唱歌跳舞,确是优伶之长,轮不到她去折腾。
    “什么叶五娘叶六娘,还有那郜什么方,又是什么鬼?”
    韩明珠听得头都大了,刺绣她也学过一些,绣娘们还夸她有天赋,不过她更喜欢把绣花针当飞镖用,细如牛毛,“杀”人不见血……至于画画,老和尚是说的婉转,她画的那些,不就是鬼画桃符?没想到退个婚也这么麻烦。
    “怎么?怕了?要不你把自己的脸画花了,变成了丑八怪,我就不会娶你了。”
    扈文青出了个馊主意吓唬她。
    容颜美丑,当是女子的第二生命,没有人不爱惜的。
    韩明珠从小被人称赞惯了,定然也不会鲁莽自残。
    却没想到韩明珠还真的上了心,当即小脸儿严肃,默默地思考起来。
    扈文青瞧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还以为她一时想岔了路子,不由放轻了声音:“你……不会真的……”
    韩明珠却适时地展颜一笑,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好看?”扈文青被她的笑容击中,一时大窘,却见她转过头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郑重地摸了摸脸,叹道,“我也觉得我自己蛮好看的,所以,还是走那条比较难的路吧。”
    扈文青懵然道:“你说什么?”
    韩明珠道:“我说,刺绣女红,画画写书,吟诗作对,这都难不倒我,你就等着吧。”
    扈文青习惯地摸了摸下巴,暗道,我自然会等着,等你学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便是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会退婚了。
    韩明珠的天真与退让,令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自得,他的笑容越来越大,不再含着半分虚伪,那笑容意外的阳光,明朗之余又带着三分羞怯,可是矛盾的意境,融合成一体,竟好比海天一色。韩明珠眼里的扈文青,比来之前鲜亮了好多倍。
    可是这笑,又安放在记忆的某个角落,似曾相识。
    这时候再看扈文青,竟也不是真那么讨厌了。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骗,骗了就是小狗。”韩明珠笑嘻嘻地伸出小手指。
    “好,骗了就是小狗。”骗的就是你这只小狗,扈文青也伸出了小手指。
    两个人的手指勾在了一起,仿佛一阵电流蹿过了全身,扈文青只觉得有一记无形的耳光扇在了自己脸上,整个脸颊火辣辣地疼……
    ……
    天庭上——
    月老好不容易系上的红线“啪”地断开了,暗紫色的明火沿着两端一路焚到了尽头。
    月老哆嗦着手指,重新又捻起了新的红线。
    已经第六回了,系在扶兰赫赫身上的红线总是断掉,他灵力有限,能做的已经不多,便是帝俊大人再不高兴,他也没办法了。
    “扶兰仙子,你行行好,开了这个窍吧,老朽快被你害惨了。”
    他禁不住老泪横流。
    ☆、第055章 山神哥哥
    鉴宝大会结束,韩夫人总算投得了一件罕物,可是这趟扬州之行,最大的收获还是扈家给的婚书。虽然不是正式的官媒落帖,但此行的目的也都达到了。
    韩老板很高兴,抱着女儿放在膝盖上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动听的话,可是女儿却不应景地哭了。
    “爹爹,你给我请一个教书先生来啊,一定要全沧州,不,全天下最厉害的那种。”
    韩明珠开始后悔自己未能好好读书,还生生把西席气走了五六个,可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只能亡羊补牢。韩明珠恨爹爹胡乱给她定终生,可是想想自己吃的用的多半还是爹爹给的,她就又变得软爬爬没骨气了,再想想哥哥和自己一样是个米虫,她就更不好怂恿韩闲卿加入造反大军了。
    她呜呜咽咽地哭,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真时,恨爹爹狠心;假时,就是想多蹭得个好先生。
    她要从诗词歌赋入手,先给扈文青一个下马威。
    韩老板捏着那封婚书,在梦里都能笑出来。
    女儿不腻歪了,还主动要求请老师开课,学习琴棋书话,果然近朱者赤哪,可见那些方士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晚,韩老板特别兴奋,搂着娇妻呵呵呵呵地笑不停,那偃旗息鼓的精气神也都恢复了。
    当着孩子的面不好行事,但那颗虎精虎猛的心儿早早就飞进了沧州的家。
    “阿诗,咱们还是加把劲,再生个儿子下来,好不好?”他在韩夫人耳边低语。
    “你以为我不想啊,可是这荒郊野地的,又没有客栈,总不得露天席地吧?”韩老板身子里的虫虫钻来钻去,韩夫人了又岂会不知,她听着相公简单直白的索求,顿时羞红了脸,一边往韩老板身上偎,一边把眼睛瞟向熟睡的两个孩子。
    这两个不安生的小家伙,妹妹哭,哥哥也哭,哭了大半天,才累得睡着了。
    也不知道这个当哥哥的什么时候才能有点主见。
    “我知道,这附近有座山神庙,前年来扬州办货的时候,我在那儿住过,我们可以在那里……嗯?”韩老板的手不安分地伸进韩夫人的衣服里,韩夫人烧着脸蛋横了他一眼,硬生生地将他的狼爪子掏出来,丢在了一边。
    “还是连夜赶路比较妥当,就怕有山贼。”她微微喘息着,身子已经暖热了。
    “这里靠着官道,哪来什么山贼,夫人,你依我……现在这俩小鬼头也懂事了,我慢慢地教闲卿一些生意上的道理,以后能有更多的时间陪你,到时候去哪里都行啊。看在为夫这么宠着夫人的份上,允了吧。”韩老板在娇妻脸上亲了一口,不容她耍赖,即刻打起帘子吩咐车夫改道。他刻制了几年,现在完全把持不住了。
    马车下官道的时候震了震,韩明珠就在这个时候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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