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盏茶功夫,夜明珠恢复原样,依旧明亮如昔。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韩明珠!”
    小夜子轻易就找到了韩明珠。
    她正蹲在一座跨院里逗着一只虎斑猫,似乎并没听到前院的喧哗吵闹。
    旁边立了一个脸圆圆的大丫鬟,约莫二十出头,正一边和韩明珠说,一边熟练地用双手打着丝线络子。两人脚边堆放着几根弯弯的细铁丝,韩明珠手里握着一根,像钓鱼似的钓着那虎斑猫跳来跳去。小夜子看清那细铁丝的一头就系着个鲜艳的络子。
    这是在做什么?他好像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蒙雁姐姐,是不是拿这个逗猫儿,猫儿就一定会跟我玩?”韩明珠想起小夜子那张臭臭的脸,一点把握也没有。
    “只要是家里养的都喜欢这个,小姐也可以把这个络子换成羽毛,猫儿更喜欢羽毛一些。”蒙雁十分热心地讲解。
    “可是……我养的那个,不是猫儿。”韩明珠不知道小夜子是什么,他明明是个人,可是又那么小,明明那么小,可是又老气横秋比大人还麻烦,山神哥哥说平安锁是法宝,那住在法宝里的又是什么?韩明珠抓抓脑袋,想了好半天才郁郁地道,“我养的那个好像是个布娃娃。”
    “布、布娃娃?”蒙雁手一颤,轻声道,“小、小姐,布娃娃用不着沙盆吧?”
    “好像是的,所以我给他解释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说起这个韩明珠还挺委屈。
    “他……走了?”布娃娃,会走路?蒙雁手里的东西飘飘悠悠就掉到了地上。
    她没做梦吧?小姐说她养了个布娃娃,布娃娃还会走路?
    如果是真的,那就是有什么脏东西附在上头了……这可怎生是好?
    要不要同夫人说?还是去跟老爷说?可是没凭没据的,她这样能行吗?
    夫人会不会认为她想争宠上位,故意陷害小姐啊?
    那这话是该说,还是不该说呢?
    蒙雁一时就把事情想复杂了。
    “蒙雁姐姐,你怎么了?布娃娃的喂养方法是不是和养猫儿不一样?那我要怎么办呀?”韩明珠拉了拉蒙雁的衣袖,蒙雁差点吓得将她甩开,好不容易强自压住心神,才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小姐说的布娃娃,能不能让奴婢瞧瞧?”
    富贵人家常有巫蛊害人之事,小姐年纪小不懂事,遭了歹人的暗算亦未曾知。
    这事可不能粗心大意。
    小夜子驾着小云朵藏在一片丛树叶里头,正想着要怎么支开那个大丫鬟,管家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人被野兽咬了,却怪在我家老爷头上,老爷夫人和小姐公子一道去了扬州,怎么没见出事?拿这五十两打发了他们,那是老爷仁善,实在不肯接受,大不了对簿公堂。”老管家带着两个家丁从树影里穿过,沿着石阶上了回廊,小明珠立时竖起耳朵。她丢下蒙雁,径自迎上去。
    “什么五十两?我们家欠了人钱么?”她自小对钱物敏感,家里的一砖一瓦都记得清楚,管家一说话,她便上了心。
    “唉,还不是那福伯,自己被老虎咬死了不干净,留下一屋子祸害来闹事,他家那个媳妇是个懒婆娘,怕就怕,老爷赔了这银子一次不够,也得赔第二次,第三次……就是个无底洞啊。”老管家抱怨地看了看天,又道,“光脚不怕穿鞋的,那老东西一天不入土为安,事情就难办。”
    老虎?扬州路上哪来的老虎?小夜子听着听着,心里便有了底。
    必是那山猫作祟。
    韩氏夫妇有扶兰仙子的仙灵护命,那山猫精定然是因为动不了他们,才咬死那老车夫。
    也许……只是为了泄愤?
    可是认真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
    山猫精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妖,它从不向路人出手,为何偏这次就破了例?
    还有……韩府丢失的马车呢?还有马车上那么多行李呢?都去哪儿了?
    难不成是那山猫无聊,连钱物也一道劫走了?
    突然改行做强盗了么?
    他的主人古夜原本是司土地和山神之职,所辖之处一切琐事尽在掌握,只是古夜发动血涂渡灵之术伤了元气,这时候就算能千里传音,也未必能打听到想要的消息。
    唯今之计,只能紧紧地跟在韩明珠身边,以防万一。
    ☆、第061章 一家子麻烦
    如果真是拿五十两买一条人命,小明珠的反应还不会这么激烈,关键是因为牵扯到了福伯。
    如果福伯只是卷走了行李倒也还好说,关键是他连人带马都不见了。
    在通往扬州的官道上徒步看风景,三俗小朋友韩明珠做不到。
    她是一家四口当中体力最差劲的,从山神庙走到雇马车的田庄,她的脚趾头肿了三四个水晶大泡,后来韩夫人帮她用针尖挑破了,痛得她哇哇叫。
    没错,小明珠是一只小铁母鸡,可是也会看场合,生命诚可贵嘛。
    可是有人为了那点钱,差点害掉了他们一家四口的命啊。
    爹娘差点被“老虎”吃了,那可不是瞎掰,她至今还记得娘亲面无人色的模样呢。
    “五十两太多了,依我看五两都不值得给。”
    小明珠气鼓鼓地从管家手里拿过了银子,往自己口袋里一塞,动作麻利得很,等到管家明白过来,小明珠已经开始扯头发了。
    她把梳得整整齐齐的辫子打散了,左边的头发拉到右边,右边的提上去往左边一盖,拢在一处由双手夹住用一起搓。半挂青丝像发霉的面条一样,立即遮住了半边眼睛。
    清秀小小姐,变成了市坊上的小疯子。
    管家,以及跟帮的家丁立目瞪口呆,僵在当场。
    躲在树后边的小夜子也差点从云头上掉下来,他原以为韩明珠会气势汹汹地跑去找人算账,然而并没有……小明珠这一招比直接上前理论有效得多,但也无赖得多,光这一点,就能令他刮目相看了。不是说只有六岁么?却是比许多大人都精明了。
    小小的人精儿,完全不像扶兰仙子,难道是通心灵玉开了?
    小夜子和古夜本来就是一体的,扶兰赫赫的过往,柳纤纤的过往他都知道得很清楚,前后贯穿来看,扶兰仙子的变化可不是一般地大。她已经从一个小迷糊,变成了一个狡诈的钱串子,而且投胎很准,呵,韩明珠的爹是谁?
    沧州首富,韩简。
    在众人呆滞愣忡之际,小明珠顺利完成了新造型,为了突出那个“癫”字的神韵,她还特意抹了一把黑灰在脸上,又把衣服的扣子故意扣错了两个,乍然一看,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小疯子。小明珠铁了心要节约那五十两的冤枉钱了。
    小夜子皱了皱眉头,想起了她为自己造的那套黄金屋。
    小明珠为了五十两都可以去拼命,为了那黄金屋……说不定会要他的命。
    他今天还想把屋子后边那个玉盆拿去扔掉来着,不过没来得及,幸好幸好。
    小夜子没来由地恐惧了一下,将身子缩了缩,隐蔽得更周全了一些。
    小明珠打点好一切,站在路中间,双手叉腰,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声嚎哭有如紫电惊雷,长号之势有如白虹贯日。
    “爹——”
    她举起双手,好似两只手无处安放似的,哀声嚎叫着,像头发疯的牛犊子,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前院冲去。她走的不是寻常路,还故意不打弯,总之是见泥地就踩泥地,见草丛就钻草丛,矮树枝桠把头刮得更凌乱,她的目光也更涣散。这样唱作俱佳的演技,吓得众人魂不附体。
    小叶子呆了半晌,脚下的小小云朵先掉了,跟着自己也直挺挺地栽了下来。
    再说蒙雁。
    她是小脚,走得不快,平日里拿腔拿调的惯了,自然也不会像韩明珠那样蹦蹦跳跳像小白兔。
    韩明珠离得虽远,但到底没离开她的视线,哪知道这小祖宗才和老管家说了几句话,就发狂地扯乱了头发,拉坏了衣服,全然是一副癫病发作的德性。
    平日里,小明珠都在长辈面前装乖装纯,她这个做小妾的没地位,与小姐相处的时间也不长,更不懂得无商不奸,从小就奸的道理。
    韩明珠和韩老板确实是一窝里出来的,可是蒙雁偏偏没联想起来。
    她现在脑子里还想着那个会动会生气会嫌弃猫沙盆的布娃娃。
    她生生地打了个寒噤,随即想到的,就是那害人的巫蛊之术。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眼前闪过,她竟也跟着惨号了一声。
    “老爷——”
    这一长一短,一高一低的咏叹调可厉害了,小夜子好不容易从草堆里爬起来,又被吓得摔了一跤,跟着只巨大绣花鞋从天而降,小夜子连冷汗都来不及出,就连滚带爬地去树根处。
    而看到同样情景的老管家,带着几个家丁齐齐开大了嘴,再也合不起来。
    韩老板不想惊动夫人,心想五十两够打发那母子俩算了,而就在这时候,韩明珠杀猪似的哭声飘了过来。蒙雁再一搅和,更像是火上浇油。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小明珠粉墨登场了。
    这时候,左邻右舍也就真正派上了用场。
    韩明珠是有多邪门哪,连邻家的狗子都向着她,就更不消说那些心善的老爷爷老奶奶。
    小明珠平地一声吼,像个飞火流星似的从灌木丛里跳出来,一头扑向韩老板,不等他伸手,自己先像个丧门狗一样抱住了爹爹的腿肚子,那落魄模样,吓呆了福伯的儿媳妇,她以为自己的演技已经够得上炉火纯青了,没想到竟连个小丫头都不如。
    她的戏码很快被小明珠惊艳的出场盖住,就连她身边那傻儿子都不知道痛了,掐都掐不哭。
    这一刻,小明珠就是全场的焦点。
    “爹,福伯不要我和哥哥了……呜呜呜……他宁愿要马儿也不要我……呜呜呜……我新买桂花糖还在他那儿,他却拉着马车就走了……呜呜呜……连头也不回就走了……呜呜呜……”小明珠演得是很浮夸,但年纪小是一个很大的优势,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童言无忌。
    韩明珠只不过是把事实说了出来,说得伤心了一点,说得悲惨了一点,事实上,她也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才晓得福伯卷着马车逃跑了。
    韩老板不用解释,看官们就明白了一切的来龙去脉。
    韩家没有半点对不起福伯,反倒是这吃里扒外的老东西把人家两个孩子碾下马车,自个儿卷着马车行跑了个无影无踪,要不然,怎么人家全都好好的,就死了这老鬼一个?
    报应!
    韩老板很快看穿了女儿把戏,感慨之余,也不免当着所有的人抹一把泪。
    但他这把泪却不是装出来的。
    当初要不是他一晌贪欢,一双儿女也不会受到那样的惊吓,小明珠这半真半假的说辞,勾起的不仅仅是他的心酸,还有内疚。他搂着女儿,默默地流着泪,居然不辩不白,半句抱怨也没有。众人看他一脸悲怆的模样,不觉又将同情心分了一份出来。
    福伯的儿媳妇犹自放声大哭,可是已经没有人看她了。
    “韩老板,明珠这是怎么回事哪?”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奶奶拄着拐杖走了过来,怜爱的地摸了摸孩子的头。
    这孩子以前多活泼哪,怎么就成了这样?看这疯疯癫癫的样子,分明是被吓得不轻……难怪最近也没见这小姑娘出来欺狼霸狗了。老奶奶有所不知的是,这些日子小明珠都被困在别院里,读书。那样沉闷的日子,与失心疯也不远了。
    韩老板颤声道:“是我不好,是我用人不善,害得女儿受了惊吓,现在还摊成了这样的事,唉……”韩老板一边流泪,一边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韩明珠也不指摘谁的不是,只是躲在爹爹怀里哭,哭得嗓子都哑了。
    蒙雁在一旁看得心焦,可又不好插嘴,现在院子里乱成了这样,她总不能火上添油的说,有人使了那恶毒的巫蛊之处暗害小姐吧?她有些着急,眼睛六神无主地一阵子乱瞟,希望从这个多个人脸上看出端倪,可是好巧不巧,余光一扫,就停在了那口棺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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