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闲卿反手塞了一条鱼干在那张大的猫嘴里。
    那猫妖口含小鱼干,不觉一愣,韩闲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猫脖颈上的三寸皮毛压住猫头与自己的脑袋来了个亲密接触。
    “嗡——”那猫妖被狠狠撞了一下,五内钟鼓齐鸣,都没来得及叫唤,就含着鱼干昏了过去。
    韩闲卿一边扔追来的猫妖扔着小鱼干,一边奋力迈着小短腿往闺房的方向跑,他还记得古夜说过的话,遇上困难和危险的时候,可以叫他的名字,可以找小夜子帮忙。现在全府上下最有本事的就是他了。韩闲卿一边跑一边庆幸,幸好妹妹不在府里,幸好——
    ……
    韩明珠叫家丁砸开门,过眼之处皆是狼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在路中央,正是那看门的李贵。家丁被猝不及防,手里的石头还没来得及放下,人就直直往后一倒,昏了个不省人事。韩明珠哪见过这样血淋淋的场面,当即吓得小脸发青,关节都硬了,她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死不瞑目的李贵,就在一个月前,她还亲眼看见李贵给自己家媳妇戴花呢,没想到人就这么没有了。
    一阵腥风刮过来,夹着撕心裂肺的猫叫声,韩明珠从头到脚凝固的血液蓦地恢复了流动,她脑海里同时掠过了几道影子:“爹,娘,哥哥……小夜子!”
    他们还在这府里,他们不能有事!
    她抛下那家丁,没命地往后院跑,这一路上又见过了几具尸体,几张人皮,她原以为自己会吓得哭起来,又或者会像那家丁一样昏过去,可是没有。
    她只听见胸中奔腾喧嚣的怒火,夹着尖啸的风声,在耳边锐鸣。
    山猫!果然是那山猫!小夜子说的没错!可是……它为什么偏偏只选中了韩家!
    韩明珠跑到了闺房附近,发现这儿的情况更槽,立在中庭的几棵苍天古梧都倒了下去了,放在花圃里的湖石也都碎成了粉末,四下都是巨大的猫脚印,看得出,这里不只一只猫妖来过。韩明珠的心口砰砰砰一阵乱跳。
    这儿是她的家,从她牙牙学语开始,这里的一景一物都属于她,她有个不怎么严厉的爹爹,还有个温柔体贴的娘亲,她比这沧州城里的大多数人都要幸福。
    可是这一切,就毁在了眼前。
    地上了血迹,墙上的抓痕,还有倒塌的墙垣,所有的一切,都那样陌生,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家会变成这样。她突然明白了小夜子的执著,原来人们对妖魅感到恐惧,都是有其根由的。并不是所有的妖都像土地庙里看到的耗子精那样和蔼可亲。
    这个世界,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爹!娘!哥哥!小夜子!”
    她沿着断裂的墙根一步步前行,试图接近自己和小夜子住过的那间房,而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强烈的蓝光从窗格子中间暴发出来,转眼震碎了半边屋顶,三道人影从房中先后蹿出,纷纷落在了地上,当先一位男子青衣长发,手持一把莹蓝色的细剑,跟后他身后的一男一女,男的持碧藤长鞭,女的舞着一把紫火邪扇。这三个人,她都从来没见过。
    “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我爹娘呢?小夜子呢?”她低头从脚边拾起了一根木棍,紧紧地握在手里。
    小夜子万万没想到韩明珠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一时心乱如麻。正想着要怎么样瞒天过海让韩明珠脱身,忽然对面厢房的屋顶上蹿下了几道黑糊糊的猫影,其中一只猫妖叼着一个单小的人影,得意地大叫:“老大,你要找的小姑娘我们给你带来了。”
    韩闲卿挣扎着扭打着那猫妖的脸,啪啪啪左右开弓给了好几个巴掌。
    那猫妖不耐烦了,昂头一甩,将他一把旋了下来。
    小夜子起身去接,却被芝嬛抢步逼住,那狐妖伸臂一揽,接住了韩闲卿,顺手替猫妖回敬了他几个耳光,却不料韩闲卿那脸比石头还硬,硌得双手生疼,狐妖诧异地盯了一眼,突然将韩闲卿放在鼻下用力一吸气,突然脸色发紫地一撒手,将人丢在地上。
    “你搞什么?”芝嬛不爽地望向他。
    “你手下抓错人了,这是个公的。”白狐痛苦地挠着地,妄图把身上沾染的气息都揩去。
    “哦?”芝嬛不动声色地一转身,将目光直直地对准了女扮男装的韩明珠。
    “……”韩明珠倒退了两步,转身就跑。恍惚间,一道蓝色的剑光从斜里插来,阻在了她与芝嬛中间,与此同时虚影浮闪,方才还站在十步开外的青衣剑士已然挡在了她的身前。
    她起抬头,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小夜子!”韩明珠认出了变大的小夜子。
    “什么都别管,快走!你也一样!”小夜子伸手一抓一摄,将韩闲卿一并抓过来,丢在了脑后,他衣袍飞舞,从牙关里狠狠地崩出几个字来,“这里都交给我,只要有我在,它们休想动你们一根寒毛!走!”
    “走?可是要去哪里?”
    韩明珠扯起了哥哥,可是跑了几步,却越发茫然。
    这里是她的家,她的亲人,她唯一的朋友,她的所有都在这儿,她出了这个门,还能去哪儿?她急走两步,双脚却不听使唤地定住了。
    这时,她听见耳边有一声轻吟,依稀还是小夜子的声音——
    “从这儿绕过去,回到屋里,默念这句咒文,就能进到那枚戒指里去。那里边最安全。”他说完,一行咒文便打进了她的脑海。韩明珠咬了咬牙,拖着哥哥在园子里狂奔。
    数十只猫儿尖叫着跟在后头,浩浩荡荡地一起玩起了躲猫猫。
    “你这是宁死也要护着她?”芝嬛摇着扇子燃起的一团火焰,幽深的眸子里全是恨意,“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无缘无故地护着她疼着她,她……究竟有什么好?”
    “她很好,比任何人都好,只是你们不知道。”小夜子压低了嗓音,侧过的目光里溢出了一注溺死人的温柔,这样的温柔,在小号的仙灵脸上从来未曾出现过,又或者也曾昙花一现,只是因为脸太小,谁也看不清。他只是一只小小仙灵,他的责任是忠主人之事,达成主人的愿望,他虽然与主人性情不同,但数千年来与君一体,目睹之事又有何异?
    扶兰仙子很好,没有她,就没有紫绡仙君,没有紫绡仙君,也就没有现在的小夜子。
    她确实比任何人都好啊。
    这一次,他没有将灵形虚化,而是张开了双臂,坚定地拦在了芝嬛和狐妖面前。
    韩明珠念着陌生的法咒,战战兢兢地钻进了突然出现的光阵里,而就在光阵快要消失的时候,她听到一声闷哼。同样的闷哼,她听过很多次,比如她不小心踩住了小夜子的脚,不如不留神就将盛满花生的小碟子压在他的肚皮上,又或者他被家里的老母鸡欺责,被啄得到处跑……对了,她伸手弹他额头时,他是这样的哼哼的。
    小夜子!
    韩明珠从来没体会过心痛,可是万物归寂的刹那,她感到心间一抽,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开了一道口子。蓦地,万千伤怀像潮水般涌了进来。
    她放开了牵着韩闲卿的手,转身跑又回去。
    “砰!”一声巨响,光影交织之际,唯见青色的影子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出去,那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淡,最后变成了一片半透明的人影,飘然落下。
    “小夜子!”韩明珠扑过去的时候,手指从那片小小的人影中穿了过去。她什么也没有捞着。
    “傻丫头,仙灵是会死的,灵气散了,就只会消失……”韩明珠的脑中突然回响起了这句话。
    灵气散了,就只会消失……她的眼泪越发汹涌……
    ☆、第072章 故人的无效年华
    韩明珠的小手穿过小夜子身体,在泥地里乱拍乱打,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撒豆子似的垂在手背上。小夜子的身影越来越淡,渐渐地薄成了一道烟,韩明珠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小夜子,小夜子……古夜!”
    古夜!
    这一声唤,仿佛穿透了时空,化作一道惊雷打了在通向扬州的驿道旁。
    破破烂烂的土地庙晃了几晃,漏夜的星光静静地照在了古夜惨白的俊脸上。
    耗子精惊叫了一声,震得更多的瓦砾住下掉。
    古夜盘坐在法阵中间,竭力隐忍着真气耗逝的痛楚,终于在小庙崩塌之时,吐出了一口鲜血。附着仙灵的平安锁,一闪一闪地出现在法阵的边缘,古夜憔悴地歪倒在地,却固执地伸手去摸那块银锁片。
    平安锁,琐平安。
    附着在锁片上的灵气已然消散,退却灵气的浸染,银锁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旧难堪。
    耗子精惊声道:“仙灵被毁了,是谁做的?”
    古夜垂目良久,吐出三个字:“他自己。”
    这一年多来,小仙灵几次试图与他取得联系,可是他因为元神受损,长期闭关,即使是有心也无法理会,只能勉强定下心神,看着小仙灵拼命为韩明珠付出一切,起初,他也以为小仙灵是以主人的意志为前提,听从他安排差遣,认真守护着扶兰仙子的转世,直到这一时——
    原来脱离了宿体的小仙灵,不知什么时候有了自己的意识,早在主人作出决断前,他就已经用行动回应了一切。
    或许,自从小仙灵拥有属于他自己的名字那天起,他代表的已不是古夜或者紫绡仙君这一人。
    ……
    芝嬛看小夜子灵力耗尽,心下得意地伸出手去揪韩明珠,她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这一天,可以让这该死的女仙毁在自己的手上,可以看她向自己卑微的求饶,可以向她索回朱红大人失去的一切,可是她却忘记了扶兰赫赫这一世还有个同胞的哥哥。
    她的手还没碰到韩明珠的头发,韩闲卿就已经低头冲了过来,他像头野牛似的,直直的撞在了芝嬛的小腹上,径自将她撞出了丈把远。
    “不许动我妹妹。”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也像小夜子一样,拦在了韩明珠身前。
    “我来对付这小鬼头,狐狸,你喜欢女的,你来动手。”芝嬛将一把紫焰烧到了天顶了,火舌绕着她像绸带般舞动,很快将韩闲卿团团围住。
    白狐耸耸肩膀:“芝嬛妹妹,你真是太不可爱了,欺负小姑娘可不是我青丘子民的爱好,这样可爱的小姑娘,带回去养着最合适不过。”他甩动着长鞭,任由鞭尾砸得地面砰砰作响,灵活的长鞭在他手里仿佛一条吐着毒信的蛇,他眯着细长的眼睛,贪婪地打量着小明珠,忽地一挥手,长鞭蜿蜒而至,锁住了韩明珠的腰身。
    “珠珠!”韩闲卿蹿起来往韩明珠站立的方向跑,却被火焰逼了回去。他的头发被烧焦了,脸上也被烧出了一道黑糊糊的伤。
    “放心吧,我不会伤她的,这样漂亮的孩子,我疼她都还来不及呢。”白狐怪笑起来,手中发力,系在韩明珠身上的长鞭蓦地收紧。
    韩明珠瞪着一双空茫的大眼睛,依旧在地上打捞着小夜子消散的影迹,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几乎不闻不问,韩闲卿焦急的呼喊怎么样也传不到耳边。
    她想起了很多事,第一次把小夜子从平安锁里召唤出来,第一次把他气得火冒三丈,第一次和他斗嘴,第一次……许多回忆,密集地发生在这一年间,她记起古夜说的话——如果感到有危险,需要帮助,可是叫他的名字……可是……
    “骗人,你这个大骗子!还说要陪我十年的,我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你,我给你造了房子,我给你做了小床,我给了你最好最好的东西,你却骗了我!小夜子,你是个大骗子!”
    她被长鞭绞得双脚离地,却依旧忍不住握紧拳头失态地大哭大叫。
    眼泪如纷纷雨落,打在了白狐高贵的皮毛上。
    突然,一道强烈的蓝光沿着她娇上的轮廓一路燃亮,仿佛一道霹雳,落在了长鞭上,一阵钻心的痛沿着鞭子传到了白狐的四肢白骸,他全身就像是瞬间过了一道电,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接着,便有万道光箭追随而来,四面八方灵动游走,不露半分间隙。
    “诛邪之阵!”
    芝嬛和白狐大惊失色,小小的仙灵居然能发动这样强大的诛邪之阵,显然,他从一开始就豁出了性命。小夜子体型虽小,但行为思考都已是成人,他的深谋远虑完全超出了厌蓝山众妖的想象。就连白狐也着了他的道。
    诛邪阵法发动,无数的法咒化成利刃大斧追着众妖大肆挥砍,光咒包裹着小明珠,像是一个奇特的襁褓,襁褓之外,已然什么都看不清。
    “杀了她,快杀了她!此阵不可破,快动手!”芝嬛拉着白狐挡了在身前。
    白狐立马反应过来,当即冷笑一声,挽着她的细腰一倾,脚步优雅地转了半圈,在芝嬛耳边吹了一口气,狞笑道:“我是喜欢女人,但不喜欢毒辣的女人,这个时候你居然敢拿我做挡箭牌,也是不想活了。”他将长鞭收回,陡然探手锁住了芝嬛的咽喉,“别以为捉住了我的软肋我就能听你的,我青丘氏从来没说不杀女人。”
    “老狐狸,你居然不守诺言。”芝嬛掰住白狐的爪子,拼命挣扎。
    “不守诺的是你,你说把定魂珠让给我,可没说要让我亲自动手。”白狐手上加了三分力,竟把芝嬛的舌头掐得吐了出来。
    韩闲卿趁着山猫与白狐内讧之际,从紫焰的包围中脱身出来,上前拉住了韩明珠。
    韩明珠挣开了他的手,直顾低着头,将一双眼睛在地上扫来扫去,终于停在了一块碎裂的湖石上,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弯腰一拾,一挺身,竟将那块几十斤重的湖石举过了头顶,她不逃也不走,反而是拼着性命扑了上去,将石头狠狠地对准了芝嬛的头用力砸。
    她小小的身板充满了力量,借着周身莹蓝的咒光仿佛鬼魅。
    芝嬛挣扎着踢开白狐,就地一滚,本能地想要避开,突然被一条藤蔓绊住了脚踝,向天扑地跌了个狗吃屎。她怀着满腔怒意召回紫焰邪扇,准备给这不知死活的小东西迎头一击,却见半空一条绿藤划过,“啪”地一下将折扇击了个粉碎。
    随着法宝损毁,她腑内一阵剧痛,几欲昏过去。
    先受到诛邪这阵反击,又被白狐黑吃黑的掐了一顿,芝嬛一腔怒意无处发泄,她掰住了白狐的手腕用力一撞,试图挣脱他的钳制,却见眼前一花,一道红霞闪过,跟着,一个响亮的耳光重重地落在了她脸上。
    她面前出现了一张苍白俊脸,眉宇之间阴骘得吓人。
    随着那人的出现,地上无数枯竭的败草突然发出了新芽,大蓬大蓬的彼岸花霎时满布了后院,几乎将韩明珠和韩闲卿两个小小身影淹没。
    那人一身红衣,照得四下像着了火一样。
    唯有一双眼睛冰冷,逼得芝嬛的心躲进了冰窖里。
    芝嬛禁不住战栗起来。
    “朱红大人……”她声若蚊蝇,任由声音淹没在萧瑟的风声中。
    “你眼里可还有我?”朱红语气阴森,那低沉的声音仿佛从三途彼岸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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